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雨林迷宫(1)

“再给我一天……我就能走出密林……”夏红叶疲惫不堪仰靠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胸前褪色的军装凝结着片片盐霜,像张被雨水泡过的作战地图。

每根骨头都像坠着千斤巨石。

树影在视网膜上晕染出重影,腐叶发酵的酸涩钻入鼻腔,与尚未结痂的伤口散发的血腥味搅成浑浊的漩涡。

胃袋痉挛着抽搐,野果酸涩的汁水在喉头灼烧。

三天前龙小鹰塞来的蜂蜜早被舔舐殆尽,可指腹残留的金色蜜蜡仍在记忆里流淌——那个露水未晞的清晨,他递来芭蕉叶蜜包时甩落的汗珠,是怎样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虹光。

接下来,就像掉进绿色蛛网的飞蛾,被这片热带雨林层层缠绕。

“坚持住!”她咬破舌尖唤醒意识,用砍刀在树干刻下第四道刻痕。

腐殖层下蛰伏的树根突然跳动起来,惊得她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上潮湿的树干。

寄生藤蔓簌簌抖落的水珠里,恍惚又见进山那日,龙小鹰劈开藤蔓时飞溅的汁液,在眼前绽放成翡翠色的血花。

三昼夜的光阴在指缝间凝着对热带雨林的认知——她曾在腐叶堆积的溪畔目睹森蚺蜕皮,也曾在黎明薄雾里听见野象踏碎古树脊梁的闷响,最要命的是那颗猩红浆果,汁液炸裂在舌尖的刹那,喉管便燃起灼烧的幽焰。

此刻,嵌在指甲缝里的赭红是铁矿石渗出的血,黛青是地衣年轮沉淀的泪,孔雀蓝是毒浆果的警示。十指紧攥的仿佛不是掌心,而是整座雨林的生存密码。

失散发生在下午灼热的时刻。

六米青竹压得脊梁弯成弓形,负重竹捆在肩胛刻下苍青的烙铁,每道竹节裂口都在渗出翡翠眼泪。当酸胀从肱二头肌蔓延至每根手指神经末梢时,她只能在左右肩胛骨之间艰难地玩着平衡游戏。

第三次撞击古树时,崩断的藤蔓在掌心抽出血色鞭痕。她跪在气根交错的迷宫里重新捆扎,却发现每根新藤都长着锯齿状的倒刺。

直到某次换肩的瞬间,竹捆轰然撞上古榕虬结的树瘤,崩裂的藤条如毒蛇吐信,散落的竹竿在腐殖土上敲出丧钟般的闷响。

重新捆扎时,腐殖质在身下发出潮湿的叹息,指尖摸到的不只是冷湿的竹节,还有被藤条勒出的血痂。

大森林里天然屏障总在出其不意处设伏:绞杀榕的气根编织成绿色罗网,板根树突起的根脉化作刀锋矩阵。每当需要侧身挤过刺藤牢笼,肩上的竹捆便成了最顽固的累赘,逼得她不得不跪地匍匐,让军装膝盖处磨出洞来。

第四次跌落发生在翻过倒木时。

腐朽的树干在重压下发出“嘎吱”的呻*吟,而龙小鹰与李向东的呼喊早已翻过三道山脊。

当最后一声“加油”消散在雾霭里,整片雨林突然被按下静音键。阴暗森林里,只剩自己胸腔里擂动的战鼓,和三根被丛林刮破皮的青竹。

这个时候,她听见整片雨林都在模仿人类关节的咔哒声——那是无数藤蔓在暗处绞紧猎物,是古老生态系统正在消化某种庞然大物。

青铜熔铸的陡坡上,夏红叶将六米青竹拆解为三根长矛。前两根顺着锯齿状天际线俯冲而下,在山坡犁出两道翠色裂痕。

第三根青竹脱手的瞬间,她尝到睫毛上结晶的咸涩——那是盐粒与雾霭在眼睑筑起的堑壕。失控的翠色长矛撞碎山岚,在红椿木上擦出青烟,最终遁入蕨类织就的暗绿色罗网。

追着跑偏的竹子下到半坡,树下的竹子被灌丛紧紧夹住。

她坐在地上,用脚蹬住树干用劲拔,湿透的军装下摆缠在带刺的荆棘上。当终于拽出卡在黄杞丛里的竹子时,带走衣服上的一颗纽扣。

当肩胛骨抵住第一截竹节时,夏红叶才惊觉湿竹竟是锃亮的铁轨。

山岚浸透的竹身吸住军装下摆,每寸抬升都像在泥沼里拔出双腿。两膝骨缝发出瓷器开裂的脆响,空腹绞出带血的青筋,仿佛有野兽在腹腔撕扯胃袋。

负责建房的同志们,还在小河边等着这六米茨竹化作屋顶椽子。她咬住渗血的下唇,用肿成紫茄的肩膀顶着竹子前行,每走三步就要把竹子从左肩换到右肩。

那些被青竹勒出的血痕,此刻正渗着咸腥的汁液,在军服上晕开朵朵盐花。

坡度陡然拔升至七十度,她不得不腾出右手抓住野山桃的枝条。

指节刚扣住树皮,剧痛便顺着生命线炸裂:三厘米长的刺蛾幼虫正将毒毛钉入掌纹,紫红色血珠顺着腕骨滚落,在腐殖土上洇出梅花烙印。

湿滑竹子脱手的瞬间,夏红叶恍惚看见了儿时放走的纸鸢。

六米长的茨竹化身为翠色巨蟒,撞断蛛网密布的灯台树苗,在铺满落叶的斜坡上犁出深沟。

“最后一次……”她追着脱缰的竹子跌入时光褶皱。

茨竹卡在灌丛构筑的牢笼里,撞断的树枝渗出赭色血泪,引得几只琉璃蛱蝶在伤口上翩跹起舞,如同撒落的彩色玻璃碎片。

当指尖触到竹节的刹那,身上突然流过冰锥般的寒气。

血色夕照正从树冠裂缝倾泻而下,将整片林海浇铸成青铜鼎——车轮状皇冠蕨在腐殖土上碾出诡谲图腾,垂花火鸟蕉的猩红花序吞吐着金环胡蜂,二十米高的柏树躯干上,懒猴的瞳孔正倒映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早上的晨会,罗队长受伤的手指戳着他们将要进入的山林,在空中划出血红标记,“魔鬼森林,磁场紊乱,活人走进去就像盐粒掉进澜沧江……”

不巧她就遇上热带雨林最危险的事,迷路!

金环胡蜂在耳畔轰鸣的瞬间,她才惊觉自己早该听见死神的脚步声。

腐叶堆里凸起的蚁丘正在吞噬蛇蜕,菌类在断木上绽开骷髅般的伞盖,而那些车轮蕨的图腾,分明是用千年白骨研磨成的朱砂绘制。

当懒猴突然咧嘴微笑时,她踉跄着撞到一株见血封喉,乳白毒汁在军装上烙下第一道死亡印记。

夏红叶的耳膜突然绷成满弓,方才还喧闹的林涛竟被某种神秘力量抽成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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