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回第二个山头，龙小鹰看到陡坡上竹子下滑的痕迹，追着下去，痕迹又分为两叉。
有一面崖壁的阴面潮湿得可怕，龙小鹰的胶鞋刚踩上凸起的页岩，整片岩层突然剥落。他在失重瞬间挥刀砍向树根，刀刃与岩缝摩擦迸溅的火星，照亮了下方五米处一个湿滑的跌坎。
“夏红叶——”龙小鹰的喊声惊动了深涧的鼯鼠，这毛茸茸的小兽展开翼膜滑过树林，钻进一丛垂丝卫矛。
跟着下来的李向东*突然扑上来拽住龙小鹰的手，“你看山箐沟里那丛灌木！”
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深沟灌丛顶端缠着一团红色绒线，是夏红叶军壶背带上的绸带。此刻像一抹鲜红的伤口，正在晚风中滴血。
两人下到腐叶堆积的沟壑里，折断的灌木七歪八斜。
龙小鹰的军靴陷入落叶时，腐臭气味沿着裤管向上爬。九节木被折断的树枝渗出乳白浆汁，像凝固的泪痕悬在裂口处。
他蹲下身，指腹蹭过五角枫树皮的新鲜抓痕，树液混着铁锈味在指纹沟壑里晕开，挂在树上的发丝突然缠住他的手指。
“夏红叶来过这里。”龙小鹰用砍刀挑开潮湿的叶片，地面动物粪在苔藓上拖出暗绿色轨迹。
他忽然想起暴风雨前，阿旺说最近有两头黑熊在密林里游荡，那是熊爸熊妈在找被打死的小熊，让他进山多个心眼。
最后一线夕阳穿过树林间隙，在他肩上烙下转瞬即逝的光斑。
“夏红——”第二个字卡在喉头，风掠过桫椤羽状裂叶的声响吞没了呼喊。
四十米高的望天树冠毫无征兆地战栗起来，成千上万只金斑喙凤蝶同时展开磷粉闪烁的翅膀，它们从苔藓覆盖的树瘤中涌出，在逐渐加深的暮色里形成旋转的光涡。
龙小鹰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树脂泪滴里晃动。他想起参加小陆追悼会那天，夏红叶把手中那捧燃烧的花朵抛向空中——也是画出这诡异的螺旋。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她说，“就跟着螺旋指引的方向来找我。”
此刻那些纷飞的金色鳞翅，正以一种神秘的阵列向西北方飘散。
龙小鹰失望地对李向东说，“她已经走得太远了……”
紧急集合的铜哨在生产队尖啸时，篝火在河谷岸边腾起，留守生产队的女知青们围坐河滩篝火，守着为夏红叶指引回家道路的橙红火舌。
暮色坠入密林，三十支手电筒的光柱捅破了林间瘴气，惊起夜栖的鸮鸟扑棱棱掠过搜救队的头顶。翅尖扫过龙小鹰后颈未愈的鞭痕——那是白天竹枝抽打留下的印记。
树木在风中发出呜咽，龙小鹰被横生板根绊倒时，掌心按到了甩不掉的粘稠液体。
“五小时前……”他用树叶揩擦着手心，眼睛却盯着罗队长手上照向黑暗的光柱，“她消失在密林深处……背壶上的红绸带——像团永远追不上的磷火……”
借着手电筒昏黄的光圈，罗震江看见不远处的石斛丛里，一个物件发出反光。走近捡起，那是一粒军装上的纽扣。
“以砍竹点为圆心，辐射三公里！”罗震江的军用地图在夜风里哗啦作响，红铅笔圈出的区域覆盖着标注有争议界河“未勘探”的地段。
这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此刻正用绷带缠住渗血的食指。方才劈开路障时，在暴风雨中救人被篾片割开的伤口，被反弹的砍刀震裂了。
