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着急,我等你。”夏红叶弯腰拾起她散落的藤条,军裤膝盖处早被晨露浸得发黑。“交叉捆,勒住竹节凸起的地方。”她帮着楚天心将两棵竹子的一端拢起。
“我帮你捆绑这一头。”说话间,龙小鹰手指已在另一端灵巧地绕出个梅花扣。
看到夏红叶起身要去扛竹捆,龙小鹰从腰间摘下先前收藏的蜂巢递给她,“拿着,回家的路还长,抬不动竹子的时候吃口。”
夏红叶把用芭蕉叶包好的蜂巢放到挎包里,微笑着说,“我帮你收着。”
龙小鹰看见她的酒窝里盛着琥珀色余晖,就像林妖赠予的礼物。
在前面带路的李向东哼起新编的小调,“砍竹郎,采笋娘,山歌编织篾笆墙……”声波惊起林梢的栗头蜂虎,这些羽色艳丽的小昆虫,在午后阳光中划出一道翡翠色的生存弧线。
背竹子的队伍在荆棘密布的丛林中宛如移动的绿色城堡,“下山路滑,走之字。”龙小鹰侧身让楚天心走在前头。
偏西的太阳从林间漏下光斑,在大家身上跳跃,龙小鹰听着身后夏红叶的喘息声,但每个人肩上都必须扛有沉重竹捆,无法帮助她。
李向东的砍刀劈开一丛野芭蕉时,刀锋撞上了暗红色的老藤,震得虎口发麻。断口处渗出的乳白汁液沾在刀刃上,转眼就凝成胶状。
他抹了把糊住睫毛的汗珠,这才发现眼前交错的金刚藤比来时粗壮了整整一圈。带倒刺的藤蔓在暮色里泛着铁器般的冷光,严严实实挡住前进的道路。
楚天心踉跄着扶住肩膀上的竹捆,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方才钻密林时遇到漆树,现在她的小臂已经浮起片红疹。
“我对油漆过敏……”她声音发虚,“我们一定是走错方向了,路过一片漆树林……”竹节在肩头滑动时拉扯着磨到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龙小鹰仰头望着在枝叶间跳跃的光斑,忽然注意到某种规律,西南方的树冠间隙里,细碎的光点正在拉长成金线。“三点钟的太阳该在偏西方向。”他问道,“我们应该走南北还是走东西?我有点迷糊了。”
夏红叶举起喝空了的军壶,系在背带上的红布条立刻被山风扯成斜线,“来时的山涧在东北方,现在得逆着风向走。”
“大家都晕头转向,走路全靠猜。”李向东挥刀斩断挡路的九节木,紫红色浆果噼里啪啦砸在落叶堆里。“我要从这个方向走。”他侧身挤过两棵并生的黄杞树时,竹捆上的藤条勾住了树瘤,整捆竹子危险地倾斜成四十五度。
竹捆与树木的碰撞声惊飞了树冠里的蓝翅叶鹎。
林间光线渐渐暗了些许,湿透的衬衫紧贴着后背,山风掠过时激起细密的战栗,竹节深处渗出的重量越来越重。
龙小鹰抽出肩膀借力的砍刀,拨开垂到眼前的蛇葡萄藤,叶片背面密布的绒毛沾在汗湿的脖颈上,刺痒感顺着脊梁往下爬。“不能再往南了。”他肩上的竹捆随着转身发出咯吱轻响,几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在腐殖土上,“你们看树皮上的地衣——”
夏红叶伸手抚摸身旁的麻栎树,指腹传来青苔潮湿的触感,树皮上斑驳的灰绿色地衣像泼墨山水,而有一面相对干净。“苔藓浓密的是北面。”她想起下乡前部队参谋长说的辨向秘诀,“我们要往北走,去找吃鸡蛋果的地方。”
队伍在板状根系交错的雨林里蛇行,腐烂的团花树散发出甜腻的酒味,龙小鹰的解放鞋每次陷入海绵状的朽木,都会惊起一团飞蠓。
