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起四野

奶奶仙逝,我心中唯有此亲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老家送老人最后一程。堂内道士诵经约有大半日,我膝盖肿痛,下肢早已发麻。而我的后妈宋玲芬却在一边旁若无人般刷着某音,欢歌笑语四下弥漫,引得吊唁者们蹙眉议论。

我默默忍下怒火,我不愿在灵堂上和宋玲芬撕破脸皮。待今日法事结束后,我偶然听闻这个女人和我爸的谈话,每一句都在说我奶奶死的好,省得麻烦他们照顾。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爸。从我七岁起,我就明白,我的爷爷奶奶也是我的爸爸妈妈。只可惜爷爷驾鹤多年,没人能管得了我那满口忠义孝悌却又毫无道德底线的爹,如今最疼我的奶奶也去了,这个家更是待不得。

乡下白事规矩繁琐严格,好多事情都让我一头雾水。这天傍晚,道士掐好时辰,我们在家门口供了一桌祭食,三荤三素,瓜果米糕各一盘子,再斟九杯烈酒。一祭鬼神,二祭亡人,三便是请那夫丁老爷在黄泉路上好好照顾奶奶。

「夫丁」一词想必在大家印象里非常陌生,华夏历史沧桑几千年,天南地北五湖四海都延续并且不断的改进葬俗文化。今时今日在我这皖南偏僻小村里,葬俗方面更是与外界大有径庭。

而这夫丁老爷,在家乡风俗中他的地位比阴差要高的多。

我曾查阅过一些资料,并且也在网上和一些有相同兴趣的网友探讨过,结果依旧不尽人意。按照我的推论,通俗一点此夫丁或许如同一个现代社会中的车间主管,你到他那去,有了贿赂和好处,他便给你分配好一点的工作岗位。

中国民间神话中,每年腊月二十三,每家每户要祭灶,目的是希望灶王爷在玉帝面前说自家的好话,以此祈求来年家和人兴、财源滚滚。

这算得上是一种善意的贿赂吧,实则祭灶习俗上古时期就开始流传,包括后世的贿赂灶王爷也只是劳动人民们质朴的美好愿望。

夫丁亦如此,谁不想自己亡故的亲人在下面能好过一点儿,因此逐渐衍生出这黑衫黑帽、口中叼支香烟的夫丁大人。

这夫丁都是道士带来的扎纸匠现扎的,芦苇做骨,白纸为身,再用墨笔勾勒出一双没有眼珠子的眼睛,不过半丈高,立在台上栩栩如生。胆小的人恐怕被其诡秘之气所慑,不敢直视。

按照规矩,祭拜的时候都是由长子捧着夫丁立足的木台,绕着供桌走九圈。我爸是我奶奶唯一的孩子,理当由他来。

他刚刚搬起夫丁就出了意外——夫丁嘴里的烟掉了下来。

要知道,这烟可是扎纸匠用浆糊粘上去的,干了也不可能轻易就掉下来。我爸一连试了三次,结果还是如此。站在一边的我注意到原本半闭眼睛的老道长此刻神色凝重,那双长年累月都微阖的眼睛陡然睁大,几乎是怒目而视。

人群乱哄哄的,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窃窃私语,我一一纳入耳中。

“看样子老爷没有收下这桌酒菜啊!”

“你们还记得鲤鱼桥的杨家贵不?一个样!”

“莫瞎说吓人哦!汪老太太又不是枉死的,姓杨的那是借了气。”

……

我在一旁听着,本来没有多想,结果一个爷爷说起鲤鱼桥杨家贵,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其妙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心。

我小时候老缠着奶奶给我讲故事,打仗的故事听够了,奶奶便给我讲起这十里八乡的奇闻异事。哪个地方水蟒成了精开口说话啊,走夜路看见路边树上挂着吊死鬼啊,死了好几年的大姑娘半夜回家跟活人一样做发洗衣啊……

我的童年被数不尽的乡野奇闻笼罩着,以至于如今二十岁的我还对此类传说心有余悸,夜里甚至不敢一个人去上厕所。

而在这些怪谈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关于诈尸的故事,其实不应该用故事二字来描述,这是一件周围几个村子都知道的真事。

那是1965年的秋天,神鬼之说流传于长江之畔。这年的中秋过后不久,我们村子西北边有个叫鲤鱼桥的小庄子,有个姓杨的男人白天干农活突然暴毙在田里。那个年代失去一个壮年劳动力,家里人哭得死去活来,可伤心归伤心,丧事还是得办下去。

人死放置在门板上,留一个亲属日夜不休在身边守灵,目的是为了让供在死者头旁的香案一直到燃着香,再其次就是防止一些动物破坏遗体。

在中国人口口相传的故事中,一旦猫猫狗狗之类有生气的动物接触到尸体,便会引发尸变的可怕灾难。

关于尸变的传说古往今来从未间断,远一点的就是清代时湖南某地出现僵尸村这种恐怖的地方,近代最出名的当属哈尔滨猫脸老太太以及95年成都僵尸事件。不过谁都没亲眼见着,或许是旁人以讹传讹也说不定。