纱布上血液混合着汗水润成吸血蚂蝗形状，这个发现让龙小鹰胃部抽搐，仿佛有只山蚂蟥正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鹰哥——”李向东的呼喊裹着血腥气传来。
他的裤腿被荆棘撕开，小腿上四道平行的伤口正渗着组织液。跌落时被箭竹划出的伤痕。
“西北方三百米……”他剧烈咳嗽着摊开掌心，一粒纽扣在手电筒光下闪烁，“有狗熊粪便的路上，女式军装第二颗扣子。”
龙小鹰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似乎看见夏红叶为寻找夜宿的安全地点，误闯熊窝。
“这里！”阿旺突然厉声喝道。他的电筒光束钉在十米外的岩黄连丛中，那里有条被压弯的叶径蜿蜒向暗处。
十二只电筒光束立刻织成光网罩向西北方，强光下五条碗口粗的榕树气根正从岩缝垂下，其中一根缠着一片绿色的布条——这是夏红叶身上的军装残片。
搜救队冲下陡坡时，夜空突然飘起冷雨。
龙小鹰的解放鞋陷在积水的沼泽里，鞋面上沾满会发光的夜行蕨孢子。
前方腐竹的气味裹着湿气扑面而来，两米开外的石楠丛中，惊见三条爪痕出现在被雷劈断的麻栎树上。
“狗熊留下的。”阿旺长满老茧的手摸向爪痕。
龙小鹰的电筒光颤抖着照过去，却照出了更骇人的景象。
翻开的土层里露出半截森白，是块野猪颌骨，獠牙断了齿。
身边一棵被剥去表皮的桤木，树皮下露出的浅黄色木质层上，歪斜地刻着“4.8”——他们进山的日期。
“鬼面蛾！” 楚天心突然指着东南方颤声惊呼。
在月光与火光的交界处，一种翅纹酷似人脸的夜行生物，此刻正成群结队，沿着夜光菌在林间铺就幽蓝小径涌向东南方的沟壑。
借着闪电的瞬间强光，龙小鹰看见前方十米的树枝上绑着条破损的红布条，心里一惊，按在长满地衣倒伏树木上的手掌打滑，掌心被带刺的藤蔓划出十字伤口。
应该是夏红叶系在失踪地点做的标记，此刻却诡异地出现在与回生产队路径完全相反的方向。
密林深处，规律性闪烁的冷光断断续续，传来轻微响声。
龙小鹰猜测那是荧光涂层的刀锋，此刻正在黑暗中发出求救信号，立即抬起砍刀在竹筒上敲击回应。
阿旺的砍刀抵在一棵树木的伤口上，包裹着树皮断面细密的刀痕，横三竖四的刻痕组成箭头形状，刃口处渗出的汁液尚未完全氧化。
“是夏红叶留下的！”罗震江的拇指抚过木质肌理，老茧刮下几粒新鲜的木屑，“我们跟着箭头走。”
龙小鹰舌尖尝到了汗水的咸味。
当他第五次踩过那堆破碎的笋壳时，惊觉这些本该金黄的残骸已变成墨绿色，像无数条蛇蜕纠缠在腐殖土里。
弯腰拾起半截藤条，断口处新鲜的汁液正在氧化发黑。
当黎明的第一缕灰蓝色从云层裂缝渗出，各生产队赶来增援的搜救网正在地毯式搜索，甚至分场的赤脚医生都背着药箱在密林里穿行。
晨雾在林间织出一张银网，郭场长的眼里布满血丝。
这个参加过辽沈战役的老兵，此刻正用炮兵的眼光扫视着龙小鹰汗湿的脊梁，镜片后的眼光泛着冷钢般的色泽。
“坐标208.57区域——”他突然用炮兵的术语向身边指挥部工作人员报出方位，然后用长着老茧的食指重重戳在龙小鹰胸口，“你他娘的要是个侦察兵，早够枪毙三回了！”
龙小鹰的喉结在鞭痕交错的脖颈上滑动，他闻到场长袖口飘来的硝烟味——那是开山炸石用的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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