熊国杰丢下炸药的瞬间,“趴下!”随着他的嘶吼,水面突然鼓起墨绿色穹顶。
闷雷般的轰鸣震得卵石簌簌跳动,浑浊水柱裹着银鳞冲天而起,惊起对岸树林里嗷嗷叫的猴群。
夏红叶还未来得及捂住耳朵,就被混着腥气的雨雾扑了满脸。她抹开睫毛上的水珠,看见河面翻腾着细碎的白沫,像是谁打翻了煮沸的牛奶锅。
龙小鹰扎猛子的身影如同黑色梭鱼,在水面划出断续的银线。
“这边!”李向东惊喜的喊声带着水花的回响。他高举的掌心里,两指宽的白条鱼正疯狂甩动沾满泥沙的尾巴,身子渗出的血丝在阳光下宛如游动的金线。
一条细长的小鱼漂到河边,少女们挽起裤脚争着去抢,搪瓷脸盆磕碰出欢快的叮当声。
楚天心突然踉跄着栽进浅滩,怀里的脸盆飞出老远。她顾不得湿透的长发,伸手去抓那片掠过脚背的银光——却只捞起半截枯枝。
龙小鹰浮出水面,发梢还粘着从河底漂起的落叶。他抹了把脸,巴掌大的一尾鱼在他手里垂死挣扎。“熊队长,你惊天动地的一炮,就这几尾小鱼?”少年沙哑的嗓音里裹着失望,鱼尾拍打他手臂的脆响像是无声的嘲讽。
浑浊水流从河心涌来,鱼儿像无数透明的水泡瞬间破灭。
“不对劲。”熊国杰的解放鞋碾碎岸边花草。他盯着上游漂来的碎叶,那些本该顺流而下的落叶此刻正诡异地打着旋。
上游岸边密林忽然惊起鸟雀,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混着渐渐清晰的铜铃声。
熊国杰蹲下身,伸手截住一绺水草。“听——”他沾着硝烟味的食指竖在唇边。
风掠过河谷的沙沙声里,隐约传来象脚鼓般的闷响。
楚天心踮起脚尖,望见上游转弯处漂来几片芭蕉叶,叶脉间黏着暗红的鱼卵——就像谁撒了一把浸血的米粒。
河风裹挟着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夏红叶不自觉地缩了缩脚趾。她刚把凉鞋踩进岸边卵石,上游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响动,连脚下的鹅卵石都在微微震颤。
“山谷里什么在响?”龙小鹰甩了甩滴水的衬衫往上游张望,古铜色脊背在烈日下泛着水光。
“上游有傣族在捕鱼,看来鱼儿都被他们吓得躲起来了。”熊国杰回答。
“快穿衣服,我们到上游去看傣族怎样捕鱼?”龙小鹰高兴的提议。
“不用。”熊国杰折断一截芦苇叼在嘴边,青茎在厚实的唇间上下晃动。他盘腿坐在礁石上,像块生了根的玄武岩。“傣家人围鱼必会走到尽头。”他扬手指向下游岸坡荆棘密布的拐弯,“那儿有个三丈高的跌水坎,曼龙寨在坎底筑了个鱼坝,他们一定会走到这儿。”
河中心一股浑水流下来,河道里的震动传递到岸上。
夏红叶脚下草丛突然炸开一团青影——近两米长的巨蜥弹射而出,皮肤擦过她脚踝的瞬间,冰凉触感直窜后颈。
“大四脚蛇!”尖叫卡在喉头化作短促的抽气。
她踉跄后退时,整片河滩仿佛突然苏醒,蜥蜴、水蛇、蟾蜍争相跃入水中,暗绿色涟漪在河面疯狂扩散。
“都上石头!”熊国杰低喝如斧劈开混乱。
众人仓皇跃上岸边石头时,上游涌来的浑水已染黄了半边河道。
闷雷似的声音渐近,隐约夹杂着竹梆脆响与傣话呼喝。河面开始漂来折断的芦苇,细碎银鳞在其间忽隐忽现,山谷河道突然塞满了黑色身影。
几个年轻的捕鱼人率先闯入眼帘。
背着青竹篓的汉子正弓着腰,在芦苇丛生的河湾处摸索。他们的手指像鹭鸶般迅捷探入水草,忽然有人低呼着缩回手,指尖沁出血珠。
“是江拐!”熊国杰话音未落,水面翻起泥浪,一尾青灰色鲶鱼扭*着布满棘刺的脊背,鳃盖如锯齿霍霍张开。
河道腾起喧哗,第二批捕鱼人涉水而来。
长木棍搅碎倒伏的蒲草,竹篓狠扎进卵石缝隙,受惊的鱼群自藏身处四散逃窜,银鳞划破浑浊水面。
此时河心已不太平,那儿有一些肩披渔网的男子在等着它们。十数张赭褐色渔网凌空舒展,如同巨蝠张开的翼膜,将整片水域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