但既然古代也有记载,僵尸传说或许不是子虚乌有。

言归正传,鲤鱼桥的杨家贵死了两日之后,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人在入棺的时候突然暴起,逢人就搂。事发突然,大多数参加葬礼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时间中招者不计其数。被杨家贵搂抱过的人全部瘫倒在地,而杨家贵这个死而复生者状态癫狂,后来在一整村人的围剿下才将其制服,活埋到我们村口梅庄水库的路基下。

这事儿我小时候打死都不信,但在去玩伴家玩耍的时候,也从他们家长辈的口中听到过,和我奶奶所描述的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奶奶没有告诉我那些被尸体搂抱的人后来如何,玩伴的奶奶却说那些人不久后也相继死去。

老人们大多细节控,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其中也提到过将杨家贵下葬后,他家里人祭夫丁发生意外的事情。

人们都说因为他死的不正常,夫丁老爷带不走他的魂,所以不接受凡人的贿赂。

此时正逢一抹残阳泼落西山,残阳似血,寒号悲鸣,气氛逐渐变得不安。

我爸颤颤巍巍开口:“这……师父,接下来怎么办?”

我赶紧望向那个老道长,心中越发疑惑,怀疑是一棵正在萌芽的种子,如果不去验证我的猜想,恐怕我的疑惑会长成参天大树。

“无妨,待我烧了这道符,你便放下大人的尊驾,让他去搬。”

老道长指了指我,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包括我爸和宋玲芬阴沉的视线。

“老太太舍不得小孙子,临了都没见上一面,自然不甘心,有了执念当然不会轻易离开,让他送上一送,且讨好了大人,又消了许多的冤孽啊。”

我默不作声,冷眼看着老道长烧符,暮色四合,趁着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我在火光中上前捧起夫丁,按照吩咐走九圈。

可能是心理原因,随着圈数越来越少,我觉得手中捧着的木台越来越重。

六圈,七圈,八圈,九圈!

随着圈数走完,我停下脚步,正准备将夫丁放回原位,供桌上燃烧的两支蜡烛在没有任何气流的情况下熄灭,也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我怀中的夫丁双眼眯起,冲我诡异一笑。

脑内犹如过电,一种难以言喻的酸痛感自胸膛蔓延至脸上,没有完全适应黑暗的眼睛一阵刺痛。

我扔了夫丁,瘫坐在地上大喊大叫,一边用手捂着眼睛,不用说我也知道此刻的我形若疯子。

随着疼痛的加剧,往事如同破空的利箭,一支支刺向我,迫使我想起恐怖的过去。

五岁那年,我经历一场致命的意外,求医无果的情况下,奶奶想到了一个荒唐的办法。

我奶奶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分子,并不是很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本村就有一位所谓的“菩萨”,她老人家怕掺水分,于是带我去了一个离家很远的地方找人帮忙。

我对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印象特别深刻,我记得我奶奶总是让我骑在她脖子上,我昏昏沉沉,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可奇怪的是我能隔着眼皮看见外界的一切。

在那位女菩萨家里,没有吃药打针,大概过了两个礼拜,她医好了我。

原来我被人推下去的那一刻,三魂七魄就有一魂离体了,这缕魂魄出了我家的房子到了大马路上,被七个鬼魂拉住逗弄要钱。

我奶奶当时不是很相信,后来据她回忆,那个老太太亲口告诉她,这七个鬼都是谁、怎么死的。

我家所在的村,从**到二十一世纪,确实有那么七个人,跟老太太说的一字不差。

老太太说我本是必死的命,伤的太重,结果阴差阳错让那七个东西给困在家附近,否则住院不久就该死了。

这件事具体怎么解决的我奶奶并没有告诉我,但我也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经历这次的大难不死,我以后多多少少会有些不同寻常。

这种事情太过玄乎,我不敢全信,可事实胜于雄辩。我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的眼睛不是先天的阴阳眼,因为意外得到的阴阳眼时灵时不灵,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经常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从小到大过分的沉默和孤僻,促使我独来独往,几乎没有朋友。旁人眼里的我,更是一个年纪轻轻就满口怪力乱神的怪人。

我后来应该是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卧室的床上,喉咙又干又痛,嘴巴里还弥漫着一股怪味儿。

我强撑着爬起来喝水,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老道长。

父母和亲戚们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稍稍放下心,“师父,我是晕过去了吗?”

