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光(上)

  从我记事起,我就是一团黑影。

  更加准确一点,是一团被人踩在脚下的黑影,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你们熟知的影子。众所周知,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当人到处走来走去,走到桌子边,我就会和桌子脚下的影子融为一体,走到树下,我就和树的影子融为一体。

  我以为,所有的影子都和我一样,拥有自己的思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思考些什么,所以我总会和他们搭话。

  “你是花的影子吧?你有没有自己的花色?”没有应答。

  “那个,成为树的影子,你要不要吃很多东西才跟得上树的成长?”无语。

  甚至还有一次,我趁着那个人走进鸡圈喂养鸡鸭的时候,问过它们的影子。“鸡鸭整天没脑子的乱叫跑来跑去,你们不会累趴了吗?”我觉得它们如果要回答,肯定就回答了,毕竟我那么体贴懂事,又幽默风趣,不应该不理我这么个有趣的灵魂的。实际上,我刚问完,那群没脑子的精力旺盛的畜类,就一溜烟拖着影子跑到鸡圈另一边了......

  不过有一次,我倒是遇到了一个同我搭话的影子。他也是一个人脚下的影子,那次我被带到街上去购买货物,人潮拥挤时,我和好多人的影子融为了一体。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他的声音听上去还有些稚嫩,但是说的话却很急促显得很焦急:“哎哎哎,你们别乱挤成一团啊,等下跟错自己的人就完蛋了!”这是影子的声音,和人的声音不一样,我听得出分别。我有点激动,大声叫出来:“你是会说话的影子吗?你叫什么名字啊?”等了好一会,那个声音又传回来,只不过变得很远很小声了:“我叫陆焦,你也是会说话的影子......”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可惜实在是太小声了我听不见了。

  嘿,他叫鹿角哎。

    好奇怪的名字是不是,哪有人用动物的部位给自己起名字的。不过我也说不得别人,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名字,我就叫自己阿影。我又不追求什么大梦想,也不会有什么影子知道我,叫我的名字,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起个名字希望别人叫,不过是给自己途加没必要的期待和盼望罢了。我注定只有自己我一个人,我一直这么认为。

  

    另外要提的是踩着我的那个人,这里先暂且先叫做我的第一个主人吧。他叫做王琨。从我跟着他开始,他已经是卫府一个小有名气的修行顾问了。说是修行顾问吧,我一度怀疑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每次都找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回答别人的问题,给我的平凡无趣的生活平添了许多笑点。

    有一年冬天,卫府里来了个长得很奇怪的人。他是个光头,高高瘦瘦的,穿着很多很厚的衣服,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我虽然对温度不敏感,但是我知道现在才刚入冬,周围的人没一个穿的那么厚。

    他刚坐下,还没等我的主人王琨给他倒好茶,就开始说话了。他的语调又高又急促,还有些抖:“那个,我问一下,请你快点给我回答。我下个月就要去考武功七级了,之前修行都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最近两个星期就突然运气不稳了,你给我看看我哪里出了问题......”

    噢武功七级啊,那个考试很难约的。我之前跟着王琨去过现场,他做评委官来着。那里的大侠客多的是,个个武功高强,但是每次拿到七级腰牌的也不过数十个。

    但是我并不是很喜欢这些侠客。个个都很功利心,修行武功不为行走江湖,维护正义,只是因为现在陶阳城的统治者喜欢武功高强的武士罢了。他喜欢他们身上那股不受拘束,忠于自己的觉悟的劲头,就广招侠客进宫,与他们切磋交流,要是运气好的话,还能捞得一星半点的官职。笨蛋城主懂什么呢?招进去的全都是他原本最讨厌的家伙,他向往的那些侠客才不会在乎这些证明自己什么的腰牌和官职,人家早就游走江湖去了。

    所以当我看到这个请求者,我心里多少也是有点鄙夷的。我看不起这些违背内心行事,被欲望熏心的家伙。他诚恳的眼神看着王琨,王琨比他矮,还是个胖球,那男人的气场一下就压过来了,我感觉王琨有点冒汗。

    他盯着那个男人看了一会,又摸了一下那人的脉,闭目:“依在下的看法,头发是一个人灵气精华运行是否良好的体现。头发乌亮有光泽,则说明人体内精气灵气运行循环良好;反之说明此人的循环被打破,精气灵气受损流失。”

    那个男人显然也急了,原本就高的声音又升了一个调:“你看清楚,我根本没有头发!你是怎么根据头发来判断我的精气灵力有问题的?”

