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退到洞旁一丛斑驳的竹影里，枯竹叶在脚下发出细碎声响。
竹海在暮春潮气中蒸腾着翡翠烟雾，花草叶子还沾着早晨在浓雾里收集的露珠。
十分钟的等待漫长得像整个雨季。
当夏红叶鬓角那支银簪子开始无风自颤时，脚下陈年的竹叶突然泛起磷火般的幽蓝。“时辰到了。”夏红叶耳语时，竹根渗出蜜糖的甜丝气味。
“1、2、3……”龙小鹰悄声数到第七片坠落的竹箨，洞口果然探出个粉嫩的鼻尖。
成年竹鼠油亮的皮毛泛着栗色光泽，它直立起身子时，可以看见它肚皮上的绒毛。
小家伙跌跌撞撞跟出来，爪子还沾着新鲜的泥。
龙小鹰的呼吸忽然变得轻浅，他觉察到竹鼠已经来到身边！转头一看，夏红叶不知何时摸出个素描本，沙沙勾勒着这对毛茸茸的母子。
她头发上的银簪子，原来是只银色铅笔。
阳光偏移时，竹鼠忽然支棱起圆耳，闪电般缩回洞穴。竹鼠幼崽围着竹篷转了个圈，也跟着跑回洞穴，枯竹叶上留下几粒晶莹的饭粒在闪烁。
“你看这竹鼠宝宝。”夏红叶用竹枝戳着洞穴边的粪粒，“闭着眼它都知道回家的路。”
几乎同时，他两惊讶地听到，山林里发出古怪的声音。
素描纸张突然从夏红叶手中滑落。
龙小鹰捡起时看见一幅美丽图画，“竹鼠妈妈与鼠子”下面歪歪扭扭写着“1969.4，赠小鹰。”
“给我的！”龙小鹰高兴地看着素描，阳光下它像镀了金边。“下个星期天，我要带你去看会唱‘茶花两朵’的野鸡。”
看着龙小鹰兴奋的表情，夏红叶开心地笑了。她忽然意识到，下乡这么久，从未像今天这样开心过，心中的愁苦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当然，让她心情愉悦的原因，或许还有那不经意间悄然凉爽下来的天气。
身后竹林刷刷作响，夏红叶脚下的枯竹叶突然飞起。“快走吧！我们的行动惹怒‘翠翼’了……”她的尾音被突来的山风卷走。
“那是谁？”龙小鹰把夏红叶赠与他的素描小心折叠起。
“森林女神！”
山风裹挟着沉香木的呜咽穿透竹林，龙小鹰发现画纸边缘的日期正在变化，4字扭曲成7。他惊讶地抬头时，恍惚看见夏红叶的鬓发间游出银鳞小蛇。
在鳞片中，他看见自己溺亡的倒影在洪峰中闪现，而夏红叶正用银簪挑开时间的纬线，将惊飞的竹叶编成逃生绳梯。
一滴翡翠色的雨点击中画纸上的金边，整座竹林突然收拢成竖笛。
“翠翼在磨喙？”龙小鹰惊觉整片竹林正在蝶化，每节竹竿都裂出波浪纹路。他甚至看见，在那个永远停滞的雨季里，李向东成长的年轮密码突然断裂！
林中飞舞的竹叶开始吟唱佶屈聱牙的咒语，龙小鹰惊得一个哆嗦，“阴暗林中有树魂鬼神，我们还是快跑吧。”
过了独木桥，夏红叶跟着龙小鹰跑向河滩时，忽然感觉后颈掠过一丝沁凉。她伸手去摸，发现是青草尖上的水珠被风卷起，碎成了晶莹的钻。
风的呼唤在耳畔回荡，河水正在变脸。方才平静的河面，此刻泛起千万条游动的银蛇，鳞片在云翳下泛着诡谲的青光。
岸边的芦苇丛突然齐刷刷折腰，叶片彼此厮磨发出尖细的呜咽。夏红叶按住被掀起的草帽，看见自己投在水中的倒影正被涟漪撕成碎片。
“这天怎么了？”龙小鹰站下来，他的砍刀在雾霭弥漫的空中划出一道深深沟壑。
夏红叶仰头望去，那个终日高悬的赤金火球此刻蜷缩在云层深处，白云边缘渗出血色的光晕，仿佛被天狗利齿啃噬过的伤口。
狂风裹挟着河滩的热气扑面而来，夏红叶的衬衫猎猎作响，固定草帽的绳索像条活蛇在胸口扭动。
