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土路旁，支着较高的当围墙的篱笆，龙小鹰确定这里就是江边旅社。
里面空地很大，长着爱招惹蚊虫的青草和树木，房屋低矮，不如景洪旅社好。不过对于喜好原生态的城里人来说，就另当别论了。
来到大门，芭蕉叶在风中翻飞，龙小鹰望见芭蕉树杆上挂着“开会不对外”的纸板正在残阳中摇摆，失望地站在门口。
竹篱笆上的牵牛花正在收拢紫色喇叭，山峦将大片黑影投射下来，慢慢吞噬着脚下剩余的阳光。夜幕就要降临，城里这么多的房子，却没有自己安身之处。
路旁山坡竹林里，傣家竹楼飘来优美的歌声，“澜沧江啊，澜沧江啊，高山挡不住挡不住你的脚步，森林遮不住遮不住你的方向……”
龙小鹰知道，再往前走就会碰上美丽壮观的澜沧江。那里不是有座横跨江面的景洪大桥吗，如果睡在桥墩下，遮风蔽雨挡露水，恰似住在钢筋混凝土楼房里。
找到理想的住处，龙小鹰就朝澜沧江方向走去。
当横跨江面的大桥出现眼前时，钢桁架大桥已将残阳切割成流动的琥珀。桥头有持枪士兵把守，正在检查过往车辆和行人的通行证。
这么重要的地方，显然不适宜睡觉。
看到一截枯木在浪花中漂流，龙小鹰跟着枯木往下游走。无家可归时才发现城市已不属于自己，只有深山老林才是自己的家。
当龙小鹰疲惫不堪躺在河边青草地时，天色已经变暗。
看着宽广江面奔流不息的江水，看着群星在森林上方缓缓移动，一直看到两岸青山渐渐隐没于暮色之中。
江对面有盏孤灯正在雾霭中明灭，恍若母亲夜夜守候的台灯。
高山挡不住，森林遮不住，心中突然涌起战胜澜沧江的冲动。他三两把扯下身上的衣服，扑通跳进江水。
顶着急流游到江心，漩涡在身下张开吸盘，暗流裹着他向下游漂去。肺叶即将炸裂时，忽然触到江底沉木，借着浮力蹿出水面，已经来到对岸芭蕉林。
坐在江边礁石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大桥，现在已经顺利通过哨卡可以回家了，但是无组织无纪律的事不能做。
黑夜深沉，江面雾霭迷茫，横渡澜沧江的任务还很艰巨。龙小鹰休息了一阵，觉得身上有力气了，跳进江水又往回游。
归程的泅渡成了与时光的角力，体力不支被江水冲着顺流而下。
浪花将他打进漩涡时被拖入水底。气快憋尽时，他看见儿时过独木桥时撕扯着母亲的衣角——棉线崩断的刹那，眼前腾起血色雾霭……
河底礁石的一股紊流将他托出水面，终于过了江心，逃脱深藏于喃咪兰掌那深不可测的魔窟。
等他爬回出发的河滩，北斗七星已沉入黝黑的森林。
看着江对面黑暗山林透出的灯光，听着澜沧江水在脚下如泣如诉地奔流，想起了远方的爹娘，不知不觉唱起知青歌《异乡寒夜曲》。“星光黯淡唯有半夜起床怀念故乡，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心酸和迷茫，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白发的爹娘，无边的心酸难言的惆怅前途在何方……”
闷热江风吹过烦躁心头，身上还不断遭到蚊虫叮咬，难道就这样度过一夜？龙小鹰搬起岸边石头狠狠向江里砸去。一块、又一块，直到把身边的大石头砸完。
下乡途中有过露宿草地的经验，龙小鹰知道黎明前河边草地露水会很重，睡不成觉。他想起旅社售票员的话，睡在旅社门口不是会被抓起来吗，那不就有免费的睡处，怎么就没想到还有这么好的事。
夜深了，道路漆黑，公路两旁山坡长着很深的杂草，边陲小镇的人们早已休息。
咚咚咚，除了路边的狗吠，灰土路上就只有独自的脚步声。
十字路口街心花院的铁栏杆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龙小鹰踏着树影摸向旅社，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土粒被他踩碎的簌簌声。
旅社明亮的窗灯早已熄灭，唯有飞蛾还在执着扑打着路灯蒙尘的玻璃罩。他忽然瞥见旅社旁边一个单位门廊的阴影，睡在里面可以遮挡露水。
龙小鹰走进门廊，发现大铁门虚掩着，没有上锁，竟然无人值守。
开门揖盗？
山里的傣族夜不闭户，城里人也夜不闭户？才怪。
铁门铰链发出游丝般的叹息时，惊得他后背瞬间绷紧。侧身挤进黑暗，心跳声在耳膜鼓动，绣球花丛扫过手背的触感冰凉粘腻。
楼房中间是个花园，赭红色立柱在月光里像沉默的卫兵，飘来的花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味。月光在爬满青藤的办公楼墙上洒下银斑，指引他顺着楼梯摸上去。
二楼的木窗棂突然“咯吱”晃动，里面三十张课桌在幽蓝夜色里排列成方阵。
龙小鹰的指尖触到窗框玻璃豁口，伸手进去轻轻提起里面的插销，推开剥落漆皮的旧木窗爬进去。
他把课桌中的凳子接起，蜷缩在拼凑的条凳上。
第一次像贼一样的生活，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震得板凳都在轻颤。
晨雾漫进破窗时，露水正从树叶上滴落。数到第七声水滴时他翻身跃起，胶鞋底沾着地板上的粉笔灰。
庭院里芭蕉花在晨风中滴露，他翻出窗外的微响，惊飞了檐角的蝙蝠。
靛青色天幕下，大榕树的轮廓被初阳镀上金边，少年朝着国境线方向疾走。身后允景洪这座城市，就像密林里正在苏醒的象群。
不久之后，龙小鹰收到母亲那饱含热泪和深情的书信。
字里行间透露着自电报发出后，父母每一个不眠之夜的煎熬与无尽的期盼，却始终未能等来那抹熟悉的归影。
数日翘首后，父亲呼唤着儿子的名字，怀着未竟心愿的遗憾永远合上双眼。
那一刻，整个世界在他的眼中失去了光彩与生机！
龙小鹰紧握着信件的手指在轻轻颤抖，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随时都会决堤。
离家前夜，他将天文望远镜对准猎户座星云，却听见父亲整夜咳嗽。父亲医学书籍中夹藏的写有拉丁文的叶片、小木匣内珍藏的植物标本、显微镜下展现的那些奇妙世界，此刻都化作了父亲留给他的遗产。
在这一片混沌与绝望中，他颤抖着合上信笺，洁白纸张在指尖发出细碎的哀鸣。
父亲的离世，如同一座巍峨的靠山轰然倒塌，不仅带走了家庭的顶梁柱，更抽离了他内心深处对于归途的幻想与未来的憧憬。
悬在睫毛的一滴泪珠重重砸在信中“鹰儿回来没有”六个字上，他似乎看到父亲用尽全力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墨迹顿时被泪水晕染成模糊的丛林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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