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晚上9点多,肖国梁赶回了营北。

接站车直接开到油田中心医院病房楼下,肖国梁跳下车,急匆匆进了病房大楼。从机场出来,他给王静打了两个电话,从王静的语气中,他感觉到父亲的病情非常危急,似乎随时都可能去世,肖国梁怕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不停地催司机快点儿开。王静又怕他的车开太快,让他别太急了,路上注意安全。

肖国梁几乎是跑着进的病房。

父亲躺在病床上,嘴上扣着氧气罩,手腕子上连着输液管,大哥和王静站在床边。

看到肖国梁进来,两人站起身。

“爸咋样?”肖国梁一边问,一边伏到床边,看到父亲的脸色蜡黄,颧骨突出,太阳穴都陷下去了,整个脸框像个骷髅,心中一酸,眼泪差点下来。

大哥说:“爸整天睡觉,不吃不喝的,有四五天了。”

肖国梁摸摸父亲的胳膊,瘦得皮包骨,摸摸身子,几乎就剩下一副骨架,胸骨一根根清晰可见,随着费力的呼吸,胸口一起一浮,虽然嘴上扣着氧气罩,也能听到喉咙里传出来的嘶嘶声。

大哥说:“爸一直咳嗽,可能肝早就疼了,也不跟妈和我们说。头几天妈上厕所,看到爸拉的粑粑是黑色的,就问爸,爸说拉黑粑粑都好几天了,妈就让我给王静打电话,王静说这是便血,应该是消化道出血,让我们赶紧给爸送医院来。”

王静说道:“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已经是肝癌晚期了。”

肖国梁急着说道:“咋不第一天就给我打电话?”

王静说:“寻思你也快回来了,再说,你回来能咋样?今天早上大哥给爸喂水,水没咽下去,爸一口血喷出来了,我们都吓坏了,大夫过来一看,说非常危险了,我才急着给你打电话。大夫把爸移到抢救室,说,有可能今晚都挺不过去。”

肖国梁看着父亲紧闭着双眼,张着嘴,一口接一口地喘气,好像随时下一口气都会喘不上来,问王静:“大夫说有啥办法没有?”王静摇摇头说:“爸吐完血后,血压下来的特别多,大夫现在给用了升血压的药。只能是维持。大夫说,如果早几年发现,还可以通过手术切除,现在肯定是做不了手术了。从各种化验结果来看,肝癌已经转移,应该扩散到整个腹腔了。”肖国梁轻轻摸了摸父亲的腹部:“肚子不那么胀。我在网上查,说肝癌晚期肚子都胀,爸肚子没怎么胀啊?”

王静说:“刚住进来时也胀,用药后腹胀消退了。”

肖国梁问大哥:“妈呢?妈在家咋样?”

大哥把肖国梁往身边拉了拉:“天天给妈打电话,但没敢告诉妈。妈老太太多精啊,从我的话中就听出爸不好了。”

肖国梁心里难受:“妈在家,肯定老上火了,她又没人说去!”

大哥说:“妈还行,比你想的有挺头。老多事咱们没想到的,妈都想到了。”说着把病床边上的小柜子门打开:“老二,你看看,妈昨天让人把爸的衣服都送来了。”肖国梁蹲下身,翻翻柜子里面的衣服,有薄的深色棉衣棉裤、粗布做的衬衣衬裤、棉鞋、棉帽子、一身深色中山装,还有件深色大衣,都是崭新的。“这都是啥?”他问大哥。

大哥把柜门关上:“这都是妈早就做好的。头几年我看妈忙着做这些的时候,还问妈呢。妈说岁数大了,得早准备,别等到时候抓瞎。她把自个和爸两个人装老的衣裳都做好了,说还是按着老礼穿这些衣裳,不想死了的时候穿现在的新式衣裳。昨个,就让人把爸的装老衣裳拿来了。”

肖国梁听着大哥说,看着一柜子的装老衣裳,心中隐隐作痛,眼眶红了:“哪有那么快!再说,爸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呢,床头放着这些衣裳,也够丧气的!”

王静看了看表说道:“国梁,这都快十点了。大哥熬了快一周了,正好你回来了,就让大哥赶紧歇着去。”

大哥两眼布满血丝 ,脸晒得又红又黑,一道道皱纹深得象刀刻似的,身上也是精瘦的没啥肉。肖国梁看着心疼:“大哥,你去找个店住下歇一晚上,今晚我在这陪爸。”

大哥和王静走了。临走时大哥还反复叮嘱:“老二,爸晚上真有啥不好的苗头,先把那些衣裳给爸穿上!”

