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接近黄昏，冬日的太阳总是这么懒洋洋，悬在半空，发散着并不温热的光芒。
平日里无人的小道此时就显得越发冷清，有村子里的小孩在道路口玩耍，远远的看到有两人骑牛车而来，山路崎岖，没什么像样的路，可供选择的乘骑工具也少的可怜，来往见到最多的就是牛车。
牛车走近，有两个人从牛车上跳了下来，说是跳，也有点踉踉跄跄。两人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尤其那个老人，戴着一顶不知道从哪里弄过来的草帽，看起来格外好笑，不懂事的小孩就更加好奇，纷纷朝那两人看去。
为首那矮胖老人拍了拍屁股，一路虽是坐牛车，但是这屁股没少挨颠簸，下来后竟然有点站不稳路，他见有小孩看过来，也不感觉尴尬，出声问道：“这里是牛山村吗？”
小孩子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感觉两人甚是好玩，不说这个矮胖老人，后面那个高瘦的年轻人走路一跛一跛，竟然还是个瘸子，有个小孩出声道：“快看，那是个瘸子。”几个小孩纷纷哄然大笑。
年轻人也不恼怒，似乎对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他从兜里拿出一包糖果说道：“你们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就给你们糖吃。”
这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年轻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对甜食倒是情有独钟，平时出行，袋子里总会装个一两包糖，这时候却成了问路的最好方式。
山里的孩子哪见识过这个，一个个顿时就看直了眼，纷纷围了上来。
“这里就是牛山村，大叔大伯是第一次来吗？”有一个小孩主动搭讪道，他也不怕生，可能也是因为糖的诱惑太大。
年轻人没有回答，反而又问道：“村里有没有一户叫张晋中的人家？”
小孩子挠了挠头，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村里的人虽说只有十几户，但是小孩子哪知道这些长辈叫什么，平日里都是爷爷长奶奶短的，叫叔叔伯伯阿姨大婶，谁知道名字呀。
见小孩不说话，年轻人从袋子里单独掏出几块糖，放在小孩子手里，说了声没事。
旁边几个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好生羡慕，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那个提前说话的人。
“我知道晋中爷爷家里在哪。”孩子中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大家都转头朝着那个声音之处望去，有个小女孩低着头，脸色涨红。平日里她也不喜说话，遇到陌生人更是躲避不及，只是见着了有人拿了糖果，两个人似乎也是和颜悦色很好说话，不由就开口说道。
小女孩见大家都望向自己，头低地更低了，一双小手摸着自己的衣角，脸色涨的通红。
年轻人笑了一下，拿糖递给女孩，小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年轻人却是轻疑了一声，一时间竟然忘记把糖给女孩。小女孩只当对方不愿给自己，一时间缩手也不是，不缩手也不是。鼻子一酸，竟是要哭出声来。
似乎是发现了此时的尴尬，年轻人回过神来，把那包糖一股脑地全都塞给了女孩，他轻声说道：“能带我们过去吗？”
小女孩抽了两下鼻子，硬是止住了想要留下的眼泪，她点了点头，抱着那包糖，转身就走，也不去想这两个外来人会不会跟上。
矮胖老头呵呵一笑，从裤腰上掏出一个小铁壶，拧开喝了一口，咋了咋嘴。
“怎么了老黄？”
被叫做老黄的年轻男子呵呵一笑，撇了一眼旁边这个看上去要比自己大很多的老头：“好像是山鬼。”
山鬼无灵，靠着天地间一丝丝灵气苟延馋喘，如浮萍飘摇不定，有些懂鬼神妖术的人会去去寻找这些山鬼，和这些山鬼做一笔买卖，他们将活人的灵气截取一缕用来温养山鬼，同样的，山鬼也要负责保护提供给他灵气的人，这个保护不仅仅是保证他的安全，也是保证他的运数、气数，山鬼和人就像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人的气运越强，山鬼所获得的灵气也就越多。
