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片草排被卷上高空，每根吹散的茅草都衔着信纸碎片。
两片屋顶如巨鲲开合的颚骨，在喀嚓喀嚓的咬嚼声中，屋顶在风神的掌心跳动，每次起伏都伴着梁柱咯吱咯吱的惨叫。
李向东转头大喊，“别让楚阿妹打开帆布箱！”
楚天心把抢回的家书塞进木箱时，浮起一张被撕去半截的全家福，照片里母亲的旗袍纹路正在蠕动。“妈妈脖子上的珍珠……”楚天心突然哽咽，照片中缺失的珍珠项链位置出现裂缝。
哗啦啦——山谷突然闷响。
李向东惊恐地跑到门口观望。“河流出现漩涡！”
山林的呜咽骤然化作万马奔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特大暴雨沿着山谷横扫过来！
潲风雨提前到达。哒哒哒！一溜雨点前锋扫过屋顶，雨箭射穿草排的瞬间，几滴水珠溅到脸上。
屋里的知青打了个寒战。
嘈杂雨声越来越近，很快瓢泼大雨就来到面前，声音响得让人听不清讲话。
雨幕不再是垂直的帘，而是沿着河道横着推进的白色军团。
屋顶到处漏雨，地面马上积起小水塘。
“快拿脸盆来接水！”夏红叶的喊声混在雨声里。
搪瓷脸盆刚摆成八卦阵，屋顶突然裂开狰狞的笑口，狂风将屋顶撕开一个大洞。
这不再是凉爽的雨滴，而是兜头浇下的水柱，瞬间浸透的衬衫下，十六岁少女的蝴蝶骨在暴雨中瑟瑟发抖。
此刻蚊帐不再是防虫的纱幔，龙小鹰扯下蚊帐，用塑料布帮她们裹住被褥的时候，床铺几乎化作池塘。
啪！的一声，穹顶突然炸开霹雳。
夏红叶抬头望去，不是雷声，是苍穹碎了一角，屋顶塌陷处银亮的水龙正啃噬着捆绑椽子的篾条。
绷到极限的椽子突然发出远古巨兽般的绝唱，细长的裂缝里迸出三十七道炽白的光，每道光都是不同年份的雨季在竹筒里储存的闪电。
受不住屋内的惊吓，两个少女立刻拉开房门冲进雨幕。
天空就像是被谁戳漏了，雨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液态的窒息封住口鼻，雨弹密集得在脑袋上敲出青紫的淤痕。
折返时她们成了溺水的金鱼，在湿透的棉布牢笼里挣扎。
现在屋顶漏雨处已不再是缝隙，就像拧开了多个自来水龙头，水柱直接倾泻下来，整间屋子已化作注水的鱼缸。
风在梁柱间吹奏着末日进行曲，屋里的人成了困在琥珀里的虫豸，在液态的鞭笆下跳起逃亡之舞。龙小鹰他们跑到屋角、楚天心钻进竹桌、夏红叶将脸盆扣在头顶，这铁制的盾牌竟被雨点砸出远古祭祀的鼓点。
苍穹终于撕下最后的面具，咔嚓！梁柱折断的闷响刺破雨幕。数十根椽子爆裂成木刺，支撑草屋的中叉边叉同时歪斜，屋顶大梁重重砸落下来，整个茅草屋顶如垂死巨兽的皮毛铺天盖地压下来。
草屋被掀翻的瞬间，龙小鹰感觉狂风刮跑了身上所以的力量，恐惧顺着牙神经窜上太阳穴，整座茅草屋轰然倒塌。
“房子垮啦！”夏红叶一头扑进床底，她最后看见的画面是封住棺材的最后一铲土。
沉重的“棺木”压在她的脊背上，耳旁不断响起重物下落的轰鸣，每一次坍塌都像是盘古挥动开天斧，要将混沌再劈开一次。