肖国梁坐在床边,看着输液瓶,也看着心电监控仪。接近夜里11点时,父亲忽然使劲地咳嗽两下,然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肖国梁,很费力地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肖国梁伏在父亲的耳边问:“爸,你喝水吗?”父亲摇摇头,肖国梁把氧气罩摘下来,父亲咧嘴笑了一下,很微弱的声音说:“老二,你回来了?”肖国梁点点头,问:“爸,我刚回来。你感觉咋样?”父亲喘了几口气才说:“把我腰垫垫。”肖国梁连忙拿过来一个枕头,垫在父亲的腰眼下:“爸,行不?”父亲费力地点点头,身子稍稍往一边挪挪,又昏睡过去了。

值班大夫过来,把肖国梁叫到办公室:“你是他二儿子吧?病情我和你家王姐还有你大哥都交代过了,你父亲吐完血后,血压非常低,现在我给他用上药了,血压暂时稳住了,但没啥太大意义,很有可能今晚就挺不过去;即使挺过去,也坚持不了几天,你们这些儿女,该给老人准备后事就抓紧准备,别到时候来不及。”

后半夜一点多,父亲又醒了,要水喝。肖国梁喂了父亲两匙水,父亲几乎连往下咽的力气都没有,每次都是喘几口气才能咽下几滴水。喝完水后轻声说“没味”,肖国梁又喂了两口罐头水。父亲喝完,张着嘴喘了半天气,等气息喘匀了,说想喝牛奶。肖国梁非常高兴,听大哥说住院这几天,父亲除了偶尔喝点儿水,别的啥也没吃过,要是能喝点儿奶,不就有精神头了吗?连忙把奶倒碗里,还要用匙喂父亲。父亲摇摇头:“扶我起来喝。”肖国梁问“行吗?”父亲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摇摇手:“没事,扶我起来!”肖国梁把床头摇起来一点儿,再把父亲慢慢扶起来一点儿,背后用被垫着。父亲的背上没有一丁点儿肉,骨头硬硬的硌着肖国梁的手,肖国梁的眼泪顿时涌到眼角。父亲示意把碗拿来,他要捧着喝。肖国梁一手搂着父亲的肩膀,一手端着碗,父亲费力地一口一口喝着奶,喝几口就喘一口气,最后把一碗奶都喝净了。喝完长长出了一口气,示意肖国梁把他重新放倒。

肖国梁把父亲的头放在枕头上,又把床摇平。父亲用手指指腰,很小的声音:“腰眼儿,腰眼儿拿东西垫上点儿。”

这是父亲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看到父亲喝完奶静静地睡着,肖国梁把氧气罩再给父亲戴上,这时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心电监控仪显示的呼吸、心率、血氧等各项指标都很正常,血压低了一些,但很平稳,没啥异常。他坐在父亲床边,一会儿看看监控仪,一会儿看看父亲的脸,过了一会儿,也有些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猛地浑身打个激灵,一下子从迷糊状态中惊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向监控仪,监控仪上心率那根线几乎是一条直线!他连忙摘下氧气罩用手摸父亲的嘴和鼻子,一点儿呼吸都没有了!

他连忙开门去找值班大夫,走廊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病房里传出的阵阵鼾声,护士站的电子钟闪着清光,时间是4点13。

值班大夫急忙过来,摸摸脉搏,又看了看监控仪,对肖国梁说:“老人没了,呼吸没有了,还有点儿心跳。抢救没啥意义,我建议不抢救了。”

肖国梁点点头。他受王静熏染,相信医生的判断,这时候他的脑海中还竟然闪过鲁迅先生写的《父亲的病》最后,衍太太让鲁迅“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啊”的话来,后来每每想到自己当时的想法,肖国梁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不孝顺,父亲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大声呼唤一下。

大夫去值班室忙着写患者死亡记录、开具死亡证明等,护士过来,等着心电图彻底变成一条直线,将心电图打印出来,确认最终死亡时间。肖国梁给大哥、王静打了电话,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但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没有太过惊讶,大哥马上过来,王静则立刻打电话联系殡仪馆,殡仪馆的人半小时之内能赶到。

肖国梁首先想到给父亲擦擦身子。他拿着脸盆先接点儿凉水,又去水房接点儿热水,用手试了试,正好不凉不热。把父亲的衣服脱下来,父亲的胳膊、腿随便被他翻动,好像仍在睡梦中,只是没了呼吸和心跳。肖国梁的眼泪这时候涌了出来,模糊了双眼,他只好先把眼泪擦干,然后一边轻声喊着“爸,爸”,一边给父亲细细地擦着身子。肖国梁仔细地擦着,手很轻,很怕动作大了弄疼了父亲。耳边是隔壁医生值班室大夫敲击键盘的噼啪声,还有时断时续的鼾声。

这时,大哥到了,然后殡仪馆的司仪带着抬尸工也到了。大哥看着父亲光着身子躺在病床上,急着说道:“老二,你咋不给爸穿好衣裳?按老礼,应该在咽气前把装老衣裳都穿好,不然到了那边光着身子多冷!”

肖国梁还在给父亲擦着脚:“人还活着就穿寿衣,那才丧气呢!再说,怎么也得让爸干干净净地躺在棺椁里,我才想给爸擦擦身子。”

站在一旁的司仪说道:“你们哥俩说的都对。现代社会了,没有那么多老讲究,家属怎么做都行。怎么做,老人去那边都享福。那边的人的活法,也得随咱这边。”一边说,一边指挥他们给老人穿寿衣。

把母亲带来的衣服都给父亲穿上,几个人合力把父亲放到棺椁中,头枕、脚枕也放好了,连口中含的“玉”,母亲也让人带过来了,一块很小暗青色的石头。司仪一边忙着整理棺椁一边在口中啧啧称道:“你们家老太太,真让人从心里往外佩服!想得太周到了!比我们专门干这行的想得都细!你们做儿女的省心了!老太太给老头啥都捯饬得利利整整的,到了那边,老头也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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