“嗯,不打紧,没休息好的缘故。”

老道长姓妙,在我们街上开了一家白事用品店,从前每逢清明或者七月半,奶奶都会带我去妙道长的店里买香纸。妙这个姓少见,所以我对这位华发似雪的老者印象颇深。

“您随便坐。”我客套道。

妙道长倒也不客气,坐下后便捻住长须盯着我不说话,好像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似的,我实在经不住这般聚精会神的打量,沉不住气先开了口:“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平日里虽然沉默寡言,但也不喜欢拐弯抹角,有话直说多爽快。

只见妙道长平静的面庞浮现一丝诧异,不过这点儿情绪稍纵即逝,苍老的脸孔恢复平静。

“小子,大人见了你欢喜得很啊。”

“大人?”我脑回路没转过弯来,一时不明白妙道长所言的大人是何人。

“你可曾去过神墩?是否又在那里拾得一块青花瓷片?”

妙道长一连串的问题把我的思绪拉向记忆海洋的深处。

神墩二字是我们村的禁忌,它原本只是一片平常的土墩。但在村人的记忆里,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又或者是何人担土堆积的。一马平川的南方平原,突兀出现一座小山规模的土丘自然奇怪,况且在这些年里,神墩仿佛有了生命,无人担土,它越长越高。人们对此闭口不谈。

我年幼无知的时候常常缠着奶奶讲故事听,有一次奶奶无意中给我说起那片坐落于西南田野如同小山的大土墩,我才知道那座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土墩居然有一个秘密。

前面提起我的奶奶读过书,**之后她从生产队的会计开始干起,后来熬成了村里的副主任,工作繁忙顾不上家这些苦水就不用再倒,毕竟杂七杂八的事情一箩筐。

跟神墩有关的故事发生在1981年,那天村里面来了一批人,他们带着部分精密仪器,一群人的谈吐打扮跟庄稼户天差地别。

我奶奶和村里的一众大小领导接待了这群人,这帮人是搞勘探的,他们的介绍信是一位省级大人物亲笔所书,并且盖有省政府及市、县相关部门的印章。

这次来村里不为别的,他们就想勘探勘探那片长满一人高荒草的土墩子。

勘探的过程全程保密,没人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勘探土墩。有人猜想那下面是不是有古墓,可村史里并没有相关记录,这一切似乎都非常的莫名其妙,直到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村干部们给这些同志摆了送行酒。

那个年代真心换真心,大家痛痛快快地喝,奶奶送其中一位女同志回住所之后,无意间发现她的记录本上写有关于土墩的资料。

那片其貌不扬的土墩,是谁都想不到的神奇之地。

奶奶始终没有告诉我她在记录本上到底看到了什么秘密,每当我问起,她总会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我喜欢一个人玩,有一回偷偷爬到土墩顶上,拾到了一块破瓷片,不过我没当回事直接扔了。

思及此我如实回答妙道长的问题,我疑惑不解,老者却点头称赞,“这就对了,你与大人有缘,难怪他老人家看不上你那不成器的爹。”

见我还是不明白,妙道长拍拍我的肩膀,只听他说:“年轻人,有些事恐怕用不着老朽说破,你也知一二。你那眼睛要好生保护,大人同你结了阴缘,往后的日子,你要事事以大人先而己后,可别同方姑那么倔,说不干就不干,偏要把这些事儿带进土里。”

方姑是我奶奶的外号,我虽不明所以,可妙道长谈及我眼睛的事情,我似乎已能洞察几分。

大人,莫不是那管教亡灵的夫丁大人?

我寒毛倒立,马上联想到此前似乎见那纸夫丁冲我诡笑,可这妙道长又是什么角色,他说的缘,意又指何?

我知这世上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所谓的鬼怪,我略见一些。可如果有一天真的被告知这世上有神,我还是难以置信,骨子里天生的选择性相信致使我对妙道长的话半信半疑。

然而最大的未解之谜是我的奶奶,她到底是什么人呢。

逝者如斯夫,我想,无论她从前是什么人,这些秘密都已经随着她的离开化作泡影。

夜里下起了雨,老家冬日湿冷,我裹着被子久久不能入睡。回想妙道长说的话,我心中的疑惑算是解开。我一直以为奶奶有冤屈,走的不甘心,没想到原来是那位夫丁大人不喜欢我爸,不愿意收他的好处。

妙道长提到那位大人,其实他算不得神,但也非鬼魅一类,此类神灵并非天造地设,多是因生前犯了大罪被抹去记忆领官赎过。

与我结缘的这位,据说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妙道长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只告诉我这位脾气古怪,叫我不要鲁莽冲撞,免得自讨苦吃。

我这种普通人,对鬼神而言,是善信使者?还是魔力驱使下的奴隶呢?

为什么要找上我?难道因为我有一双时好时坏的阴阳眼?难道因为我是五月初五生的五月子?难道只是因为我曾经去过神墩捡到过瓷片?

……

太多的问题伴我进入梦乡,多日的不眠不休让我的身体不堪重负,我顾不得其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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