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休息的周日，龙小鹰和李向东却再一次背着水壶和砍刀，一头扎进了这片无边的绿色迷宫。
脚下腐殖层松软湿滑，头顶藤蔓绞杀纠缠，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得只剩零星碎片，洒落在他们汗湿的脊背上。
闷热的湿气沉甸甸地坠在每一片叶尖，空气浓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再走远一点，”龙小鹰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沙哑，他用力劈开挡路的带刺藤蔓，“上次留下的标记，有的已不见了。”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任何一片可能被踩踏过的蕨类。
李向东默默点头，两人早已形成默契，无需多言。他们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为夏红叶留下归队的路标。
在一棵巨大的望天树虬结的板根旁，他俩坐在地上，不顾湿透的裤子和粘腻的泥土，用刀刃一下、一下，极其专注地削着竹筒。
竹屑纷飞，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滑落，手指被粗糙的竹纤维磨得通红，甚至渗出血丝，他们浑然不觉。
龙小鹰将削好竹屑深深插进松软的泥土，或是巧妙地卡在低矮的树杈间，尖端无一例外地指向他们来时的路。每一根竹签的落点，他都经过仔细思量：岔路口最显眼的位置，溪流边需要涉水的地方，甚至是夏红叶曾经说过喜欢的一处开满野兰花的林间空地。
他想象着，夏红叶若是迷失在这片混沌中，疲惫不堪、惊慌失措时，猛然看到这熟悉的手工标记，该是如何的欣喜若狂。
然而，时间，在这片丰饶又残酷的雨林里，有着强大的魔力。
龙小鹰拨开茂密的蕨丛，找到一个星期前插下的那几根路标。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
那些树枝，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有的歪斜倒伏、有的表面布满了黑褐色霉斑，要不了多久就会无声碎裂。
龙小鹰的手指悬在半空，颤抖着，最终没有去触碰那腐烂的残骸。他就那样僵立着，密林的湿气包裹着他，汗水冰冷地黏在皮肤上。耳边是永不停歇的虫鸣鸟叫，是风掠过林梢的低语，却唯独没有他期盼已久的那个脚步声，那个熟悉的呼唤。
望着些路标发黑、腐烂的部分，那些曾给自己濒临的绝望带来过微弱的希望，如今，它们自己也坠入了黑暗的腐烂之中。
夏红叶……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冰冷而沉重，再次向他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脆弱和希望的残存。
每日，繁重的劳动仍在摧残着他的意志，考验着他的耐力。
午后，灼热的阳光炙烤大地。密不透风的竹篷宛如一座青黄相间的囚笼，将龙小鹰困在其中。
外围的竹子已被同伴们逐一截断，唯有钻进这庞大的竹篷深处，才能砍到内里的竹竿。无人敢冒险，龙小鹰便勇敢地承担下来。
山风掠过竹海——这片他曾与夏红叶一同寻觅竹鼠踪迹的绿涛。千万片翡翠般的竹叶，此刻却似刀刃，一下下剐蹭着他的心。
龙小鹰死死攥紧砍刀，仿佛要将夏红叶走失后的每一刻时光都攥出血来。掌心渗出的血，在粗糙的刀柄上洇开一片暗红。
他记得砍倒第六根竹子时，夏红叶就蹲在身边剥笋。她捧着洁白笋身的十指，已在笋衣上蹭出一道血痕。
“抬不动竹子的时候吃点。”他把芭蕉叶包着的蜂饭递给她。她仰脸笑了，睫毛上还粘着一小片竹叶。
“我帮你收着。”那抹漾开的笑纹，如今却成了射穿他心脏的竹箭，稍一牵动，便汩汩渗血。
若是途中……若是他当时能回头望一眼，或许就能看见累得挪不动步的夏红叶。
刀斧的撞击声在蒸腾的暑气中分外刺耳。竹刺扎进掌心，那点痛楚，却远不及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酸涩与钝痛。
龙小鹰抹了把糊住眼角的泪水，再次陷入与这片死亡竹阵的搏杀。
他试探着劈向一根承重竹——“哗啦！”一声！剩余的四五根承重竹瞬间弯成满弓，青黄竹皮在重压下噼啪作响，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整个竹篷绷紧到极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下一刀！只需再劈下一刀，整个竹篷便能如摧枯拉朽般掀翻在地。但必须在竹篷轰然倒塌的瞬间，像受惊的豹子般弹射而出，逃离这片死亡陷阱。
龙小鹰急于了结这要命的差事。“铛——！”心神紧绷之下，刀锋稍偏，狠狠砍在碗口粗，干枯的老竹根部！火星爆溅中，钢刃崩开一道刺眼的缺口。
这些即将枯死的竹子，简直如同浇铸了铁水；灰褐表皮下的竹纤维，韧得竟胜过钢筋！
“小鹰！住手——！”阿旺炸雷般的吼声自身后劈来。
这个素日里风风火火的哈尼族汉子，此刻额角青筋暴突，竟将手中砍刀“当啷”一声狠狠掼在石头上！他嘶吼道，“你这样砍法，不是被竹篷压成肉饼，就是被竹子当场挑死！砍竹子跟砍树能一样？竹子是长了腿、会尥蹶子的活物！”
“撩什么蹄子？”龙小鹰猛一回头。
“你眼前这些压弯的竹子，绷着千斤的力道！随时都能劈裂炸开！”阿旺用力搓揉着指尖沾着的植物染料，那黏腻的触感，活像在捻一团未干的血。“当年我们队的老赵，就是这么没的！一刀下去，那根吃着力气的竹子‘哧啦’一声裂成两半！弹起来那半截，像毒矛一样，‘噗’地豁开了他的肚子！血淋淋的肠子被挑飞起来，甩上了半空！”
一旁观战的李向东，忽见承重竹裂痕深处沁出汁液，在烈日下泛着诡异的油亮，心头一悚，失声惊叫，“鹰哥快跑！小草要索命啦！”
龙小鹰闻声仓惶后撤，却被虬结的竹根绊了个趔趄！枯硬的竹茬如獠牙般划过他小腿肚，瞬间撕开一道血口。他重重跌坐在地，仰头望去——倾斜的竹冠正摇摇欲坠，仿佛死神的巨镰悬在头顶。
“让我来。”阿旺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粗糙如树皮的手掌抚过钐刀长柄，那些被竹刺反复扎出的旧疤，在磨光的木纹上凸起，如同岁月刻下的浮雕。
泛着幽幽蓝光的刀头，凝着几块暗褐色的斑，在日光下特别显眼。龙小鹰猛地想起队里的传言——阿旺这把钐刀，可是饮过野猪血的凶器！
阿旺黧黑的右臂筋肉贲张，在皮肤下拧成一股股粗壮的麻绳。钐刀骤然破空，带起一声凄厉的尖啸！森冷刀光如电，竟在并排的三棵承重竹上，同时犁出三道深凹的、惨白的月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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