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血色困途(2)

龙小鹰佝偻着背脊跌出办公室,林中蝉鸣骤歇,仿佛被无形利刃齐刷刷斩断声带。

操场铁丝上晾晒的白被单在风中狂舞,翻卷成无数苍白的招魂幡,他机械地数着篮球场泥土上的裂缝往前走。

左脚踩过第十道罅隙时,记忆如溃堤的洪流轰然决口。

父亲枯竹般的手指颤抖着掀开樟木箱,翻出散发着棉麻味的新蚊帐;母亲鬓角银丝垂落,针尖在蓝印花被面上穿梭,线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所有牵挂都缝进经纬;父亲叮嘱安全时胸腔漏出半声闷咳,母亲拉着手帮他理顺头发,橘黄光晕下模糊了两张强撑的笑颜。

胃部突然痉挛如绞,龙小鹰掌心死死抓住锈蚀的篮球架,斑驳红漆如滚烫的烙铁嵌入血肉,恍惚间消毒水气味漫过鼻腔。

特护病房的绿漆墙面上,盐水瓶正与挂钟合奏着倒计时,滴管里坠落的每颗水珠都在他太阳穴炸开惊雷,父亲监测仪的心跳曲线正化作勒紧咽喉的绞索。秒针划过的弧光里,母亲紧攥着父亲的手,每一秒都像是在提醒他,父母的焦虑正在累积。

轰隆隆!惊雷碾碎山坳的寂静,龙小鹰浑身血液都涌向耳膜,指甲掐下一片锈蚀的油漆。

远处树林里腾起灰尘里,一解放牌卡车的轮廓正随着引擎轰鸣逐渐清晰,像一尊裹挟着神谕的战车劈开混沌。

他蹬着解放鞋的胶底开始狂奔,仿佛踩着哪吒的风火轮,喉头翻滚着喘息,汗液在中山装后背渗出霜花。

当锈绿的车头冲过分场的铁门,车斗里堆叠的圆木泛着景洪车站的希望之光,他甚至看见自己已经坐在客车上,随着颠簸奔向家乡。

柴油尾气混着灰尘扑面灌进肺叶,龙小鹰张开双臂扑向翻滚的烟尘,扬起的手臂却只抓住一捧灼手的红土。

挡风玻璃后司机黄色的面孔转瞬即逝,轮胎在尘土中碾过的车辙印就像两道新鲜刀疤,把他妄图探向回家之路的手指齐根斩断。

心跳骤然在喉头炸成碎片,他踉跄跌进四十度的热浪。

这条直抵国境线的死胡同,三天都过不了一辆车。龙小鹰心中暗自懊恼,如果事假得到批准,已经搭上这辆车了。

当他走出铁门时突然惊住,公路拐弯处,那辆卡车的尾灯正亮着血玉镯子般的红光。

驾驶员蹲在地上仔细检查车辆,随后拎起一旁的水桶,四处探寻着到水源的痕迹。

龙小鹰迫不及待地飞奔过去,“师傅,给是要加水?”

驾驶员用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把汗,眉头微蹙,“这附近有通往河边的小路吗?”

龙小鹰环顾了一下灌木茂密的河滩,“河边杂草丛生,并没有现成的路。不过,我可以帮你去打水。”

“谢谢。”驾驶员点了点头。

铁桶撞膝盖发出空响,龙小鹰踩着倒伏的飞机草蹚进河滩,搅碎水面波光打来清澈的河水,铁桶提手在掌心勒出青紫。

“小兄弟,真是辛苦你了。”驾驶员接过铁皮水桶,“昆明知青吧?”

龙小鹰看见车门上印着“昆明市木材厂”字样,心里一阵激动。“我父亲病危,可以搭你的车回去吗?”他紧攥车斗篷布麻绳的手,被松脂凝成的琥珀裹住。

师傅往水箱灌满水,拧紧盖子,“上车吧。”

汽车启动时,驾驶员搭讪道,“你请了多长时间的假?”

“没有请到假。”龙小鹰回答。

驾驶员闻言,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没有请到假?那恐怕就不能搭车了。”

龙小鹰心中一紧,连忙问道,“是因为纪律问题吗?”

“纪律什么的我管不着。”驾驶员问,“你拿到通行证了吗?”

龙小鹰一脸茫然,“到哪里的通行证?”

“当然是回家的通行证啊,不然你怎么过澜沧江大桥?”驾驶员解释道,“那里有当兵的把守,过桥要严查通行证,你来的时候难道没看到吗?”

“下乡过桥时我太疲惫,睡着了。”龙小鹰回答。

驾驶员神色凝重地说,“你们是下乡知青,下来时有人带队,按理说不需要通行证。但你可能还不知道,所有下乡知青都被分配在澜沧江靠近国境线这边,要离开这个地方,澜沧江大桥是唯一的过江通道。没有通行证,过不了江,也就意味着你回不了家。”

龙小鹰心中一紧,试探性地问道,“师傅,你这是拉木材的车,如果我躲在篷布里不出来,是不是就能混过去了?”

驾驶员连忙摆手,“这种事可千万不能做!我听说有两个知青急着回家,因为过不了大桥,就偷偷爬进货车篷布下面。结果被守桥的士兵查了出来,赶下了车。后来,他们又趁油罐车驾驶员不注意,钻进了空油罐车里,用根树枝支着罐口铁盖透气。半路上,驾驶员发现盖子有问题时去检查,里面的人已经窒息而死。所以啊,不管有多着急,你都不能冒险过大桥。”

“谢谢你的提醒。”龙小鹰感激地看着驾驶员,“师傅,我这趟到景洪是去请假的。我们场长在总场开会,等我请到假,还能找到你吗?”

驾驶员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姓张,今晚会在景洪旅社歇脚。你要是请到假了,就来找我吧。”

“太感谢你了!张师傅。”

“都是老乡,不必客气。”

午后烈日下,龙小鹰急冲冲跑进总场大门。

道路在炎炎夏日中蒸腾起阵阵暑气,而路旁,郭场长的烟圈在橡胶林中缓缓溃散。

他紧盯着那缭绕的灰雾,恍惚间,他看到了深夜父亲伏案的烟雾。

那一刻,龙小鹰激动的感觉到,父亲离他已经很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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