奇异的是，这风时而滚烫似灶膛余烬，时而阴冷如古井寒泉，两种温度在她的皮肤上交织成诡异的颤栗。
整座山林突然轰鸣。
山脊线背后传来远古巨兽般的呜咽，声浪裹挟着大森林的气息撞进河谷。随着吼叫声加剧，几团乌黑云朵突然出现在山顶。
紧接着就像有人在天上泼墨似的，乌黑云团接二连三不断从山后翻滚涌出。
黑云来得蹊跷，最初只是几团墨渍般的云絮，转眼间便在天穹绽开黑幕。翻滚云团相互撕扯着，黑沉沉压向颤栗的山林。
“翠翼——可不会这般喜怒无常……”夏红叶发颤的话音被风声绞碎。
山坡上的风暴惊起长尾野鸡，这些翡翠色的生灵尚未振翅便被气流撕碎。
夏红叶看见最前排的树木突然集体后仰，树冠在半空划出诡异的弧线，整座雨林顿时活了过来。
高大的树木像醉酒汉子般踉跄，树根掀起的泥块在空中爆裂，山腰一株百年四薮木试图用盘虬的根系抓住大地，却在第三次俯仰中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
“快看那片竹林！”龙小鹰的嘶吼被风刃割得支离破碎。
风暴刮过河对岸茨竹林，半山腰顿时漫天落叶飞舞，就象有仙女在空中散花。
狂风爬上竹子，紧紧缠住那些柔软身躯用力撕扯，这些平常用刀斧都难砍断的坚硬竹蓬，此刻竟然像小草般在风中乱舞。
坚韧的竹子欲摆脱狂风摧残，甩来甩去大幅度摆动，但有力的巨手并不放过它们。
几经挣扎，劈劈啪啪，竹林里发出一连串脆响，一棵棵坚韧身躯像掐韭菜般，被一把把给扭断了。竹节爆裂声比除夕夜的爆竹更密集，飞溅的竹屑竟在空中划出幽蓝的火星。
河湾芦苇突然绿叶翻飞，碧玉般的叶片挣脱茎秆，化作纷飞的翡翠蝶群。
来到脚前的狂风惊起满河银鳞。
先前在芭蕉树下乘凉的小鸡小狗们都不见了，芭蕉树此刻像被抽了筋骨的巨人，三丈长的叶片在空中狂乱挥舞，叶残骸上粘着绒羽。
脚下大地在颤抖，河里的水掀起波浪，热带雨林怒吼咆哮的景象，把他俩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龙小鹰吃惊地问夏红叶，“12级地震？”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甩手时他发现指尖沾着的已不是河水，而是黏稠的物体。
夏红叶看见河对岸榕树气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蜷曲，“我想是有个躲在热带雨林里的蝴蝶在煽动翅膀，龙卷风来了！”
妖风骤起的刹那，千万颗水珠悬浮在半空，凝成半透明的蝴蝶轮廓。
水珠吹到脸上，宛如神明撒落的琉璃珠。
看到夏红叶被蝴蝶掀起的妖异狂风吹得左右摇晃，几乎被带到水里，龙小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大声喊道，“快走！那个蝴蝶来找你了。”
龙小鹰拽着夏红叶奔向草房，呛人的灰尘灌进鼻腔的刹那，瞥见沙尘暴里闪过一双幽绿竖瞳。他恍惚听见古老的呢喃在耳蜗深处响起——那是被封印千年的雨林精魄，正借着风妖的形体向人间发出请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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