渔网拖出水面的时候,粘稠的泥浆裹着鱼尾拍打声漫上岸边青苔。
河水变得越来越浑,吼叫声越来越近,转眼之间,河道里密密麻麻塞满了光着上身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和蔓藤狠劲击打水面,另一些人则将手掌放进水里拍打发出很大的响声。
气势磅礴的捕鱼队伍,很快就把河道一层层堵塞得严严实实。
欢快的弄水人齐心协力嗷嗷大声喊叫着,敲的敲、打的打、叫的叫、闹的闹、捉的捉、网的网,层层围追堵截。搞出来的声响震撼山谷,就连没有耳朵的鱼也被震昏了头。
那些躲藏在水底下、草棵里、泥巴里、石头缝里的鱼儿被搅得晕头转向浮出水面,在浑水里大口换气顾不得被人捉拿。
这个时候,用手的、用网的、用棍子的、用竹篓的,站在河里的人只管将它们抓住丢进篓子里。
声浪裹挟着泥腥味扑面而来,古铜色的脊背在阳光下泛着水光,藤条抽打水面的脆响与手掌拍击的闷声交织成战鼓。
有人吼着古老的捕鱼号子,应和声从上游层层叠叠滚落,震得两岸芭蕉叶簌簌发抖。
浑黄的水波间不时浮起银白肚皮,那是被声浪震晕的河鱼,刚露出水面就被铁钳般的大手掐住鳃盖。
再往前走就进入无人之境,捕鱼的队伍到此就不再前进了。
当捕鱼人的赤脚踏上布满青藓的礁石,喧闹戛然而止,只余汩汩水声舔舐着篾编鱼篓,沉甸甸的收获里偶尔传来鱼尾拍打的闷响。
一个相貌英武的傣族小伙子向他们走来。
“岩宰龙,曼龙寨民兵班长。”熊国杰低声向身边的人介绍。
“京号?”熊国杰微笑着向来人打招呼。
“京号米桑干!”岩宰龙露出白生生的牙,民兵班长眼睛弯成月牙。
“暖拉米桑拐!”熊国杰的傣话说得像山雀啁啾,两人相视大笑。
岩宰龙从篓底掏出条肥美的江拐,无鳞青灰肤色在阳光里忽闪。
熊国杰双手合十,行了个生涩的合十礼,鱼尾甩出的水珠已溅湿了他的解放鞋。
待那抹黑布包头消失在返回寨子的人群中,龙小鹰凑过头来,“老熊队长,你咋光拿鱼不给钱?”
“哈哈!这是兄弟情分,不是买卖。”熊国杰拭抹着鱼身上的粘液,“我现在就把这尾鱼烧给你们吃。”
龙小鹰想起夏红叶提到的种木薯建议,对熊国杰说,“熊队长,等山头砍出来,咱就不能在荒地上种点粮食?解决我们饿肚子的问题……”
话音未落,“小同志!”老胶工的声音像热带雨林山谷的回响,熊国杰把鱼肚子掐开,掏出里面带血的肠子。
“咱们是国营农场,每一寸土地都担着国家命脉。这片土地……”他把带血的鱼放到河水里漂洗着,“头年种旱谷,后年种花、种生包谷,都要上交国家。再饿,一粒也不能留下。等把土地肥力榨干净了——”他扣起河边潮湿的泥土,把鱼包裹起来,“记住,咱们的锄头底下不是自留地,而是国家战略物资。”
“熊队长。”李向东好奇地挤过来,“刚才你们说的‘京号米桑干’是什么意思?”
“‘京号’是吃饭。”熊国杰回答他,“我问岩宰龙吃饭了没有?他说吃饭没有菜。”
“那‘暖拉米桑拐’呢?”
“这两句是老傣逗闷子的话,‘暖拉米桑拐’的意思——”熊国杰忽然斜眼,看着楚天心咧嘴微笑,沾鱼腥的手指戳向远山,“就像这茂密的热带雨林,有些事儿,得等你们扎根够深了才能懂。”
这微笑,让楚天心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宛如突然落入蛇蝎出没的古老森林。熊国杰看她的眼神,与那个举止轻浮、爱沾花惹草的李向东截然不同。
偷看女知青的大胖还在逃亡,边疆粗野的生活让她感到不适应,楚天心的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恐惧。她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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