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骤然爆发出的骇人咆哮，惊破了午后粘稠的睡意。
人们踉跄着冲出屋门，却见天光尽墨——翻滚的浓云似打翻的墨汁倾泻而下，千万片枯叶如受惊的鸦群在低空盘旋。
闷雷碾过天际，分不清是未时的日食，还是酉时的暮色提前降临。
“日头怎么不见了？”
“天狗食月了？”此起彼伏的惊呼被狂风揉碎。
楚天心清朗的诵声刺破混沌，“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咔嚓”一声篾条断裂，几片草排挣脱桎梏，宛如金色巨鸟掠过人群头顶，在河面投下斑驳的倒影。
李向东逆风张开双臂，沙哑的嗓音竟穿透呼啸的风声，“八月秋**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屋顶蒸腾的水汽被狂风撕成缕缕白烟，捆扎在椽梁间的枯草排如巨浪翻涌。
忽然间，一股强风掀起整列草排，又任其如黑白琴键般次第坠落。这狂风化作无形的手指，在屋顶上敲击出《命运》交响曲的旋律。
地动山摇的狂暴景象让年轻人们血液沸腾，纷纷加入到这场暴烈的自然之舞。有人跟着草排狂奔，有人张开衣襟承接落叶，像是要拥抱这场天地变奏的狂欢。
罗震江翠竹般的身影撕开风墙，工装裤灌满狂风猎猎作响。他每走一步都像在推开无形的铜墙，嗓音裹着风雷在喉间滚动，“快进屋！都躲到屋里去！”
知青们麻雀似的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的疑问被风撕成碎片，“是孙大圣借芭蕉扇来了？”“该不会像《绿野仙踪》里那样……”
原始森林传来古木折断的脆响，犹如巨人摔碎青铜编钟。
“是从缅甸刮来的飓风！”罗震江的吼声压住呼啸，手指戳向翻涌的云海，“每年雨季它都翻山越岭往我们这里钻，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侧耳倾听椽子发出的咯吱闷响，“我们正骑在龙背上！”
河道上游墨黑色的云团里，万千雨箭已隐约可见。
“几分钟后，暴雨就会把泥浆灌进你们领口！”他扯着嗓子警告，“下暴雨时千万不要出来看热闹，不然的话，还没有去奥芝国就被刮到河里去了。”
“好凉快呀！”几个女知青笑着把抓到的树叶抛向天空，衬衫在风中鼓成白帆。
“从未见过西双版纳的暴雨，我们要站在这里等着被大雨淋。”雨前亢奋的气息刺激着年轻的身体，有人甚至张开双臂模拟冲浪姿势。
直到第一根木棍如弹丸砸落，在泥地上炸成两截。
这不是童话里的魔法旋风，而是掺着硫磺的铜粉在天地间搅拌，细小的沙粒钻进睫毛根部，把眼睛腌制成血红的琥珀。
那些游蛇般的尘卷风在此时显灵，专挑人群聚集处旋出黄龙般的烟柱，恍若风神豢养的顽童，追着狼狈逃窜的身影嬉闹。
真正的惩罚却藏在狂风衣襟里，当砂石化作千万枚淬毒钢针，当折断的树枝变成凌空乱舞的皮鞭，所有浪漫幻想都在火燎般的刺痛中粉碎。
那些个不信邪的愣头青刚昂起脸，立刻被沙尘灌满口腔，脖颈青筋暴起却咳不出卡在气管的泥腥。这哪里是奥兹国的冒险，分明是封神榜里的风吼阵。
路面沙石突然腾空化作血滴子，屋檐下茅草发出垂死的哀鸣。
不知谁先发出变了调的哭喊，人群顿时如溃堤的蚁群，纷纷扑向门洞。
楚天心反手插门栓时，看见屋外狂风掀起地皮，裹着碎石木屑在门前织成一道飞沙走石的瀑布。
龙小鹰攥着夏红叶的手腕在风神裂开的巨口里狂奔，他不敢回头，却能听见鳞片摩擦竹叶的沙沙声，仿佛有千把青铜剑在鞘中躁动。
夏红叶的胶鞋陷进泥坑的瞬间，背后追来的已不是风，而是条颈部抖开死亡披风的透明蛇妖。
这孽畜暴怒地甩尾，竟将路旁柴垛撕成漫天金甲——碎木片像古代战场的流矢，噼里啪啦钉在两人脚后跟三寸处。
身边芭蕉树叶齐刷刷被斩断，青翠的汁液混着尘土溅满两人的后背。
竹门在风爪下痉挛，楚天心的尖叫从门缝溢出，“快进来！”
龙小鹰拽着夏红叶鱼跃而入的刹那，身后碎屑像淬毒的暗器射*进屋内。
夏红叶的锄头刚抵上门栓，便见三指宽的门隙里钻出条银鳞风蛇，嘶嘶吐信卷起她的马尾辫。
茅屋里正在上演诡异的蜕变。
篾笆墙此刻成了千疮百孔的盾牌，每道缝隙都喷涌着灰尘的气味，那些糊墙的报纸突然褪去铅字，化作片片龙鳞漫天飘零。泛黄的纸片随着穿墙气流盘旋上升，在梁柱间聚成首尾相衔的环形风暴。
篾笆门外传来楚天方急切的拍打声，“妹妹快开门！”
楚天心刚拿掉顶门的锄头，蚊帐鼓成白帆，信笺化作惊惶的白蝶群，从这间屋飞到那间屋。
跟着跑进屋的李向东大声叫道，“家书！快抢家书！”
楚天心的眼镜片上全是水雾，她徒劳地扑向鼓成球状的蚊帐。床铺上的信笺正在梁下翻飞，有的已经残缺，露出浸湿的信瓤。
龙小鹰认出翻过篱笆隔墙从他们屋里飞过来的白纸，其中一页是自己写给病重母亲的信，那上面还留着昨夜煤油灯烤焦的痕迹。
夏红叶抓住家书时，被揉皱的钢笔字闪回离家前的记忆。
“爸爸别锁门——”正是父亲被挂黑牌游街放回家那晚，不良预感让她在梦中喊出的最后一句话。
记忆在黄尘风暴中浮沉，在屋顶出现的裂缝尽头，她望见十年后1979年春天与父母重聚的身影——却被从天而降的一把黄土驱散。
当七八双手在空中织成罗网忙着抢飞在空中的书信时，屋梁突然发出瘆人的声响。
“低头！”楚天方的喊声在风中响起。
草叶坠落间，整片茅草顶如巨毯被无形之手提起，一根根椽子如紧缚梁柱的龙骨，三十七根椽子在众人头顶绷成满弓。
当又一片被狂风扯破的草排腾空而起时，他们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裂开琥珀色的缝隙——那是三百六十五里路外滇池的夕阳，正透过家书的碎屑。
夏红叶看见自己的马尾辫被银鳞风蛇缠住，身子被狂风吹跑的瞬间，听见龙小鹰在吼，“抓住我！”她感觉有三四双手同时环住自己的腰。
汗湿的衣服下，知青们的心跳通过皮肤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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