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溅晨曦

丹阳,燕北名城,雁镇治下丹阳郡治所在,居丹景、黑峰二山之间,扼守雁门道,乃方圆千里之内,进出中原的必经之路。

丹景山、黑峰山横亘燕水之北,西接胡岭,东临北海,如一道天壁隔断南北,北部草长鹰飞万里,南部良田城郭无算。前晋《堪舆记》有载:胡岭、丹景、黑峰一脉相连,本为一山,东西横三千六百里,为阳谷、雁门道所断,乃分三山。

雁镇,乃大魏开朝时所立之边镇,设镇守都督府,敕命提辖雁州三郡,自为封疆。

大魏共有六大边镇:燕水以北,设雁、雍、新三镇,俗称北三镇;坤江以南,设宁、越、云三镇,是为南三镇。南北相隔千山万水,本无瓜葛,没成想,去岁宁镇兵变,禁军弹压之后,逆案牵连甚广,竟然波及到了雁镇丹阳郡!

十日前,二十名镇抚司肃卫突临丹阳,查办勾连逆党一案,随即,丹阳“府卫军提典衙门”被查封,提典官木彧居家待查。

虽说是居家待查,但木大人实则被软禁于外府书院之中,周围有肃卫、衙役日夜看管,不得擅自出入。

如此一来,木府失了主事人,慢慢的,府内下人们少了管束,自然变得懈怠散漫了。

北地的深秋已极为冷冽,旭日初升,晨曦驱散黑暗,白霜渐渐化去,四下寒雾升腾。

直到此时,城北的提典府内院才有了些动静,下人们三三两两出了房门,在朦胧雾色之中,懒洋洋地洗漱、走动,庭院内早已枯枝横斜,却也无人清扫。

若在往常,木大人军武出身,治家如治军,上下皆极严整,又岂容家中如此不堪。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一阵惊恐的女子哭号声传来,撕破了初晨的宁静。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停下脚步,朝云阙阁顶层望去。

云阙阁,是木府内院的四层偏楼,顶层正是木府小姐的闺阁。

“啊!放开我!”闺阁内又传出一声尖叫,众人这次听得真切,正是木家小姐,云娘的声音。

接着,房中传出扭打的声响,并夹杂着云娘声声惨叫。

下人们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嘭!”闺阁的秀窗被猛然推开,一名女子从窗户中被扔了出来!

“啊!!!”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白晃晃的身子直坠而下。

惨叫声嘎然而止,尖利的树枝没背而入,穿胸而出!

只见那女子仰面挂在树梢上,宛如坠落的纸鸢,鲜血自后背喷涌而出,如红雨纷扬散落,顷刻间,染红了整株树。

她黑发披散,轻掩着姣好的面容,双眼瞪得老大,眼下还余有未干的泪痕……正是木府唯一的千金,云娘。

云娘的身子几乎是赤裸的,雪白的双腿微微抽搐着,无力地垂于半空,肌肤之上布满了蜿蜒的血痕,在她收紧的双臂中,仍紧抱着一件亵衣,衣袂在秋风中飘扬,稍微遮住了羞处。

“啊!啊!”,“死人了!”,“天啊!是……是小姐!是小姐!”

有人尖叫着四下奔逃,有人低头呕吐,还有一些人则瞪大了双眼,贪婪地窥视着树上那片雪白。

一时之间,内院喧嚣沸腾,就像炸了锅,原本的静谧荡然无存。

……

邓荀头戴飞翅纱、腰挂雁翎刀、身穿玄色锦袍,缎面上绣着流云、旭日的纹样,正是那件天下望之色变的“飞云服”。

此刻,胸口处却染了一滩墨汁,让这身衣服少了几分平素的威仪,一方砚台翻在身侧,墨汁在周围洒了一圈。

他垂着头,单膝跪在地上,强忍着胸口处的疼痛,脸上那道蜈蚣状的旧疤涨得通红。

“能耐了,你们。”陆延昭耸了耸鼻子,脸颊上的肥肉抖了抖,冰冷的目光扫得堂下三人背脊发凉。

伸手理了理袖口,陆延昭皱了皱眉,他看见一滴淡淡的墨汁,印在了绯红的缎面上。

“三个肃卫,守在那院子里……”他顿了顿,目光聚集在居中跪着的邓荀身上:“竟让人家姑娘给奸杀了!你们能耐,喳喳,是不是这身黑皮蒙了狗眼,真以为诸神回避,啊?”

“卑职失察,请百户责罚!”邓荀立刻改为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他左右两名肃卫立刻有样学样:“请百户责罚!”

“那木彧可还不算犯官!”陆延昭双目一瞪,唇上两撇胡须翘了翘,厉声道:“说吧,你们收了多少花红,安敢纵容凶徒强暴官眷,竟然还敢赤条条地抛下来灭口!”

三人顿时抬起头,面色煞白,震惊道:“没有!”、“冤枉!”、“卑职冤枉!”

陆延昭眯了眯眼,轻笑道:“没有?冤枉?呵呵。”

“卑职冤枉!”邓荀连忙抱拳,恳切道:“那夜,我们几个都在木府内院库房查典,天明方出,连库房门都没出啊,望百户……”

他又重重磕了个头:“明察!”

