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不到两个月，知青队传来噩耗，同路下乡的小陆，在砍坝中被一棵意外滑落的树木夺去年轻生命！
蹊跷的是，这场悲剧发生在下午收工时。
知青们三三两两走在倒伏一地树木的山坡上，谁都没留意身边那棵架在其它树上没有倒下的小树。偏在小陆经过时，树木在他头顶轰然滑落。
殷红血渍顺着青苔斑驳的树干蜿蜒，将暮色染得触目惊心。而夺走他生命的树，正是他亲手砍断却未能放倒的那一棵。
“树魂发怒了！”女知青们攥着彼此的手，指甲掐进对方掌心都不曾察觉。
“多少人走过去都没有事，就他走不过去？”神秘事件在知青队炸开了锅。
工地上，阿旺攥着斧头霍然起身，眼里冒出森冷寒光，“都给我记住！往后砍倒的树必须当场放平，谁敢图省事留在半空架桥，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整理烈士遗物时，在小陆的枕下意外发现五封未寄出的信件，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对友邻分场夏红叶的思念。
为让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年轻人有个最后的告别，小陆所在生产队派人送来信件，并告知追悼会时间地点，希望夏红叶能前往参加追悼会。
到遇难者生产队要走大半天的山路，队上决定派龙小鹰陪同夏红叶，作为知青队的代表前往参加追悼会。
晨雾将山林浸染成苍青色，两个背着背包的身影在露水打湿的山径踟蹰前行，砍刀在林子里劈碎藤蔓的声音，惊起树冠间寻找食物的猴群。
夏红叶把竹筒花盆抵在肋骨处，含羞草蜷缩的绒叶在她指缝间颤动，如同被揉碎的蝶翅。
龙小鹰回身搀扶踉跄的同伴时，瞥见她鬓角白纸花在雾气中绽开，那是昨夜用信笺纸折成的祭花，边缘还残留着钢笔晕染的墨痕。
“当心吸血蚂蟥。”龙小鹰将芭蕉叶绑在夏红叶小腿处，渗血的虎口擦过裤腿时，远山传来低吼声。
夏红叶担忧地说，“小陆说下来后要教我认箭毒木……”未竟的话语被又一声兽吼吞噬。
“我教你。”龙小鹰安慰她，“我在父亲保存的植物标本见过。箭毒木树上会结鲜红的核果，看见我就告诉你。”
沿着阴暗湿滑的山箐走下去，他们终于找到送信人告知的山间小路。
太阳从雾霭中探出头来，把一条溪流照成银链。
断裂的藤桥悬在急流之上，雨季洪流将三根原木撕扯得骨节嶙峋，残存的绳索像蛇蜕般垂落。河对岸爬满藤蔓的灰色岩石间，通往目的地的小路正被灌木蚕食。
龙小鹰用棍子试了一下水深，把身上的背包取下递给夏红叶，脱下胶鞋挂在脖颈。
“抱紧花盆。”他蹲下身子，示意夏红叶爬上脊背。
溪水没过大腿时，夏红叶的发梢扫过他汗津津的脖颈，龙小鹰一脚踩上河底卵石，身子往下一挫。夏红叶的尖叫声中指甲深深抠进肩胛。
在翻涌的泥沙间，龙小鹰看见竹筒花盆像断线纸鸢般漂走。
追到荆棘密布的溪谷下游，龙小鹰终于捞到被断木挡在岸边的含羞草。
递给她时，在岸边拧湿衣摆的夏红叶怀念地说，“小学我是少先队大队长，小陆是我的副手，父亲被带走那个雨夜，他送来半块桃酥……”她的指尖摩挲着被抢救回来的竹筒，“下乡前他说要做我的男朋友，保护我——当时我应该答应他的……”
龙小鹰望着夏红叶头上被浸湿的白花，此刻含羞草在水浸的竹筒里重新舒展，而她发间的纸花正将未说出口的告白，一瓣瓣溶进亚热带永不消散的雾气里。
“可惜了，青梅竹马。”龙小鹰问道，“下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离得也不是太远，为什么小陆一直都没有来找你？”
“小陆在未发出的信件中说，他被沉重的劳动和无力反抗的命运打垮了，可能怕负面情绪影响到我，信件一直都没有寄出。”夏红叶懊悔地说，“没想到下来后坚强的小陆变成这个样子，早知道我应该去看望他……”
骤起的吼叫声再次穿透山谷，惊得两人一齐抬头观看。
“不知道路上的危险会不会把我俩分开，我们要约定联系方式。”龙小鹰用刀背敲击着身边的竹子。“.-.. --- -. --.”
“我知道。”夏红叶答复他，“这就是‘龙’”。
橡胶林的浓荫下隆起一丘新土，猩红的泥块与周遭苍翠形成刺目反差。粗粝树枝扎就的花圈斜倚在坟茔前，火棘花簇在暮色里燃烧，像一捧凝固的晚霞。
少年小陆的相片悬在花海中央，黑白影像里青涩笑意永远定格在十六岁的春天。
龙小鹰凝视着照片里跃动的梨涡，恍惚看见那个为了坚强在橡胶树下背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少年。
或许他下来的时候带着一颗红心，也和自己一样揣着建设边疆的热望，却未曾想满腔热血最终浸润了这片红土。
干涩的悼词被山风揉碎，人群如退潮般散去，夏红叶木然跪下，指甲深陷红土。
她蹲下栽种带着体温的含羞草时，忽然想起小陆曾说这种植物像极了她的睫毛，泪珠接连坠入松软的坟土。
如今这株敏感的绿意，却成了跨越生死的信使。
夏红叶把花圈上鲜红的花瓣一片片摘下，起身时高高抛起，花朵在空中画出美丽螺旋。她两眼含泪对龙小鹰说，“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就跟着螺旋指引的方向来找我。”
龙小鹰诧异地点点头。
橡胶林在暮色中翻动着新的一页，夏红叶望着天际线最后一丝霞光湮灭，忽然惊觉命运比含羞草更易惊颤。
远方母亲的银发、父亲佝偻的脊背，连同小陆掌心的温度，都随日落化作尖锐的碎瓷，将现实与未来割得支离破碎。
月光漫过门槛，夏红叶的悲伤涌上心头。
前途黯淡，生活没有希望，对亲人的思念来得极为强烈。
她摸出放在枕头下的日记本，昏暗小油灯下，钢笔尖悬在“1969年4月5日”上方。小陆送她的英雄牌钢笔突然漏水，蓝黑墨汁在纸面绽成诡异的鸢尾花。
去年今日，大院的孩子在身后砸石头，小陆为了护着她与那群孩子打架，随后给了她一本没了封皮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这个从小就想当大人物的少年，如今再也不能实现他的英雄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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