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刻,早雨初霁。
笔直的西直街,宽三丈长五里,以青砖铺地,从内城西直门一路延伸到皇城金水门外。
金水门外十五、六丈便是金水桥,“蒋记羊羹”的幡幌垂在桥头之外,无风轻摆。
这是内城少有的早点铺子,尽人皆知---麟煌府方圆三十里,能把店幡挂在内城中,已然百里无一,更遑论把铺子立在在皇城城门一射之地,这足以笑傲京师十万商众。
早市已毕,好容易排上号,得享一碗翡翠羊羹的人们陆续离开了铺子,店内渐渐空荡。
小二拎来一桶热水,开始收拾座椅,不经意间,他抬头向堂角一瞥,不禁愣了愣。
竟然还有一名客人坐在最里的桌子边,正不紧不慢的咂着……
小二皱了皱眉,将抹布抖了抖,往左肩一甩,走到那人身边,微微一躬:“这位爷,咱家的羹,得烫着吃,那才地道!您这碗都凉了,仔细败了味儿,我给您热热?”
“不必了。”那人低头喝了一口汤:“约了人。”
此人约莫二十出头,一身长摆劲装,举止间,颇有杀伐之气,正是一早来此等候的刘钧。
正在此时,门外停下一架紫木香车,车辕上跳下一黑脸汉子。
那汉子人未进店,声音已传了进来:“可是刘执令,刘爷?”
说话间,他已经大步迈到桌旁,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可是刘二爷?”
刘钧抬头打量了来人一眼:“正是,阁下是……”
“哎呀呀!”黑脸汉子咧嘴笑道:“瞧您这气度,和大娘子说的一般无二,哈哈!”
“哦,小人名唤游大!”他正了正身子,抱拳道:“今儿,刘大老爷省亲,我家苏大娘子特命小人来接二爷,和您一道去迎大老爷。”
“哦,那就有劳贵驾了。”刘钧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看向小二:“结账吧。”
小二眉开眼笑:“得嘞!两碗翡翠羊羹加五香脆角一份,共……”
“边儿去!”游大瞪了店小二一眼,打断了他:“算我头上,回头月结!”
小二忙点头称是:“得嘞!今儿有游爷您一句话就成。”
说罢转身离去。
刘钧见状笑了笑,只得收了钱袋,和游大一道走出了蒋记羊羹。
二人上了车,游大取了面“听水雅筑”的牌子挂在了车头,便晃悠悠地驶过了金水桥,停在了金水门前、一片广场的边沿。
此处已临禁中,刘钧本以为会有人前来驱赶,没想到,来往巡逻的执金卫瞥了眼那牌子,便都不理会他们了。
刘钧当下感慨道:“果然是‘雅筑听水半步天’啊!”
“呵呵。”坐在车辕上的游大嘿嘿一笑:“咱家大娘子,啧啧!”
他伸出拇指晃了晃:“要不是身为女儿身啊,那可不得了嘞!”
两人在车里候着,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
约莫半个时辰后,金水门左侧小门开了,一人领着两个捧着礼盒的小黄门走了出来。
只见此人约莫三十不到,头戴纱巾,身着青衫,皮肤白皙,体态微胖,举止有些阴柔。
“欸!欸!”游大指着那人,扭头看向刘钧:“二爷!大爷,大爷出来了喂!”
刘钧早已看到此人,却一直默不作声。
游大催促再三,他这才缓缓下了车,理了理衣衫,朝刘仞---自己的大哥---走了过去。
刘钧走到那人身侧,抱拳微微一揖:“阿兄。”
刘仞愣了愣,转身一看,惊道:“你……你也来了?”
“是。”
刘仞先是一喜,瞥了身后一眼,旋即变得不露声色,淡淡道:“怎么,今儿营中不当值?”
刘钧低下头,依然双拳紧抱,低声道:“今日,特地……”
“哎哟也!”刘仞身后俩小黄门之一笑道:“这位是刘二爷吧,哎哟,和从助您呐,可不就是一个模子嘛!”
“就是,就是!”另一个小黄门赶忙附和:“可不亲亲儿的,一眼儿就瞅着像,都一表人才!”