“呵呵呵呵……”陆延昭发出一阵干笑,悠然地靠向身后的椅背,轻拍着手说道:“你们这些不速之客,一宿都赖在人家内院,然后,人便死了……呵呵,好故事,好故事啊。”

邓荀皱了皱眉,一脸愤懑道:“百户,咱们定是被人算计了!”

“卑职们平素并不进木府内院,那夜,因要查内院库房,才破例耽搁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恨恨道:“没想到,这就被人……这丹阳不大,水倒不浅,居然敢在我们头上招妖风、点鬼火,要彻查,彻查!”

“哼!”陆延昭轻哼一声,淡淡道:“现在,才知道丹阳水深么?早和你几个说了,这回这差事啊,不容易!”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子,看向邓荀正色道:“木彧……知道这事儿了么?”

“他昨儿晓得了。”邓荀垂头回禀。

“可有说什么?”

“自然悲愤万分,咬定此事有蹊跷,要咱们为他讨公道……还闹着要见女儿。”邓荀说话间顿了顿,接着道:“此外,要求送他的夫人和孙女去书院,与他同住。”

“唉……人之常情啊。”陆延昭长叹一口气,缓缓道:“把他老婆、孙女都送去书院吧,至于他女儿嘛……尸首还停在提刑衙门仵作房吧?”

“是。”邓荀点头。

陆延昭弹了弹衣袖,淡淡道:“说说吧,都查出来啥了?”

邓荀忙抱拳道:“卑职亲自查验了木云娘的尸身,发现……”

陆延昭抬了抬下巴:“起来说话,甭跪着了,看着膈应。”

“谢大人!”三人同时抱拳谢恩,纷纷站了起来。

邓荀接着回禀:“卑职们仔细勘验了现场、也查验了尸身,发觉三处疑点!”

“嗯。”陆延昭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说说。”

“其一,木云娘确实先被奸污,而后天明时,被那蚩蛮人扔下楼而死。”邓荀略微思索,缓缓道:“但她脖颈、右肩处,都留有清晰的手痕淤青,看形状是个男人的,但和那蚩蛮人的手型不符!”

“哦?”陆延昭眯了眯眼:“也就是说,除了死在房里的那个蚩蛮人之外,那一晚,还有旁人也在?”

“正是。”邓荀点了点头,说道:“第二个疑点,闺房中四处丢弃着撕裂的内衣,其上留有数个沾油的指痕,那指痕同样和蚩蛮人不符,但和木云娘肩上、脖上淤青隐约相合。”

他顿了顿,接着道:“衣物上的油痕是菜油,同时,还依稀带了酒气,但那闺房之中并无酒菜,那蚩蛮人胃中也无酒菜,手上并未沾油。”

陆延昭闭目思索,沉默不语。

“其三……”邓荀瞥了一眼上司,等了片刻,才又说道:“木云娘右手指缝中,残留了皮屑、血迹,显然是挣扎间重重挠伤了凶徒,但那蚩蛮人身上并无这样的伤痕。”

“照这样说来……”陆延昭睁开了眼睛,皱眉道:“房中必定另有一人,而且……”

“而且是那人施暴在先,蚩蛮人施暴、杀人在后!”邓荀看着陆延昭,咧嘴笑道:“那蚩蛮人牛高马大,瞧着也不像贵人,断不会有人替他先撕开了女子衣物,再请他临幸吧。”

陆延昭缓缓点了点头,又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幽幽道:“那蚩蛮人是中毒死的?”

“正是。”邓荀郑重点了点头,有些迟疑道:“从他胃中取到了化去的毒丸残渣,是蜜封息心丸……”

“蜜封息心丸?”陆延昭吃了一惊:“这可不常见啊,他是何时毒发身亡的?”

“约莫是在拂晓,就是他将木云娘扔下楼后不久。”

“啧啧,有意思,有意思。”陆延昭面皮抽了抽,喃喃道:“蜜封息心丸服下,约莫五、六个时辰才会毒发身亡,看来,这蚩蛮人在事前就服了毒。”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堂中来缓缓回踱步。

过了片刻,他止步问道:“这蚩蛮人是什么来历,可查到了?”

“查到了。”邓荀躬了躬身,回禀道:“从他身上刺青看,乃是蚩蛮桑河部的余孽。十年前,北燕东庭南侵中原,被木彧击退,桑河部断后,被木彧围困灭族!”

“嗯……”陆延昭轻嗯了一声,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很有意思了。”

邓荀疑惑道:“大人可是想到什么?”

陆延昭白了他一眼,却不解释,接着问:“那晚,在木府外院之中,守了几十个丹阳提刑衙门的衙役,牛高马大的一个蚩蛮人怎么就进了内院?他们没人看到?”

“呵呵。”邓荀冷笑一声,有些愤然道:“据衙役的头儿说,那晚他们提刑衙门失火了,大部分人都回去救火了,木府中只剩下不足十人,他们都没有瞧见这个蚩蛮人。”

“哦……”陆延昭故作恍然大悟状,昂起头笑道:“有理由,太有理由了,哈哈哈。”

说罢,他疾步走回椅子旁坐下,抓起茶盏“咕嘟咕嘟”猛灌了几口。

“听说……呸!”他吐出一片茶叶,缓缓道:“这木云娘……”

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陆延昭皱了皱眉,沉声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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