黑暗床底如同地狱，泥浆合着雨水灌进耳蜗，不知道下一个掉下来的东西有多沉重？吓得她紧闭双眼，缩做一团等着遭受最沉重的打击……
耳中的潮汐迅速退去，黑暗里漂浮的不再是雨腥味，而是碾碎的茅草混着竹木特有的甜香。
有束天光刺破茅草缝隙，漫长的煎熬终于过去。她看见身子下面缓缓漫过的浑浊水流。那不仅是雨水，而是混着知青日记墨迹、家书碎片和铝皮饭盒的黄泉汤。
某种死寂漫过废墟。
罗震江的呼喊像是从海底传来，“都活着吗？”粗粝嗓音里每个字都带着青铜钟的震颤，惊醒了躺在泥浆里的亡灵。
头顶上方亮了一块，“快出来！”龙小鹰嘶哑的声音响起。
夏红叶掀开眼皮时，睫毛早已粘连成泥浆中的蛛网。
压在身上的竹床化作残破骨骼，茅草如上古巨禽的绒羽覆盖全身，她钻出废墟的动作像破茧的蝉，每寸皮肤都在剥落风干的洪荒记忆。
劫后世界如同被巨兽吞吐过的残骸，被暴风折断的树木残肢落在地面，三栋草房俯卧成黄色兽皮，没有全部倒塌的草房恰似折断的鹿角。
楚天心翻找着浸透的家书，发现钢笔字已在雨水里羽化成蓝雾。
被褥从泥浆里拽出时，发出离水般的闷响。
知青们湿漉漉的身影在废墟中蠕动，抬起草排时扬起的不是尘埃，而是凝结着时光碎屑的水雾。
当最后一块压着日记本的大梁被搬开，浑身挂满泥浆和茅草的人们站在废墟上数点彼此。那些渗血的擦伤不是伤口，是命运盖下的血色印章。
夕阳刺破云层，把满地狼藉染成琥珀。
被暴雨浸泡的棉被与泛黄家书摊晒在河边嶙峋乱石间，润开的墨痕在暮色中舒展成水墨画，每个字迹都蜷缩着褪色的思念。
女知青们站在浅滩，在渐渐变清的河水中使劲搓揉衣被，泪水滴入河中，呜咽声惊醒了岸边植物。那些从泥浆里昂起头颅的嫩芽正抖落斑驳血痂，举起两片翡翠雕琢的翅膀。
李向东拽着蚊帐一角示意龙小鹰蹲下，泛黄的纱布在霞光中展开透明羽翼。
“不是洗帐子？”龙小鹰话音未落，就看见蚊帐如渔网沉入粼粼波光。
他们屏息抬起这拙劣的捕鱼工具，泥沙从网眼簌簌坠落。
第三次出水时，一尾银白小鱼在网底挣扎，细若游丝的血管在透明躯体里搏动，淡红吻部翕张如含苞的彼岸花。
“怕是修炼千年的河灵。”龙小鹰指尖轻触水面，让纱网沉入暗流。
游鱼摆尾荡开涟漪，恍若谁遗落在水面的泪痕。
暮色漫过河滩时，支离破碎的月光开始缝合天地裂隙，知青们散坐成沉默的礁石群，碎银般的月光在她们脸上流淌。
凝望漩涡吞噬星光，潮湿的憧憬在眼底凝结成霜，家乡的灯火在记忆深处闪现。
青春啊——这样度过，前途是多么渺茫！
龙小鹰打开身边琴箱，手风琴风箱在月光中舒展如蝶翼，清脆旋律从指尖流出，河滩上响起了知青们忧伤的歌声。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年轻的姑娘，
月光下尽情歌唱，
歌声中充满悲伤。
白天有蚂蝗叮，
晚上有蚊子咬，
屋里面还有毒蛇，
晚上它爬上床。
我们才十六岁，
就离开故乡，
在这里刀耕火种，
扎根在西南边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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