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场长的牛皮靴碾过满地笋壳时,细碎的断裂声在暮色里格外清晰,像是夏红叶失踪那日折断的竹枝仍在记忆里哀叹。
“扩大搜索圈!” 郭场长的铜哨吹出颤音。
夕阳西沉时,指挥部作出决定,立刻向熟悉当地环境的少数民族村寨发出求助消息。
三颗红色信号弹在河谷上空炸开。
夜晚的月光给曼龙寨的竹楼镀上金边,岩光队长的铜柄腰刀敲在晒谷场的木鼓上。
鼓面残留的谷粒簌簌震落,惊飞了檐角梳理羽毛的绿斑鸠。
岩会计把算盘珠子往竹篾墙上一挂,七十岁的老波涛放下编到一半的藤篓,傣家汉子同时举起了火药枪。
“森林会吃人哩。”民兵班长岩宰龙往火药枪里填满铁沙,钢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个脖颈刺着黑虎图腾的汉子,系紧腰带,用布擦拭着祖传的银鞘长刀。
“去年雨季,岩甩家的水牛走进雾瘴,找到时只剩下骨架……”岩会计扯断捆绑刀柄的麻绳,“我认得通往缅甸的路。”孔雀翎从他手中飘落下来,那是准备别在帽上的标识物。
晒谷场飘起糯米饭的香气,岩光的妻子玉嫩将青竹筒饭舀到芭蕉叶,再装进挂在腰间的小篾篓。
篾篓里蒸腾的热气,散发出混着香茅草的气息。“给龙英带去的。”她抹了把熏红的眼角,银镯子碰在竹筒上叮咚作响。
在晒谷场集合的队伍突然爆发出声浪,钢制枪管与银腰带碰撞出清脆的叮当声,搜救猎犬对月长嚎。
当岩光队长吹响水牛角时,三十六支火把汇成流动的星河,沿着山坡涌进密林。
手持猎枪、腰挎长刀的黑色身影冲进竹林时,惊起成千上万只红眼树蛙。这些通体碧绿的小生物在火把照耀下宛如翡翠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人们身上。
“看那儿!”岩宰龙的长刀指向大青树,在离地三丈的枝桠分叉处,几片被压弯的羊蹄甲叶正往下滴着露水,叶脉间残留着军用帆布鞋的胶底纹路。
岩会计的老花镜片反着火光,他颤抖的手指从树皮裂缝里抠出张纸片,边缘还留着细小的齿痕,那是被鼠类动物啃嚼过的痕迹。
“嘘——”岩光队长手中火把突然熄灭,所有人屏息凝神的刹那,西北方隐约传来闷雷声。
手电筒光束交织成网,照见三棵并生的高山栎根部,几根折断的树枝拼出个歪斜的箭头。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阿昌族猎手们正往弩箭上涂抹见血封喉的树汁,哈尼族的民兵用匕首在树干刻下标记,基诺族山民的牛角号穿透雨幕,打洛寨的猎户带着猎犬循味而来。
七个寨子的猎人带着撵山犬加入搜索,兽皮鼓的节奏与雨滴在芭蕉叶上的敲击声共振。
龙小鹰注意到领头猎人腰间的竹筒——筒身刻着螺旋纹路,正是部落用来传递密信的图腾。当老猎人用燧石点燃紫色草叶时,辛辣的烟雾立刻引来成群的吸血蝠。
三天三夜,六个民族的火把将原始林灼出蜂窝状的伤疤:布朗族用赭石在岩画旁添了新的求救符号,拉祜猎手在箭囊刻满星月图腾。可夏红叶的发带依旧飘在每个人视网膜上,红得刺目。
“鹰哥!”李向东呼喊着追上来,左耳垂挂着荆棘新增的伤口,“哈尼寨发现……发现……”他颤抖的手掌摊开,掌心躺着一支铅笔,外表密布咬痕。
这是夏红叶插在头发上的那支铅笔,笔尖已不知去向。沿着发现铅笔的路径搜索,苔藓地毯在胶鞋底下发出垂死蟾蜍般的叫声。
龙小鹰胶鞋突然踢到一个松软物体。他用砍刀拨开覆盖腐殖质的落叶,一种不祥预兆涌上心头。