爬到山顶,下山坡度太陡,李向东索性松开竹捆,一根根任其顺着山坡下滑,“龟儿子,这坡比西山采石场的山坡还要陡!”他骂骂咧咧拔出砍刀寻找下山的路,刀刃上粘着半透明的树蛙卵。
楚天心下滑的竹子第三次卡在鸡血藤缠绕的树木上时,她终于瘫坐在涌动着黄蚂蚁的树根上,“早知道是孤军奋战,就会带地图和指南针下乡……”
“可能会被磁铁矿干扰。”龙小鹰用刀砍断夹住竹子的藤条,帮她拉出竹子。
十米开外,七八丛野丹花正在暮色里燃烧,玫红色的花瓣落在露着红土的小丘上,拼出条蜿蜒的小径。
“这是暴雨冲刷出来的泥脉,顺着走能到山脊。”龙小鹰蹲下摸了摸泥土,指尖传来阳光烘烤后的余温,“我先去找路,找到了你们再上来。”
暮色在天边酿出第一缕靛蓝时,龙小鹰和李向东又爬上另一个山头,晚霞正从云层裂缝里泼下金红色的颜料。
龙小鹰望向山脚,沟谷里有一条蜿蜒的河流,分场篮球场在河谷拐弯处出现,屋顶的茅草被夕阳镀成金红色,为刚闯出翡翠峡谷的人描出一道生机。
李向东把竹捆“咚”地丢在地上,惊起树上的吊包雀。“我看见河流了!”他惊喜地叫起来。
“下面就是南岳河!”龙小鹰卸下竹捆时,肩膀已经轻微红肿,汗水浸透的衬衫布料下透出紫红色淤痕。“快把她们叫来。”
林中陡坡上,马缨丹剧烈晃动,暗紫色的花穗里蹿出个白点,是楚天心被勾住的衬衫下摆。她还在数着攀爬的步数。“二百。”她每走百步就数一声,要看这山头比不比得上蹬西山龙门的“千凳坎”
“夏红叶呢?”龙小鹰心头突地一跳,他突然发现本该缀在队伍后面的红飘带不见了踪影。
李向东的砍刀“当啷”掉在地上,“半小时前——我回头时,她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惊得岩缝里的草蜥齐齐缩头。龙小鹰已经抓着野藤往下滑,解放鞋在苔藓上犁出两道深痕。
紫黑色的浆果迸裂开来,汁液溅在楚天心苍白的脸上,像数点凝固的血珠。
“她最后消失在哪片林子?”龙小鹰的喉结急促滑动,手指无意识抠着冷杉树皮。
树皮下细长的竹节虫被惊动,慢吞吞爬向树冠阴影。
楚天心赌气地扯断一根爬满蚂蚁的葛藤,“第二个山头,她说要重新捆竹子……”话音突然哽住,有只蓝绿色的蝉蜕正卡在他解放鞋的破口处,薄脆的空壳随着颤抖的脚踝簌簌作响。
这个总爱和夏红叶一起朗诵《普希金诗集》的少女,此刻眼镜片上蒙着层雾气,“你的话伤了她的心——她不跟我们走。我该等她的……”
李向东追赶过来的脚步踩碎树莓,绛红色汁液沿着地面裂缝渗入,“她抱着竹捆吃力地翻过大板根时,我说女同志就该少扛两根,夏小妹偏要把三棵竹子往自己身上摞。”
他拿掉挂在脑袋的落叶,右颊被森林花蚊子叮出的肿块泛着紫光,“小鹰说‘别管她’,本意是让我不要去责怪她。没想到……”
龙小鹰眉头皱起,他想起上午休憩时,夏红叶站在大树后面,楚天心拉住她的手,眼眸里漂着疑惑的漩涡。
自己那句“别管她”脱口而出时,少女猛然挺直的脊背在树影里划出僵硬的弧线。
此刻回忆起来,那分明是受伤的云豹收起利爪前的最后一瞬战栗。
“她——迷路了!”龙小鹰喃喃自语。他似乎看见腐烂落叶里夏红叶迷失方向的脚印,这脚印在高大树木的阴影里化作无声的雾,顿时一头冷汗加脑门上的三道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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