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正午阳光穿过云翳洒在大地，夏红叶惊喜地收到母亲的来信。她拿着信封的手指微颤，这封穿越千山万水的家书，此刻正承载着少女全部的乡愁。
回到屋里，蜷缩在褪色的蓝印花被褥里，还未打开信封，在一旁看信的楚天心就抽泣起来。她将信纸按在胸口，纤瘦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我母亲心梗……”
楚天心哽咽着，指甲在信笺上掐出月牙状的褶皱，“医生说再晚五分钟……我好难过啊——难道我们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吗……”话语被呜咽撕成碎片。
“会改变的。”夏红叶安慰她，“习惯了就会好的。”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要生活发生任何改变，我只想陪伴在父母身旁。”屋檐清冷的天光，在她苍白的面颊映出斑驳泪痕。
是啊——同感！现在有谁还会来关心你累不累、饿不饿、心里难过不难过？先前对山野生活的憧憬过于单纯，当你真正贴近大自然成为它的主人，枯燥乏味的生活又让人只想尽快逃离，但又苦于没有退路。
信笺在夏红叶指节间簌簌作响，她的瞳孔突然收缩，纸面的墨迹像一簇簇黑蝴蝶扑向眼帘——表姐阿蓉投井自戕了！
薄纸簌簌震颤，她慌忙攥紧，却漏下一片粉红花瓣。
手指触碰到花瓣时，眼前惊见临行前和母亲在大院散步时，母亲银色鬓角划过的桃红微光。
“妈！你看，桃花要开了。”夏红叶指着路旁含苞的枝桠。
母亲含泪点点头，“你走后，每天我都会来看它。”
一滴泪珠重重砸下，将信纸上的字迹模糊成墨团。
母亲的字迹扭曲成蜿蜒的蚯蚓，那个在庭院里教她背“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姑娘，因家庭问题被下乡到高山头上的偏僻山庄，生活反差太大投井自杀。母亲希望她要坚强。
表姐阿蓉临行前送给她的《饮水词》，此刻就摆在枕头下。
夏红叶望见篾笆墙缝探头的几根枯草，喉间泛起难言的苦涩。
爱读书也爱美丽的表姐，往日里深陷在悼亡恨别与男女情思之中，最后却把自己放在了高山荒丘的薄棺里。
这让她想到与母亲的离别。
两个月前的一个凌晨，学校操场黑暗如墨汁，没有红旗招展，没有锣鼓喧阗，唯有褪色的“广阔天地炼红心”标语在晨风中簌簌发抖。
十辆客车蛰伏暗夜，夜空下站着几个前来送行的家长。
‘红叶！”班主任接过她的行李，招呼她上车。
当夏红叶踩上踏板时，母亲慌忙往女儿怀里塞了包糖果。一夜之间，她发现母亲鬓角的银丝竟比霜色更刺目。
坐下后，夏红叶推开车窗。车**出的灯光照见家长们发黄的面容，一个个表情呆滞、愁眉不展、内心焦躁、欲言又止。
母亲孤独的身影映在车窗玻璃上，眼镜片反着冷光，像两盏即将湮灭的渔火。
“天咫尺，人南北，一种烟波各自愁。”夏红叶摇摇头，朝车下的母亲摆摆手，“妈！天冷，你回去吧。”
“嗷——”的一声，母亲终于忍不住，把憋了很久的痛苦哭出声来。
引擎突然如老牛般低吼，车轮开始滚动。
有个蓝布衫妇人猛地扑向车尾，发髻散作枯藤，十指在铁皮上抓出带血的琴音。“我的囡啊——”这声泣血的长调撕开黎明的茧，整车知青顿时化作泪雨中的秧苗。
“再见了妈妈！长思念……”夏红叶心中默念着，揩擦着眼角泪水，向追着车跑的母亲摆摆手。
残月倏地坠入荒丘，在母亲被石子绊倒的瞬间，夏红叶瞥见她怀里掉出的东西——那是母亲要给自己的一双棉纱手套。此刻它们躺在漆黑土地上，像两只被遗弃的白鸽。
夏红叶咬住手指，咸涩的液体在喉咙翻滚，谁曾想这滚滚车轮竟将美好青春碾成齑粉？
有一位哲人说过：我们本来应该奔向草原，却不幸走进了马厩。每个人都怀有远大理想，困在这里不能动弹，痛苦压在心头。
“唉——”夏红叶无奈地叹口气。又是悲伤的一天、无聊的一天，只有坚定地闭上眼睛，睡着了才是最好的解脱。
牛粪发酵的酸腐味突然涌进鼻腔时，夏红叶正悬在梦与醒的裂隙间。
牛棚里，父亲褪色的中山装下摆忽明忽暗，阴影中却缓缓抬起一对沾着草屑的弯角。
“啪嗒——”传来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父亲身上滴下来的血，正顺着她的太阳穴往枕巾里渗。
十步外的楚天心翻了个身，掉落在地的搪瓷缸上，红牡丹在正午阳光下开得愈发艳烈。
夏红叶想要翻身，却发现四肢被稻草般的日光紧捆在床上。
屋外蝉鸣忽然化作勾魂的绳索，那些“死了死了”的嘶鸣，此刻正拽着她往地狱深渊坠去。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忧虑、过度疲劳，身体虚弱的她午休时常做噩梦。
必须尽快摆脱这个可怕梦魇，她对着楚天心大声呼救，“天心！快过来把我推醒。”可是喊破嗓子也没有人搭理。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几次，她清醒地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喊出声音来，别人又怎么听得见呢？她想要努力睁着双眼，不能再落入梦魇陷阱，但睡魔不让她睁开眼睛。
合上沉重眼皮，蛮牛又过来了。
牛蹄印在胸口的淤青开始发芽，藤蔓般的疼痛攀上喉管，与蝉声绞成勒紧脖颈的麻绳，就要透不过气了！夏红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构筑堤坝，汗水浸透的衬衫紧贴后背。
屋外森林突然震颤，十万只蝉翼同时掀起风暴，在一片“死了死了”的嘶鸣声中，她终于挣破梦魇的胞衣。
夏红叶抓起枕边的书信夺门而逃，屋角蛛网上悬着的蝉蜕被她震落下来。
热带雨林的蝉鸣声里，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悬在雾气腾腾的天空。路旁芭蕉树无精打采低垂着叶片，树荫下，芦花鸡蓬松的羽毛像团发霉的棉絮，黄狗吐出的舌头挂着晶亮的涎珠。
热风拂过膝头结痂的擦伤，追悼会那天过河时跌倒，沙砾嵌进皮肉的刺痛还留在心中。
悲伤越过迷惘，夏红叶对着灼热的山谷呢喃着：让乌云遮盖住赤色天幕，让暴雨把枕头积蓄的泪渍卷走，让地狱火撕开这凝固的时空，让这段痛苦难熬的日子快快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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