矮胖老头不由咧嘴一笑：“那小娃子身上有山鬼？那可是好东西，现在也见得不多了。”
相貌年轻的高瘦男子又是笑了一下：“多半是晋中干的，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从那里带回来的。”
前面的房子参差不齐，山里人也没什么大讲究，很多都是就地取材，跟着小姑娘走了一会也就到了她口中的晋中爷爷家里。
“晋中爷爷，你在家吗。”
小姑娘对着房子里喊了一声，却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似乎对这里有点害怕。房子里传出几声咳嗽的声音，随及房屋门被打开，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探出了头来。老头神情枯槁，一双眼窝陷的很深，外人看起来就很是可怕。
他看到小姑娘不由咧嘴笑了笑，本来苍老的脸就越发显得阴森，小姑娘见了不由后退了两步，只是当老人抬头掠过小姑娘看到后面的两个人时却是猛然愣住，随及竟然双膝跪下，痛哭不止。
“晋中，这么久了，也该和我们回去了。”
矮胖男子没有去搀扶跪在地上的老人，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晋中抬起头，望向那个年轻男子，嘴里喃喃自语：“真是一点也没变，一点也没变啊。”
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自己还是和他一样的年纪，自己需叫他一声大师兄，只是如今过去了几十年，自己已经是半头雪白，而这个人却依旧是自己当初刚见到时候的模样。
男子上前扶起跪在地上张晋中，柔声说道：“当年的事情我们都没有怪你，这些年也一直在找你，群鬼册已经重新封印，只是还剩了一些鬼妖尚未找到，这次本来是得到消息，听说有妖怪作祟想要过来看看，没想到有人和我提起十多年前那边曾闹过瘟疫，有个过路的中年男子帮他们化解了危机，我和老尧想着你精通疫病巫术，可不可能是你，多方打听得到消息当时那人自称张敬仲，敬仲，晋中，可能是你取了个谐音，也就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
张晋中已经止住了眼泪，望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当他伸手想要去触摸眼前男子的时候，又是睁大眼睛，惊讶地无以复加。
身前男子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自己浸营医术这么多年哪能不知，他的右手毫无生机，俨然已和废掉无异，到底是谁，能够废掉他的一臂？
身后矮胖老人被叫做老尧，名字叫做张晋尧，此时却是冷哼一声，重重说道：“老黄用一臂一腿和祸津做了交易，我们才能将大半妖魔重新封禁，你这个惹事都却自己偷偷躲了起来。
听闻这话，张晋中又是忍不住掩面哭泣。
年轻男子柔声说道：“好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晋中，和我们一起回去吧。从我到老八，也就只剩下我、老尧和恩惠三人，你也该回去给大伙上柱香。”
听闻这话，不仅是张晋中，就连身后张晋尧也是面色戚然。
“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张晋尧冷冷说道：“自然是战死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去当缩头乌龟。”
“黄天大哥，是我对不起你们。”听闻张晋尧这么说，张晋中又是没忍住，泣不成声。
被叫做黄天看上去还很年轻，实际上已经不知道活了多久的男子轻叹一口气：“这是他们的命数，没有谁对不起谁。
几个人进了屋，张晋中给两人倒了茶，小姑娘有点局促，呆在一边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晋中，这个娃娃身上的山鬼是你带回来的吗？”
张晋中点了点头：“原本和我一起出来的总共有三只山鬼，这只山鬼是最后一只，一只被我用做瘟疫的药引，一只被我用来困住山里的一头风煞，最后一只便是小姑娘身上的这只。”
“风煞？”黄天又是轻疑了一声。
张晋中点了点头：“不是从群鬼册里跑出来的，按理说现在应该不会有自然产生的风煞，我来的时候它正在吸食小娃的灵气，虽然被我打断，但是没有灵气的小娃生机几乎断尽，我只好用山鬼给她续命，那只风煞的妖力很强，我正面无法打败他，只能做了一个困阵将他束缚其中，同时用散灵阵削减它的妖力，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不敢离开的原因之一。”