军用挎包的绿色帆布忽然刺入眼帘。当他抖开挎包时,成团的夜光蛾扑棱棱飞出,夏红叶的素描本跟着掉出来。
整片河谷的酸浆草突然集体战栗,叶片背面渗出紫红汁液。
他把素描本抬到眼前,铅灰线条构成的路线图指向溪涧。三头大象的长牙刺入水面,扬起的长鼻喷出溪水。
第三头大象正仰头长啸,似乎每道线条都在向他诉说着一个秘密。他的头脑一阵眩晕,似乎读到了夏红叶发来的终极暗示——每处刻痕都是时空褶皱的坐标,而大象饮水的箐沟,正是平行世界入口。
“到河边去找。”龙小鹰的舌尖抵着上颚溃烂的黏膜,抓着千年榕的气根快速攀下断崖,寄生兰的汁液让每道伤口都燃烧着蓝焰。
锋利的荆棘撕开他早已磨出毛边的裤管,血珠沿着小腿蜿蜒而下,在沾满红泥的胶鞋边沿凝成暗褐色的痂。
太阳第四次在山头放出霞光,南岳河水面碎成千万片银鳞,这些鳞片割碎了他几天来被揉皱的意识。
手中被鸡血藤血珠浸润的刀刃突然映出奇异光彩,一百米外的河谷丛林,三只火红的太阳鸟正绕着树冠盘旋,树叶间发出警醒的红色闪光。
这情景更像是召唤!
当他来到太阳鸟飞翔的大榕树时,数千年的根须上站着一只小巧玲珑、羽色鲜丽的黄腰太阳鸟。
它在树木寄生植物间螺旋状攀爬,迅速把头探入寄生兰,然后又伸到另一株美丽花朵。昂起头时,发出的“嘀-嘀-”、“嘀-嘀-”声有如摩尔斯密码。
“螺旋,螺旋!”龙小鹰剧烈地思考着,“到处都是美丽的螺旋,夏红叶无处不在。”
他用砍刀拨开地面荆棘的刹那,成千上万只红火蚁正沿着叶脉的褶皱奔涌,像流动的赤色溪流漫过叶片中央那团暗黄色的残渣——那是张卷曲的芭蕉叶。
焦糖色的蜜蜡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晕,他的指尖触到叶片边缘的锯齿,被蚁群覆盖的蜂饭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这是四天前离开砍竹子的地方时,留给夏红叶的蜂饭!
当时夏红叶将芭蕉叶包放进挎包,汗水在她的微笑的脸蛋上闪着金光。
龙小鹰攥着叶片的手指微微发颤,四天来在密林中反复出现的可怕画面——动物的骸骨、折断的荆棘、染血的树藤、深涧里若隐若现的碎布,此刻全都聚焦在一片被晒得干枯的芭蕉叶片上。
“夏红叶——”他将手掌拢在嘴边,喉结处的旧伤随着嘶吼隐隐作痛。
河谷蒸腾的水汽裹挟着腐殖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蝉鸣声浪里混杂着南岳河奔涌的轰鸣。
此时,河谷像个巨大的蒸笼,炽烈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将裸露的岩石晒得发白,连空气都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夏红叶——”喊声震落头顶树叶。但她就像热带雨林里的一片落叶,静悄悄落到地上,再也找不到了。
龙小鹰屏住呼吸,耳膜捕捉到密林深处传来微弱的颤动,像是蝴蝶振翅,又像枯叶坠地。
河谷里传来傣族猎手的木叶哨声,曲调里掺着哈尼妇女的祈求。
她们用芭蕉叶做成鸟翅,模仿衔药救命的白鹇鸟。那些芭蕉叶折成的羽翼在金色阳光中蜕变为真实翎毛,此刻正随河谷上升的雾气张开双翅。
七个寨子的铜鼓忽然应声轰鸣,时光图腾惊醒了沉睡千年的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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