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红叶发狠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炸开的刹那，终于听清那组电码。“.-.. --- -. --. （龙）”那是去参加追悼会时，在山路上龙小鹰用刀背敲击出的暗语，此刻正化作雨林深处的救援信号。
她踉跄着扑向声源，腐殖土在军靴下翻涌成黑色泥浪，湿透的军装变得千斤重。
“龙——”第二个音节卡在喉间，化作颤抖的气音。
声带震动的刹那，怀里的松鼠崽突然吱叫着跳进黑夜。
叶片背面密密麻麻的螽斯若虫同时停止了啃食，三十米外的野芭蕉叶无风自动。
熟悉的腥臊味漫过树叶，让她浑身血液结冰。
夏红叶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惊觉，自己竟在模仿云豹幼崽遭遇天敌时的应激反应。
绞杀榕垂落的气根突然摇晃，四个褐色光斑在暮色中渐次亮起。
腐殖质混合着熊臊味的浊浪扑面而来，夏红叶的瞳孔在暗处收缩成针尖。两头黑熊正从雨林深处踱出，月光在它们獠牙上淬出幽蓝冷光，恍若死神举着两柄锈蚀镰刀。
傣族猎手们的火药枪声突然在颅骨内炸裂。刚进雨林时，猎手们围捕杀死小熊的血腥情景出现眼前——四人抬的圆木上倒挂的熊崽突然睁眼，血珠顺着弹孔滴落成线……
此刻熊母眼中的反光膜正锁定她的咽喉，犹如卫星定位的精准复仇坐标。
腐木的霉味突然变得尖锐，夏红叶的耳膜捕捉到某种频率的寂静。那是箭毒蛙停止鸣叫、巨松鼠蜷缩进树洞、就连风都屏住呼吸的绝对死寂。
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雨林正在举行某种古老仪式，而她是唯一的祭品。
当一只熊掌踏碎树干时，两团黑影突然隐入翡翠迷宫。
熊来了！
夏红叶像受惊的麋鹿般弹射，她绕着润楠树狂奔，军服被棘刺划出血色经纬……
当闪电劈开乌云时，夏红叶终于确认危险没有跟在身后。她惊讶地看见，五个小时前刻下的箭头，此刻正化作雨林之神的诅咒烙印。
她拼命奔逃，却始终逃不出雨林布下的罗网。
天快亮时，困倦如蟒蛇缠住咽喉。
夏红叶扯下马尾辫的橡皮筋，把被树枝抓散的发丝重新束紧，本能地蜷缩成胎儿的姿势。
“簌簌——”树脂伴着水滴从望天树坠落，琥珀色泪珠在她背上凝成囚笼，将人类最后的体温封印成化石标本。
“啪嗒”一滴晨露重重打在眉心，夏红叶睁开眼。
东方的淡青色在瘴气中晕染，恍若雨林之神的瞳孔泛起涟漪。
太阳鸟的啼鸣突然刺穿寂静，那声音像淬火的银针挑破脓疮，让混沌的神经骤然清醒。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露水，当她仰头望着树冠缝隙里破碎的天空时，“咔嚓——”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夏红叶翻身爬起，砍刀劈开灌木的闷响惊醒了蛰伏的幽灵兰，刀刃刮擦藤茎时迸溅的汁液在空中凝成问号。
昨夜砍伐的竹道早被新生的桫椤吞噬，就连亲手画在蕨类叶片上的标记，也被白蚁蛀成了镂空的蛛网。
走出几步，却看见更令人窒息的景象。
十个小时前刻在红椿树上的血色刻痕，此刻却在二十步外的箭毒木上。乳白毒汁顺着树皮沟壑蜿蜒，恍若雨林之神的泪腺决堤，将人类最后的坐标吞噬成虚无。
夜晚那些虚幻的刻痕随着树影旋转——整片雨林变成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每个方向都是起点，也都是终点。
当最后一只太阳鸟消失在天际，夏红叶突然明白这些路标都是雨林的谎言——绞杀榕会吞噬布条，行军蚁会改写箭头，就连此时刻在树上的日期，三个月后也将成为菌类繁殖的温床。
东方泛起的鱼肚白正在吞噬星光，而她怀中的生命热度，正成为雨林中最明亮的坐标。
记忆回到下乡前，母亲带来一位年轻的参谋长，听闻夏红叶要去西双版纳，他掏出作战用的红蓝铅笔敲着饭桌，“在西双版纳，附生兰就是最好的指南针。”
夏红叶仰头望着初升太阳照见的树干，那些本该统一朝南的金黄色花瓣，此刻却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绽放。
“年轮……”她突然想起参谋长传授的经验，发疯般扒开腐叶, 寻找树木横截面。
当劈裂的指甲触到树根时，绝望如冰水灌顶，百年树木的根系呈放射状铺展，每个方向的侧根都同样虬结粗壮。
在没有人烟的密林，不可能出现树木横截面。
东南西北在雨林里，不过是会呼吸的幻觉，两天来在树皮上留下的苍白标记，像一串消失在热带雨林里的晨露。
夏红叶抬起手中刃卷的砍刀，木柄带着血丝。
忙着逃生，她的手掌早已磨出水泡，又在水泡上叠出新的血泡。她把手上破水泡的皮屑撕掉。
皮屑坠落的刹那，脚下腐叶堆里突然爆出轻微的窸窣声。一株无叶无根无枝条的“食人花”突然从虚空中显形，血色花瓣如雨林之神的唇。
闻到浓烈的尸臭味，夏红叶触电般弹开半步。
在繁殖时才张开硕大血色花瓣的“食人花”，此刻正缓缓勒紧一只树蛙。花瓣上密密麻麻的黄色斑点让人头皮发麻，蛙蹼抽搐的弧度，与她手腕上脉搏跳动的频率悄然重叠。
看着蛙蹼最后抽搐了两下，她意识到这就是雨林的生存法则——没有绝对的方向，只有永恒的猎杀与逃亡。
她握紧砍刀，朝着太阳指引的方位，再次踏入雨林尚未编织完的迷宫。带刺的悬钩子勾住裤管，血珠滚落处，惊醒了沉睡的蚂蚁军团。
正午垂直阳光劈开树冠，藤蔓在高温中蜷曲成求救的手势，岩壁上附生的景天科植物渗出盐霜。夏红叶蜷缩在菩提树垂落的根须下，枯叶般簌簌发抖的睫毛间，折射着金箔般滚烫的光斑。
她伸出舌尖舔舐干裂的唇纹，尝到铁锈与盐晶混杂的苦涩。
树冠筛落的碎金里，半透明的叶脉宛如翡翠雕琢的经络，让她想起学校标本室里那些封存在玻璃后面的植物标本。此刻自己何尝不是这片雨林收藏的标本？
她恍惚看见生产队就像头顶上这棵千年菩提树，每个知青都是枝桠间萌发的新芽，即便飘零也终将落回母体温暖的根系。
书包里芭蕉叶包裹的蜂饭渗出清甜，那是临别时龙小鹰递给她的野蜜，此刻凝结成琥珀色的糖块。
她用犬齿啃下碎屑，蜜蜡在舌尖融成一线温润的甘泉。
恍惚间象群汲水的山谷在记忆里浮现，那是她希望回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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