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婚姻生活幸福感不应由我来评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妈从家里回来东莞时,带了两个亲戚家的姐姐,后面一直在我家厂里上班。其中一个微胖白皙的姐姐叫她阿莉吧,年龄和我姐一样大,初中毕业,性格温和。开始来到我家,我和她相处得很融洽,她在手工车间起步是普工,一年不到升了组长,每天检查阿姨姐姐们的成品,我可佩服她了。我那四年级的数学题,爸爸妈妈根本没时间给我讲,我就总是放学后背着书包就径直跑进车间,搭个小板凳,坐在她的身边安静地写作业,不会的就问她,印象中她熟练地挑起挑针,指着我的作业本说,耐心地比划,让我感觉是我自己亲姐姐在教我,当然姐姐这时在西安忙碌着她的学业。
活在回忆里的陌路人,之所以能够被深刻记忆,一定是在生命里留在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是那个咪咪去世的大夏天,厂里的活很忙,通宵加班加点,终于月底交货成功了。爸爸喜欢在拿到加工款那天带着厂里的所有员工下馆子聚餐,每次聚餐餐馆里的大圆桌都被我家占领,吃饭的那几个小时,通常是我最快乐自由的时候,因为没有大人注意我,我吃完饭就溜之大吉,跑去篮球场跟我那些个“发小”到处玩了,玩到大半夜回家都没人管。
那天我没跑,原因是入席时,我发现阿莉姐没有来,对于当时那么小的我来说,喜欢一个人就愿意时刻黏着她。我拉扯着妈催她打电话给姐姐赶紧过来,妈无动于衷,也没和我说啥,没多久上菜时阿莉姐来了,脸色阴沉,双眼通红,动作迟缓。坐在了隔壁阿姨们的桌子,看得出来那晚她很不开心,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也不敢问,在我眼里大人们不开心是最可怕的。
酒足饭饱,见着阿莉姐跌跌撞撞地出去了,看着她吃饭时啤酒一杯杯下肚,定是喝醉了。起先除了我是没人注意到的,因为人太多,孤独感和无助感的极致体现在人多的时候,没人在意你是谁你去哪。后来散席爸爸也喝醉了,才有喜欢阿莉姐的那叔叔说:“刚吃饭时看她就不对劲了,喝多了自己回宿舍了”,我妈拉着我回到员工宿舍门口时,阿莉姐瘫坐在冰凉的路面上,手上还攥着一瓶白酒在可劲儿灌,当时的我觉得大人的情绪太可怕了,但我好想过去安慰她,可妈当时的表情比她还难看,闪着泪花,拉着我的手劲很大,把我拽疼了,硬是无视地拽着我回了家。那晚还停电了,在漆黑的屋子里,妈坐在客厅,只有窗外打进来的一丝微弱的月光打在了妈脸上,显得妈的表情更加地沉重了。她一直鼓捣着手机的短信,命令的口气让我回屋睡觉,我已经感觉到妈的怒火了,不敢多说一个字赶紧回里屋了,当时我和弟弟一起睡的,弟弟不知道跑到哪玩去了,硬是半夜才回来,往常一定会是电线安排上了,那晚他回家没人理会,径直躺我身边睡着了。
停电的夜晚格外的燥热,月色进入了后半夜,本来未熟睡的我被客厅里的哭声惊醒了。次卧开门是隔着卫生间和厨房的小走廊,我拉了点门缝探了头去,是阿莉在哭,她双腿跪膝在我妈跟前,一直低头嘟囔着“我错了”……我妈板正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无声地抽泣着,我爸则是站在阳台跟前,背对她俩,抽着烟,一言不发。屋里点着蜡,烛光照着妈的凌乱的头发,妈妈的脸在暗黄的烛光下也显得衰老了很多。
“妈,你们怎么不睡?”
“你睡你的,起来干啥!回屋去!”