他们这些人被叫称为拘灵师，大唐王朝妖魅恒生，他们接受传承，拘灵遣将，保一方平安。拘灵师的派系很多，他们这一支祖庭在五台山，与龙虎山天师府和武当山同属道教一脉，只是平时并不为人所知，历代五台山拘灵师大掌教负责保管一本叫做群鬼册的书籍，书籍里封印着历代拘灵师不能拔除的恶鬼和妖怪。
对于他们来说，群鬼册是忌讳之物，但是对于一些邪魔来说，这却是可以帮他们助纣为虐的助力。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大概二十年前，有一伙人动了群鬼册的主意，想要将其偷走，适逢大掌教云游他方，负责保管群鬼册的正是张晋中，按理说不应该会出现什么纰漏，但是不知怎么的那天他心血来潮，想要去看一眼群鬼册，只是这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千鬼从书中奔袭而出，而张晋中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个妖魔鬼怪从他身旁掠过自己却无能为力。
后面他就一个人躲了起来直到今天。
张晋中刚想再说点什么，身边的小女孩却突然浑身颤抖，双目紧闭，像是遭遇了巨大的恐惧。
黄天一把抱起小女孩，单手轻抚她的额头，原本还颤抖的女孩立刻安静了下来。
黄天眉头微皱，轻声说道：“她身上的山鬼出了问题。”
闻言的张晋中也眉头一皱，山鬼出了问题？这种情况他没有遇到过，山鬼靠人的灵气温养，就算是宿主出了问题它们应该也不会有事。
随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是山里的那头风煞。用做困住它的阵法阵眼的那只山鬼和小娃身上的这只本出一脉，是同一只山鬼化为的两只。山里头的那只风煞有问题。”
黄天放下女娃和张晋尧对视一眼，随即两人纷纷掠出院子，一点也没有一开始孩童见到他们时候的可笑样子。
后山之上风吹走石，一团雾气在林中横冲直撞，见到黄天和张晋尧后竟口吐人言：“老不死的关了我这么多年，今天竟然还有开胃菜，等我出来后你们一个个我都要把你们扒皮抽筋。”
张晋尧扶了扶自己的那顶草帽，神情不见任何变化：“已经到了化形的妖怪，只是可惜了，戾气太重。”
黄天轻嗯了一声，低声喊了一声：“桂花。”
一道身影在他身旁浮现，泛起涟漪，随后变成一把长刀悬于黄天身旁。
“断。”
只是轻喝一句，那团雾气也随之消失，原本风沙走石的山林随之归于平静。那风煞竟然连惊慌失措的机会都没有。
张晋尧轻笑一声：“不自量力。”
。。。
“晋中，真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张晋尧问了一声，虽然对他有些成见，但是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原本几个老人和他同龄的也就只剩一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晋中，他却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回去。
“我有愧于师傅和各位师兄弟，我回去了也没有脸面再去见他们。在这里挺好，看着那个小娃长大，然后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慢慢等死，这应该是我最好的归宿了。”
黄天点了点头，没再强求，只是说道：“那只用做阵眼的山鬼我带走了，此次出行本就也是需要去找一个续命办法，人各有命，晋中你不愿意回去我也不再强求，只是我们五台山的大门一直为你开着，如果你愿意回来，那就回来。”
张晋中苦涩一笑，本来就显得老态的脸越发苍老：“我可能就是没这个命吧，大师兄，如果哪天那个女娃有事，请一定要帮忙救她。”
黄天又是点头，随后上了牛车。
牛车随着太阳缓缓下山，张晋尧低声感慨：“我们这一生，无非也就交易二字，用什么去换什么，只是不知道晋中到底换得了什么。”
黄天沉默不语，一道身影浮现在他旁边，是一个媚态百生的女子，穿着一身大红锦袍，她就这样悬于半空，低声问道：“你似乎有烦恼。”
黄天笑了一下：“你知道什么是烦恼吗。”
女子摇了摇头：“不知。”
黄天长叹一声，低声说道
“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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