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血色困途(1)

森林里最后几缕蝉鸣被暮色吞噬,知青们蹲在茅草屋檐下喝米汤泡饭。蘸盐巴的野山椒在大家手中传递,火辣辣的味道如同精灵般跳跃,驱散了舌尖上的清苦。

路口突然传来急促的胶鞋声,碾碎了黄昏的寂静。

熊国杰逆着残阳奔来,汗湿的中山装前襟随风飘扬。“小鹰,你的加急电报!”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重,将手里攥着的电报递给龙小鹰。

龙小鹰惊得抬饭盒的手抖,恍惚间看见昏黄灯光下父亲佝偻的剪影——父亲裹着褪色中山装,咳嗽声震歪了手扶的试剂柜。“快躺下!”母亲焦急地扶着他。“不行,岩兄弟还等着要成果。”父亲夜以继日地加班工作,止痛片锡壳在灯光下堆成惨白的小山。

展开的薄纸在暮风里簌簌发抖,铅字像五颗钢钉楔入身体:父病危!速回。痉挛手腕中饭盒骤然落地,化作一地洁白的碎片。

龙小鹰双眼圆睁,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虽然离家前已得知父亲病重,却未曾料到来得如此突然,下乡后心中那份担忧立刻化作无尽的恐慌与焦虑。

“怎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无助与绝望。

日落时,大森林的墨迹晕染着河畔的潮气,在刚离家的少年心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周围同伴们投来同情的目光,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别急,小鹰。”夏红叶轻拍龙小鹰的肩膀给予安慰,“快去找队长请假,回家看看吧。”

夏红叶的声音惊醒了凝固时空,龙小鹰捏着电报直奔罗震江宿舍。

撞开竹门时,罗震江正蹲在床前,捧着个大土碗喝米汤。为捞两根葱花,铝制勺柄在碗沿刮出刺耳的颤音。

“罗队——”少年嗓音劈出裂痕,攥着电报的手在颤抖,“我父亲他……”

罗震江撂下土碗的动作太急,米汤溅在沾满泥土的胶鞋上。他抹嘴的袖口还染着砍坝时蹭的鸡血藤朱砂印迹,昏暗屋里活像干涸的血痂。

“慢慢说,慢慢说。”他忙着起身时与竹床擦碰,差点撞翻了竹床,“你爹咋了?”

龙小鹰喉结上下滚动着,潮湿的纸角黏在食指水泡上,像片被烈日烤蔫的橡胶叶。

“腰痛的旧疾……我下乡时他已经爬不起床……”少年紧盯着篾墙上挂着的草帽,上面“抓革命促生产”的红漆字迹在蠕动,“刚才熊队副带来这个……”

罗震江在桌子上摸眼镜时碰倒了搪瓷缸,小半缸凉茶在竹桌上滴成泪珠。

镜腿缠着的胶布早被体温焐得发黏,在昏暗的小屋里,他对着电报纸眯起眼,“血压可稳当?心口疼过没?”那声音就像掺进砂纸的粗粝。

少年摇摇头,“不太清楚。”

罗震江点燃身后的煤油灯,扶正了鬓角的眼镜架,“别急,腰腿疼要不了命。”他把电报折成四方,褶皱里藏着当年木波偷跑回家被批斗的旧事。

“请事假回家要场部批准。那年我在场部任职,木波也遇到这事,他心急……”罗震江忽然打住话语,“最近上面刚下了文件,知青请事假回家的一律不批……”

听着他这番话语,看到罗队长把电报折叠起来,龙小鹰的指甲在竹门框上刮出青白的刻痕,掌纹里嵌着碎屑与冷汗。

罗震江身后的煤油灯,将“病危”二字深深烙在龙小鹰心上。

“我现在就要走!”龙小鹰喉间的嘶吼惊落了梁上积灰,河风裹着芭蕉叶的呜咽撞进茅草房,雨林在暮色里翻涌成浪。

少年眼里的火苗几乎烧穿糊在篾笆墙上的旧报纸,罗震江仿佛看到自己被打落水狗那天,少年在河中与桥上那帮人的对峙。

这眼神令他想起捕兽夹上的孤狼,下一分钟就要咬断脚杆逃跑。

“唉——”罗震江深叹一口气,从上衣口袋掏出钢笔,笔尖悬在电报纸上颤抖着,迟迟落不下去。此时他凝重的身影,恍若一尊泥塑的拓荒者雕像。

“我可以冒着挨批的风险同意你,但你可能还是回不了家。”笔尖重重落到纸上,浓黑墨水在“情况属实,同意回家”几个字处透出。

龙小鹰接过队长签上大名的批条,获得批准的电报纸突然轻得像片鸽羽。

感谢时触到对方掌心的茧山,那层叠的沟壑里还黏着开荒炸石的硫磺味,油灯将两人的影子绞成麻绳投在墙上。

龙小鹰望向分场方向,暗下决心,明天一定要赶到景洪,买到回家的车票。

晨雾缠着橡胶林梢时,龙小鹰已踏着露水冲进场部大院。他撞进办公室的刹那,木门“咣当”的余震惊起了檐下飞燕,墙上的生产进度表被风掀起一角。

办事员们一齐从搪瓷缸升腾的热气里抬起头,就像三尊寺庙里的泥菩萨。

龙小鹰汗珠顺着脖颈滑进帆布挎包,他掏出昨夜准备好的批条递上去。

靠门那位长者用钢笔敲了敲桌子上的玻砖,“郭场长在景洪开有关知青管理的大会呢。”他说话时,嘴角的烟灰簌簌落在电报上,与“病危”的铅字混作一团。

龙小鹰撑在桌子上的手掌印出湿痕,台面新刷不久的绿漆粘住他小臂汗毛。“能不能往招待所挂个电话?”他声音里带着南岳河湍急的水响。

中年办事员掀开口缸盖,绿茶在沸水里沉浮,“总场刚通报批评三队放走个事假回家的知青,如果我们不严格把关,反而打电话给场长,那是要挨批评的。”

龙小鹰盯着他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黑白照片——似乎看见穿军装的父亲在相片里微笑,背景是大勐龙的榕树下。

年轻女办事员掀开打字机罩布,铅字盘碰撞的声音烦躁得如算珠掉落,她的声音也像算珠落地,“总场为了防止人心涣散,已经下达了知青请事假的严格控制命令,这个时候家里有急事那可就麻烦了。不过不用担心,等郭场长回来,我们会及时帮你递上材料。”

再三恳求没人敢打电话,蝉鸣突然在窗外炸响,暑气顺着开裂的地面漫进来。

龙小鹰后退时撞倒了门旁的锄头,电报被汗水浸湿,罗震江的批字在手中化作逃跑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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