说罢,阿莉哭红的眼睛望向了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起身冲出门去,我爸转头便掐掉了手上的烟,追着阿莉也出了去,大门重重地砸上了!关门那一刻我看着妈板正的肩膀再也没端着了,耷拉了下来,身子不停地颤抖,坐在沙发上抱头痛哭……
当时应是凌晨4点多的样子了,天蒙蒙亮,我穿着拖鞋和睡裙也开门出去,想去寻寻我爸,妈也没太注意我,当时大脑应该是一片空白的,压根不知道我出门了。凌晨的巷弄格外的寂静,在城里没有鸡鸭狗的叫声,家里厂子靠近菜市场,倒是听到了猪肉档老板们磨刀霍霍的刺耳声音。我只能去厂子里找爸爸,想着他也没地方可去,应该在办公室吧。办公室就在宿舍楼旁一楼,个子矮只能踮着脚往窗户里望去,到现在我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办公室里黑压压的,隐约看见沙发上有人影,再聚神一看,是我爸和阿莉,爸紧紧地把阿莉抱在怀里,阿莉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爸怀里抽泣着。两人相拥的动作多么熟练啊!妈还一个人在家呢!这是要干嘛!
即便当时再气氛,我也没有去敲打房门,没有出声。我犹豫了,迷茫了,我心里在征求自己的主观意愿,我应该去喝住爸爸吗?他会不会因为阿莉拿出电线又打我一顿,我应该马上回家抱住妈吗?她肯定现在还没睡,一个人在沙发上难过。我就站在门外,思索了些许,选择回家陪陪妈。
回家刚走到四楼,家门开着的,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冲回去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除了熟睡的弟弟,没有妈妈,凌晨她跑出去了。我又随即下了楼,哭喊着每条巷弄里去找,篮球场、菜市场、玩具厂……把我们周围平时能去的地方都找了,都没找到。天亮了,我也继续延着马路走到了聚餐的饭馆门口,找见了妈。她一个人坐在马路边,凌乱的头发,衣衫不整,撒着大拖鞋,抬头望向我,双眼肿胀,我跑过去抱住了她,在她怀里放声大哭。“妈,你不要走……”妈什么话也没说,我俩就在马路边坐了会,人就越发多了,她拉着我起身回家。
妈拉着我回到了家,弟弟刚起来,哭哭啼啼的,他从小就聪明,也清楚着家里发生大事了。此时爸爸也在家,刚进门时,爸爸看见我和妈,紧凑的双眉舒展了开。我们相视都没有说话,妈让我回屋,自己开始去洗手间洗漱换衣服,我觉着他们是简单的吵架,收拾完了又会若无其事地上班去了。我和弟弟在房间里捣鼓着旧手机,听着客厅的争吵声和打斗声,慢慢地我俩都不动了,坐在床上听着门外的动静,是妈收拾行李箱的声音,是爸拖拽妈的拉扯声,慢慢脚步声走近了我们的房门。
是妈,她身后拖拉着行李箱,让我俩赶紧穿鞋,跟她走。我和弟弟犹如被控制的机器人,让我们干什么便干什么,一边哭一边穿鞋,我们心里都明白,爸妈不想在一起了,我们两个要做选择,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当然是跟妈妈啊,女子本弱,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觉得我们应该陪着妈妈,因为她比爸爸难过。走到门口,爸爸开始是拽着我和弟弟的手,让我们不要走,他并没有拉住妈,我和弟弟都哭着挣脱,下一秒爸爸怒火朝天,把沙发掀翻了,行李箱踢倒了,电视机也砸了,对着妈大声吼叫:“今天你要是带着他俩走,我就把这房子点了!”
话音落,爸掏出兜里的打火机准备点床单,妈觉着不妙,转身上去就抢过打火机了。“你到底想怎样?都这样了,你能不能不要再逼我了!”妈妈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大哭,我和弟弟又被爸爸拉回了房间,让我们先别出来,好好睡觉。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没有激烈的争吵和摔东西的脆音,音乐能够听见的是爸妈细声交谈的低音。我从被子里拿出旧的诺基亚,打开咪咪生前的视频,一遍遍放着,尽量让思念的眼泪掩盖我因家庭破碎而悲痛的心绪。
第二天,一切恢复了往常的平静。阿莉,从那天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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