    我也捏了一把冷汗。这次他编的也着实太离谱了......只见他摸着小胡子,不紧不慢的回答:“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头发是精气灵力的体现,体现的是体内循环的结果。同时头发也是保护精气灵力不外泄的重要工具。现在是冬季,寒气又没有头发的防御,直接顺着你天灵盖的表皮入侵你的体内,搅乱了你体内穴位灵气的运行,所以你运气出现了问题。”

    别说,王琨还说的挺有道理,一套一套的,明显把那人唬住了。王琨又问他为何好端端的把头发全剃掉了,那个大男人突然又情绪一变,开始想掉眼泪了,说了很多,不过那是后话了。后来那个人离开的时候,对王琨的服务非常满意,给了他很多小费。

    但实际情况应该不是这样。一看那个男人就是很怕冷的,才刚入冬就穿的那么多,那两条腿裹得严严实实的,一看就起码穿了两条裤子以上。裤子勒着肚子,憋得自己脸都紫了,能运气运的好就奇怪了。但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我只是一个无关影士罢了。

  王琨家里有个妻子,在年轻的时候就瘫痪在床了。我来到他家时,她妻子已经卧床20年了。他妻子虽然走不了路,被病痛不断折磨,但是每每王琨回到家,她总是脸上挂着温柔的笑,说话细声细语的,让人觉得身心舒畅。如果仔细端详,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姿色。

  我曾有过一段时间觉得非常快乐。说起来现在也是怀念的。

  王琨的妻子家里上上下下都叫她徐娘。与别的官员家里不同的一点,王琨家里的仆人与仆人,仆人和主子之间的相处是很和谐的。她们总是在闲余时间,凑在徐娘床前,同徐娘讲大大小小的悄悄话,然后不一会卧室就传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其中笑得最开心的总是她的贴身丫鬟飞云。

  徐娘对大家非常好,她安排每个人做的工作都是合适又合理的,她脾气又是出了名的温柔,所以每每有新人进府门时,看到如此和谐的一副景象,会忍不住泣涕涟涟跪在徐娘床前,说自己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气,才遇上了这么好一个主子。

  飞云这个小姑娘,做事利索干脆,总是能把徐娘伺候的服服帖帖。徐娘一个手势,嘴巴还没出声,飞云就已经把事情处理妥当了。飞云年纪是府里比较小的,嘴巴能说会道,说起话来表情眉飞色舞,就差恨不得手舞足蹈和手脚并用了。有时候一群众人在徐娘房里开谈话会时,飞云的笑声实在是太大声了,偶尔休假的王琨被笑声惊的引过来,厉声责怪她影响到了徐娘休息,才悻悻收场。

  徐娘经常同大家讲自己以前的故事,大多数都是晚上的时候讲的。我也好奇,就经常趁着王琨睡觉时跑出去,和别的东西的影子不停的融在一起,最后跑进徐娘房间,最后混在其中某个人的影子中,反正她们最后都要路过王琨房前的。就是每天的这一小段时间,我看到了从王琨视角里从来没见过的徐娘。

  飞云帮徐娘按摩腿,她把徐娘的腿放在石枕上,把襦裙撩到膝盖,接着往她的腿上涂抹白色粘稠的药膏,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当然,这只是快要开始的节奏。药膏涂满了整条小腿,飞云开始拍打小腿,让药膏更快的被皮肤肌理吸收,这个时候,飞云半跪在徐娘床前,然后开始一套自创的独特按摩操。

  开始了。随着噼里啪啦拍打肌肉的声音,一晚崭新的谈话会正式开始。霎时间,房间里的沉默与安静被打破,气氛开始活络起来。飞云和其他众人开始七嘴八舌问徐娘这的那的话题,徐娘总是缓缓的笑着回答。

  飞云问徐娘:“主子,你说自己家里书香门第,你同我们讲讲自己以前的经历呗。我们没读过书,没见过那种场面,你们读书的时候是不是都很怕先生啊?”

  徐娘接过另一个丫鬟递给她的葡萄,分了一些给大家,然后放一颗葡萄进嘴:“你们大家没读过书,但是你们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了求生的各种本领。我从小饱读诗书,懂得很多知识,但是我对如何照顾自己和他人却是半分经验都没有的。每个人都有擅长也有不擅长的东西。世道使然,我们地位才会差距如此之大。哪怕我当你们是朋友,但是你们出了府门,做了别人的丫鬟,也许就真的只能是一个卖力气的小丫头罢了。在我这里,我能给你们一个安稳的庇护之地,但是到了别处,我是万万没有信心保证的。但是说到底也只是我们学习和懂得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大家有一些沉默了。徐娘招呼大家继续吃葡萄,说道:“我从懂事开始,先生就每天准时光顾我家,教我读书习字。我年纪小,但是学习却是很快的,先生就总是给我布置多于其他人的作业,说来这个还是隔壁府里的同龄妹妹来看望我,我才知道的呢。然后我就和父母闹,我很想出门玩,找小伙伴做游戏,去城里逛逛,哪怕去郊外看看风景都好啊。我父母一向是很疼爱我的,但是唯独出门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的。”

  飞云捶腿揉捏的动作慢了一些,脸上也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紧跟着问;“那你有没有自己偷偷跑出去过?”

