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血色困途(3)

龙小鹰踩着道路尘土往橡胶林跑,炎热烈日顾不得擦把汗,手里紧攥的电报被汗水润出深色云纹,“父病危!速回”五个铅字在奔跑中硌着胸口发疼。

总场会议室青砖墙上,“扎根边疆干革命”的标语在阳光下特别鲜艳,龙小鹰望见场长的镜片折射着碎金般的光斑。

他放缓脚步,手中电报折痕又捋了捋,“郭场长!”龙小鹰的声音带着喘息,“我父亲……”

郭场长惊讶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龙小鹰?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望着他时,眉间的川字纹深了几分。

龙小鹰连忙递上手中的电报,急切地说,“我接到家里的加急电报,父亲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现在病危住院,要我立刻赶回去。我去了分场,他们说要你同意才行。我已经找到回家的车了,恳求郭场长能批准我的事假。”

郭场长接过电报扫了一眼,抬起脚,把布鞋底的红泥在台阶上蹭掉,“他们没有告诉你现在不能批假吗?”

龙小鹰摇了摇头,焦急地说,“没有,他们只是说要找到郭场长才行。”

“吱——”地一声,郭场长深吸一口烟,“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来总场开的就是关于严格知青批假纪律的会议?”

龙小鹰摇了摇头,“这个倒没有听说。”

郭场长摘下眼镜,哈气在镜片上凝成白雾,他掏出手帕仔细揩擦着。

龙小鹰在一旁焦急地等待,找罗队长请假的情景浮现眼前,心中升起了希望。

“那我告诉你吧”郭场长的声音撞在青砖墙上嗡嗡作响,“知青刚下来就有人请假回家,因此总场做出决定,为了稳定知青情绪安心边疆建设,最近一段时间,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知青请假回家的一律不批。”

“可我下农场时被告知家里有事可以请假回家,父母都知道这个情况。”龙小鹰恳求地说,“家中唯有母亲一人支撑,父亲病危,母亲心中焦急万分。而我作为家中独子,她定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盼着我回去。”

“六三年我从醴陵来支边,老娘咽气时我正在界河扛沙包。后来组织给了张奖状。”郭场长掸了掸中山装上的烟灰,腕间的上海牌手表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龙小鹰瞥见,三点三十分,再晚,客运站售票处就关门了。他压不住胸腔里那团烧红的火,焦急地问,“难道就没有特殊情况可以通融吗?”

“上级的规定就像庄严的界碑,不可僭越半步。”郭场长严肃地搁下一句话,“纪律面前,没有任何特殊情况可言!”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开会的进来了。”工作人员大声呼喊。

龙小鹰心里一阵发紧,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拽回到无情的现实。他感觉到临行前父亲搭在他肩上的手掌,此刻正在心口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

“罗队长同……”

话音刚出口,郭场长补上一句,“这个罗震江,总是以领导自居。”他将烟头狠狠戳向身边橡胶树,烙出一个深深的黑印。

场长转身的动作像秋风扫落叶般坚决,藏青色的中山装后襟掠过门槛,在会议室门廊投下的阴影里倏地消失。

龙小鹰的视线突然模糊,手心汗水把电报上的“病危”二字泡成了两尾挣扎的蝌蚪。

罗队长被沉塘时郭场长姗姗来迟,见到罗队长的批条又不高兴。那一刻,龙小鹰知道这个家肯定是回不去了。

他扯了扯汗湿的领口,橡胶林特有的酸臭胶乳味混着柴油气息直往鼻腔里钻。

垂头丧气向城里走去,灰土路面蒸腾着热浪,解放鞋底传来融化的黏腻触感。路边几株野芭蕉耷拉着焦黄的叶边,像被抽了脊梁的伞骨。

前方蒸腾的蜃气里,一辆抛锚的拖拉机如同搁浅的鲸,生锈的铁皮上凝结着洁白胶乳。

路过拖拉机时,他看见两个小伙子在车底咒骂,扳手砸在底盘上发出钝响。机油顺着车轴滴落,在灰土路面上晕开墨色涟漪。

车兜里探出的橡胶苗蔫头耷脑,新抽的嫩芽蜷成问号形状,叶尖的露水早被烈日舔舐殆尽,恍若正在发出无助的呼救。

暮色漫过市中心十字路口的花园时,龙小鹰终于望见“景洪旅社”四个字高挂在红砖墙上。墙根青苔吸饱了白日的暑气,在暮色里蒸腾出带有霉味的水汽。

走进旅社大门,墙上有个售票窗口,里面坐着一位织毛衣的妇女。织针碰撞的脆响里,枣红色毛线正爬过妇女手背的粗筋。

“阿姨,有房间吗?”龙小鹰问。

妇女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望向窗外,“没有了,小伙子。”

龙小鹰面露难色,“我第一次来景洪,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妇女审视了他一眼,缓缓说道,“看你这样子,像是知青吧?过道可以给你加个地铺,你看怎么样?”

龙小鹰连忙点头,“行,行!”

妇女随即伸出手来,“把你的介绍信给我。”

龙小鹰一脸茫然,“什么介绍信?”

“就是来景洪办事的证明文件啊。”

“我没有。”

“那通行证总该有吧?”

“也没有。”

“你是哪个农场的知青?”

“离这里三十公里吧。”

“出门的时候没人给你开介绍信吗?”

“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开。”

妇女闻言,摇了摇头,“那就不好意思了,按规定是不能入住的。”

龙小鹰恳求道,“阿姨,你就行行好吧,我路途遥远回不去。只住一晚,睡门厅都可以。”

妇女突然扯断线头,织针戳向窗外墙上盖着鲜红大印的布告,“你还是先去看看墙上贴着的布告吧。”

龙小鹰转头时,她突然凑过头来,织针在桌面玻璃划出刺响。“没有证件晚上查房会被抓起来,你还是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吧。”她指尖残留的毛线头,带着浓浓的樟脑丸气息。

刚离开家,就被丢到一个冷漠世界,这让龙小鹰体会到了流浪儿的焦虑与不安。

胃袋突然抽搐着发出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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