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河边浓雾还未散尽,路旁的芭蕉树仍在滴水。
罗震江站在废墟的土坎上,青布衫沾满泥渍,黝黑脸庞被昨夜油灯熏得发暗。他攥着开裂的竹喇叭,声如洪钟穿透灾后的潮湿,“这场妖风掀平了三栋草房,十二间漏成筛子。四天!”他竖起四根裹着纱布的手指,“生产不等人,我们要用四天时间把窝棚立起来!”
龙小鹰拄着砍刀蹲在人群最前排,右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锋利刃口。他理解此刻罗队长焦急的心态,昨日这场暴雨,预示着西双版纳漫长的雨季很快就会统治这片土地。
砍坝、烧荒、播种都有季节性,一环紧扣一环,雨水到来时还不能把山头砍出来,今年的生产任务就会泡汤。
“龙小鹰!”罗震江的吼声惊得他立马站起来,“你带领砍椽子组,李向东、夏红叶、楚天心跟着。尽快砍够六十棵做椽子的竹子。”
被点名的青年们从人堆里站起,砍刀在晨光中泛着白光。龙小鹰瞥见夏红叶背着草绿色挎包,拉紧身上军用水壶背带,这姑娘总比旁人想得周全。
钻进河对岸的茨竹林,风暴过后像团被巨人揉过的纸。
龙小鹰蹲身查看裂痕,竹纤维像老人皴裂的脚跟般绽开。
“比麻花扭得还厉害!”李向东踹了脚歪斜的竹竿,惊起几只红眼树蛙。
夏红叶用砍刀背轻叩竹身,空心回响里夹杂着细碎的“咔啦”声,“恐怕是裂成蜘蛛网了。”
楚天心扒开头顶纠缠的藤条,指着山脊线,“如果翻过山顶深入未知的雨林,可能会有个新奇世界在等着我们。”
龙小鹰望着云雾笼罩的山头,想起出发前罗队长说过,好竹子都长在深山。
“收拾家伙。”龙小鹰从破竹林里拔出砍刀,暗红血珠在青苔上晕开,“晌午前一定要找到新竹林。”他用砍刀劈开横亘眼前的蕨类植物,腐烂的芭蕉叶在脚下发出黏腻声响。
乘着早晨天气凉爽,砍椽子的队伍一口气连翻两座山头。
当他们踩着大象脚印形成的天然台阶向第三座山头攀爬时,夏红叶的背壶撞到垂落的气生根,露珠顺着树藤滚进后颈,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忽然停住,刀尖挑起片半埋在腐土里的树枝——新鲜断口还泛着青汁。
“有动物!”她望向龙小鹰,后者正盯着岩缝里几粒黑亮的野猪粪沉吟。
“等等!”楚天心突然拽住李向东的衣服。
众人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五米开外的绞杀榕枝桠间,几朵诡异的血红花朵正在吞吐雾霭。
龙小鹰认得那是箭毒木的伴生植物,他告诉夏红叶,“这棵树皮灰色,叶片呈椭圆形的树木就是箭毒木,汁液沾到伤口会引发溃烂。”他无声地比划手势,队伍像避开地雷般绕开死亡花丛。
第三座山头的雾气比想象中更加浓稠,乳白色的雾霭像凝固的胶质,刀刃划过的轨迹都会留下久久不散的涡流。
李向东的砍刀挟着风声劈入树干,震得寄生在树皮上的石斛簌簌坠落,“砍根破竹子,这他娘比淘金还费劲!”飞溅的木屑擦过夏红叶耳际,在潮湿的空气中划出细小白痕。
她抿紧嘴唇没说话,用手摸了摸掌心。
龙小鹰注意到她被露水浸得发白的掌心里,一条被荆棘划破的伤口正渗出血丝。
“小鹰。”夏红叶的声音像浸过雾气的绢布,“雾太大,十步外都看不清,我们不能盲目乱闯。先让大家休息一下。”说话时,一滴露水在她肩上绽开花朵,她头顶上方藤蔓末梢犹滴着雾露。
龙小鹰反手将砍刀楔进横卧的树木残骸,朽木深处惊起一窝举尾蚁,兵蚁们举着琥珀色毒鳌在乳白雾气中乱窜。“口渴了,我们就在这里等雾散。”他望着雾霭中的树木轮廓,砍竹子成了一项漫无边际的任务。
夏红叶解下军用水壶递过去,龙小鹰看见铝制壶身在潮湿空气中凝满水珠,沿着她小臂蜿蜒出晶亮细流。
李向东扯开领口瘫坐在腐叶堆里,汗渍在衬衫后背晕出盐霜。倒木缝隙里,几簇血红小伞正从苔藓中探出头来。他伸手要摘。
“住手!”龙小鹰叫道,“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蝇伞。”
这时,一道金色光茫刺破浓雾,微风推着洁白雾带缓缓离开纠缠的树木——数万朵附生兰同时显现!
鼓槌石斛的金铃铛在树冠叮当作响、银脉爵床的羽状花序铺成空中银河、火焰兰如同凝固的晚霞缠绕枝干。少女们从未见过如此多寄生植物约定好似的,集体爆发绽放。
夏红叶高兴地丢下砍刀。
“别碰虎头兰的伪球茎!”龙小鹰拉住正要摘花的夏红叶,“这些附生花靠吸收树皮养分存活,你闻——”他指向一丛贝母兰,甜腻香气里果然混着树木腐朽的酸味。
夏红叶却着魔般抚着垂丝紫葳的藤蔓,那些丝绒花瓣让她想起母亲压在箱底的织锦旗袍。
腐木表面的桦褶孔菌在鞋底碎裂,发出酥脆的声响,两个女孩在林间追逐花朵的欢笑,惊飞了绿胸八色鸫。
楚天心攀上横卧的树木残骸,苔藓覆盖的年轮里竟钻出几簇荧光蓝的杯伞菌。
夏红叶踮脚去够垂落的香果兰藤,那些象牙色花朵忽然簌簌抖动——竟是伪装成兰花的枯叶蛱蝶群惊飞而起。
龙小鹰把水壶递给李向东。
李向东摇了摇被龙小鹰喝得只剩半壶的水,往口里倒水时嘀咕着,“鹰哥!时间不早了。”咕咚、咕咚连着几口水下肚,“六十棵竹子啊,为什么你要听夏小姐的?”
龙小鹰擦拭着刀柄上凝结的树胶,没注意自己洪亮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夏红叶是二班的,别去管她。”
寄生兰的汁液突然从夏红叶指缝滴落,在腐叶上洇出孔雀蓝的泪痕。龙小鹰望向自己那一瞬,她缩回的手掌擦过板根上凸起的树瘤,那粗糙触感伤到心窝。
两人眼光相对时,龙小鹰惊觉和李向东的对话伤到了夏红叶,她那含羞草的性格自尊心比较强。但是说出的话已收不回。
楚天心试图安慰的话音,被瀑布般的紫藤萝切割得支离破碎。
“小鹰!”夏红叶生气地喊道,“雾散开了,我们走吧。”
钻入云雾时,队伍始终笼罩在某种诡异的寂静里,就连连平日聒噪的李向东都只顾埋头砍藤。
龙小鹰回头寻找夏红叶,却看见她正把一朵凋谢的密花石豆兰塞进树缝,蔫黄的花瓣粘着尚未凝固的树脂,像被琥珀封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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