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藏秘河滩(1)

耗时一周的大规模搜救无果,失踪女知青生还希望渺茫,场部决定停止行动,撤回所有人员,不再为搜寻耽误生产。

暮色如洇开的墨渍,将生产队竹篾笆宣传栏上的处分通告浸透。龙小鹰的指腹抚过被竹钉撕裂的纸角,八天前扎入掌心的木刺仍在,随着每一次触碰,褶皱深处都渗出铁锈味的血丝。

公章的红印在残阳里微微发胀,像结在旧伤口的血痂,稍一触碰就会涌出粘稠的脓液。他总在这时无意识摩挲着衣兜里的胶木钮扣,那可能是夏红叶留下的一枚遗物。

“跟着螺旋来找我……”小陆追悼会上夏红叶含泪的呢喃,如今化作刺痛心窝的毒咒。

龙小鹰数着竹篱笆透下的光斑,第七次驻足时,树影已将“撤销副班长职务”的判决切割得支离破碎。他忽然蜷缩起手指,钮扣的螺纹硌进皮肉——那枚钮扣正深深硌进掌心,痛感沿着经络直窜心口,却终究抵不过回忆里夏红叶最后那抹微笑。

密林里的螺旋藤蔓终究是陷阱!

当他追着太阳鸟去找夏红叶时,在寄生兰缠绕的绞杀榕下找到的却是张干枯卷曲的芭蕉叶,那是离别时留给夏红叶的蜂饭。叶脉间凝结的蜂蜜已结成琥珀色瘢痕,被行军蚁啃噬出蜿蜒的沟壑,宛如大地皴裂的伤痕。

芭蕉叶在他掌心捏得粉碎,也想不出螺旋的方向是指天还是指地?

新月的银镰劈开树冠时,他看见螺旋的指向——向上是盘旋的秃鹫,向下是蠕动的蚯蚓,向左是搜救队踩塌的陷阱,向右是夏红叶扬起的衣角。所有方向都在悖论中坍缩,如同处分通告上朱红印泥在黑暗森林洇开的血迹

夜晚昏暗的油灯下,龙小鹰时常拿出夏红叶留下的挎包。摸出里面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写生画,把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竹鼠写生在膝头摊开。

母兽衔着幼崽尾巴的憨态早已被泪痕洇成斑驳水墨,“赠小鹰”三个字在指腹反复摩挲下褪成苍灰,像被山岚蚀尽的碑铭。

光影中,他在夏红叶挎包的皱褶上竟然发现了无数螺旋——雨渍蜿蜒的痕迹、蜗牛爬行的银线、甚至被灌木刮擦的纹路,都在视网膜上扭曲成通往幽冥的旋梯。

油灯熄灭时,他终于看清所有螺旋的终章——不是天穹的星图,亦非地底的根脉,而是夏红叶坠落山崖瞬间,荆棘在她军服上绣出的死亡图腾。

最锥心的是那个永恒的假设:若那日他坚持两人同行、若他早半刻钟折返、若他能看懂太阳鸟画出的螺旋……这些假设如藤蔓般绞杀着每个长夜,月光透过篾笆墙缝时,龙小鹰总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钉在墙上。

他常在子夜惊醒,盯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掌纹里沉淀的褐色血痂。这双能劈开千年榕树的手,怎么就抓不住一片飘零的落叶?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青天,他又看到那些该死的螺旋仍在生长,而自己随着螺旋永不休止地旋转、下坠,直到吞噬。

清晨出工号响起,龙小鹰望向山林蒸腾的雾霭。

那里藏着无数未完成的螺旋,每个转角都可能蜷缩着穿白衬衫的少女,正用树枝在虚空中画着永不闭合的螺旋。

“一班、二班集合!”罗队长的铜哨声裹着湿漉漉的苔藓味在密林间炸开。

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压平军用地图,洇黄的纸面上,铅笔勾勒的三角形宛如生锈的犁头,正将锯齿状的锋刃楔入原始森林的墨绿褶皱。“上级对搜救未果很不满意……”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指甲掐进标注着“场部”的坐标点,“郭场长命令我们,立即开辟一条直达场部的小路。”

龙小鹰凑近时嗅到地图边沿渗出的铁腥气,指腹蹭过板结在图纸边缘的红土——那是六天前寻找夏红叶时蹭上的血痂。“北坡那片雨林……”他喉咙发紧,地图上墨绿色块突然幻化成夏红叶飘散的长发。

“阿旺点人架独木桥,剩下的人随我去挖路。”罗队长的笔尖戳进地图水渍,晕开的墨团瞬间吞噬了整片山脊,他拍拍龙小鹰的肩膀,“拿上斧头,你跟我在前面清理出路线。”他的砍刀豁然亮出,刀刃在瘴气中撕开一道幽蓝电弧。

斧头劈开青灰色雾障的刹那,某株望天树的板根后突然漾起月华——那团流动的白色既像白鹇惊飞的尾羽,又似的确良衬衫被山风鼓起的残影。

啄木鸟的青铜喙正在叩击空心树干,每声钝响都像是敲在龙小鹰突跳的太阳穴上。

斧刃凝在半空,他看见少女的幻影正用桦树枝在腐殖层书写密码。菌丝缠绕的苔藓间,双螺旋图案被晨露镀上银边,两条永不交汇的曲线正随着雾气流变,渐渐扭曲成军装胶木钮扣的螺纹。

腐叶的裂响惊碎了幻象。龙小鹰冲上前时,只触到板根上凝结的雾珠,菌丝状的雾气正沿着树皮沟壑游走,在晨曦中析出细密的荧光孢子——如同某个未完成的坐标,或是被晨风揉碎的摩尔斯电码。

突然有团温软的绒毛擦过发丝,龙小鹰刚抬头,指节大小的野芭蕉正砸中眉心。熟透的果肉在额间绽开,甜腻汁水顺着鼻梁滑进嘴角。

“活见鬼了!猴子欺负人。”李向东的惊呼惊起满树鹩哥,他攥着砍刀指向斑驳树影,“红屁股的短尾猴!刚窜过去三只!它们丢芭蕉果打你。”

六十度陡坡上,几丛野芭蕉正从密林里挣出细长的脖颈。金金灿灿的果串悬在晨光里,每根蕉指都裹着层半透明的蜜蜡。

龙小鹰攀着气生根跃上陡坡,斧刃寒光闪过,象脚般的紫皮茎杆轰然倒地。他掰下一串熟透的蕉果,金黄色果皮竟渗出蜜珠。

“玫瑰混着蜂蜜酿了三年……”龙小鹰将果肉抵在鼻尖深深吸气,睫毛沾满金粉似的花粉。齿尖刺破果皮的刹那,甘冽的甜竟裹着汗水的咸在舌尖炸开。“快来吃!”

人们围拢时,他正捏着粒黑曜石般的果核怔忡——这枚泪滴状的种子在阳光下泛着雾带的润白,如果夏红叶找到芭蕉果……

十几双手同时伸向蕉丛。女知青们顾不得叶鞘里窜出的火红蜈蚣,男知青任由举腹蚁顺着小臂爬进衣领。

当第一粒果核滚落腐叶堆时,整片崖壁突然沸腾——二十米外的树冠层晃动着几十条毛茸茸的金色手臂,瞬间爆发的怪异猿啼震落头顶芭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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