  徐娘沉默了一会;“有的。那个时候,有一个专门照顾我的姐姐,她对我很好,她去外面回来总会给我带各种好吃的。有一次,我作业没有达到先生预期,他将我狠狠说了一顿,说我心思分散,不专注学业。可是那天的作业实在是太难了,我实在是不会做。我对先生说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可是我很清楚我从来没有懈怠过学习之事。姐姐之后看出了端倪,她悄悄对我说,偶尔哭一下也没关系的,我还是一个小女孩而已,这没什么丢脸的。后来我满脸泪水鼻涕的问她,能不能悄悄带我出去,我很想要出去玩。她楞了一下,摸了摸我的头,说可以。我还记得,我当时内心有多么激动。”

  葡萄被吃完了,一个丫鬟说自己再去取一些过来。徐娘点了点头,又叫飞云休息一下,我一看,飞云脸上已经挂满了汗水,脸颊红扑扑的,有些气喘吁吁。徐娘给飞云递了一块手帕,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那个姐姐把我的床铺摆成了我躺在上面的模样,往里面塞了好些衣服。她对看房门的姐姐说帮我们打好掩护,说我今天身体不适,不要让人来打扰我。又让我和柴房一个仆人的同龄小孩换了衣服,带我走仆人专门走的小门溜了出去。外面的世界琳琅满目,与家里单调一成不变的基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街上,我第一次知道了冰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是我印象里上好的零食。还有糖人啊,挂面啊......好多东西,我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听过,它们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被巨大的冲击感袭击,第一次感觉到了生活的真切。那个姐姐在回家之前,送了我一条在铺子里买的手链,上面有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兔子,她给我带在手上,告诉我哪怕所有人都忘记了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孩童,拥有快乐的权利,我自己也要记住我是一个柔软的有真情实感的人,可以开心也可以哭泣。”

  “后来我们开开心心的回家了,我推开房门,发现父亲母亲坐在我的床前,床铺被掀开了,里面的衣服杂乱的暴露在外面。那一刻,我觉得时间静止了。我两腿发软,说不出半句话,姐姐牵着我的手,紧紧的攥着,可是她的手也在很厉害的颤抖。父亲问我是不是出去了,姐姐半晌突然跪在地上,说是自己硬要拉我出去的,与我半分关系都没有。父亲看着我身上那件柴房小孩的破破烂烂的衣服,气的说不出话,然后扇了姐姐一巴掌,说她不知规矩,目中无人,肆意为所欲为。然后把她叫去了自己的房间。临走前,母亲叫我把衣服换下来,告诉我今天的晚饭没有我的份,叫我在房间里好好的反省。”

  众人一致问道:“那个姐姐最后如何了?”

  徐娘的表情变得很落寞:“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新来的服侍我的丫鬟简直是父亲母亲的眼线,她只会叫我用功读书,我任何的风吹草动马上就会传到他们的耳朵里,应该说,我从那时候,就没有什么自由的日子可以过了。我之后去问过看门的姐姐是否知道姐姐的去向,她只和我说姐姐去了一个好地方,那里没有痛苦,叫我不要担心,还嘱咐我要记得姐姐对我说的话。”

  “我真的以为她去了一户好人家,等我真正懂得的时候,任我眼泪再怎么流,也是于事无补的了。她的手链我有好好的保管,她对我说的话再没有第二个人讲过。我真正的启蒙先生并不是先生,而是姐姐。你们问我怕不怕先生,如果是我自己认为的先生,那我肯定是不怕的,她是我心目中最温柔最美丽的存在。可惜她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最后一堂课了......”

  今天的谈话会有点沉重。到了要睡觉的时间了,大家三三两两向徐娘道晚安,祝她拥有一个好梦。徐娘略略点头,让她们回去路上走路小声些,莫要惊醒了熟睡了的王琨。我随着众人的影子撤出了徐娘的房间,徐娘的房间里灯火曳影,看起来是飞云在给她盖被子。众人经过了王琨房前,我顺势溜了进去,安全抵达了我该待的地方。

  其实我也是多少清楚为什么徐娘父亲不给徐娘出门的。现在这个社会,但凡是稍微有些地位的府中,女子都是呆在自己的闺阁中长大的,若未出嫁的女子擅自出门,是不守妇道的表现,有失长辈和府中颜面的。以后谈婚论嫁的时候,就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夫君,被周围的府邸耻笑,地位下降,这才是问题所在根源。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徐娘到底长成了姐姐希望的模样。

  如果姐姐还在的话,应该就是徐娘这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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