“哦。”刘仞转过身,指着两人,笑道:“这位是应公公、这是李公公。”
刘钧朝俩小黄门抱拳:“应公公,李公公。”
“什么公公不公公的。”那姓应的小黄门一拂手,笑道:“我们呐,都跟着从助混的,你啊,就随你大哥叫,唤我鹦哥儿,他嘛……”
他指着身旁李姓的小黄门:“就叫他李子!”
刘钧有些哭笑不得,转身看向兄长:“阿兄,苏姨派了车来,要接你……”
“晓得了。”刘仞打断了他,转身看向俩小黄门:“外车不能过来,要劳烦二位了,帮我把东西搬到车上去。”
两小黄门一齐点头,鹦哥正要开口,一旁的李子抢先道:“嗨!从助这样讲,可就生分了,今儿难得亲近一回,说啥劳烦,咱这就走起呗!”
说罢,两人捧着礼盒,一前一后朝马车处走去。
刘钧瞥了那两人一眼,苦笑道:“阿兄,还带了这许多东西做什?”
“唉……”刘仞轻叹一声,有些答非所问:“马上清明了,我不孝啊……”
说罢,转身朝马车处走去。
刘钧先是一愣,而后鼻子一酸,赶忙吸了口气,跟了过去。
……
紫木香车晃晃悠悠出了内城,进了外城之后,七拐八拐驶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名为冬笋巷子,早年被查抄之前,刘家府邸便在此巷岔道之内。
据传,在前晋时,这巷后本有一处离宫别院,院里种了许多毛竹,每到立冬时节,就有太监、宫女采了冬笋,洗净之后,偷偷摆在巷子里贩卖,这“冬笋巷子”之名便由此而来。
“后来啊,李晋朝灰飞烟灭,太祖爷坐了江山,营造麟煌府时,那园子便被拆了,自然再无人在此卖冬笋了。”
游大坐在车辕上,晃晃悠悠地说起这巷名的由来。
“原来如此。”刘仞目光幽幽,看着一处荒僻的岔道,幽幽道:“我也问过娘,这名字的由来,她却是不知。”
他目光扫向巷口,突然双目一闪:“王婆婆的店……封了?”
刘钧顺着兄长的眼光望去,只见巷口一间临街的铺面,门窗紧闭,门上贴了白色封条,门旁的地上扔着一块残破斑驳的匾,上面“王氏卤煮”四个字已模糊不清了。
“唉!上月封的。”游大叹了一口气,悻悻道:“说是王婆婆乡下的儿子摊上了太仓贷,应是还不上了吧,就把这店抵给了钱行,兑了现钱,帮儿子还了官贷。”
他顿了顿,又道:“后来啊,钱行来收铺子,这王婆婆啊,本就上了岁数,哪受了这一激……两月前,人便走喏!”
刘仞听后半晌不说话,只是默默望着地上那块破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头,对刘钧轻声说道:“记得那些年,年节时,咱家都会在这儿采买卤肉,那味道…….可真是好的。”
出了冬笋巷子,又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驶入了“听水雅筑”之内。
还是在那名素衣文士的引领之下,刘家兄弟来到了一处水上庭院。
这院内有数处楼阁,皆建于荷塘之上,以风雨廊桥相连,若是夏日,必然胜景无限。
两人被引入其中一处楼阁,楼中金碧辉煌、气象万千。
在招呼二人入座,并奉上香茗之后,那素人文士领着一众下人离开了。
刘仞品了一口香茗,抬头看着雕花繁复的屋顶,叹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世事难料啊!”
刘钧转头看向兄长,面带疑惑。
“这位苏娘子啊,本是咱娘家的陪嫁。”刘仞放下茶盏,砸吧砸吧嘴:“咱家那一年,方才遣散出府,没成想啊,这才二十余年光景,竟做得如此家业!”
“唉!”他又叹了口气:“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刘钧转回头,依旧正襟危坐,默不作声。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环佩之声,苏子卿领着两个侍女款款而来。
苏大娘子今日宛如牡丹怒放,只见她身穿百蝶穿花绛朱衣,头戴金丝环翠孔雀钗,腰前挂了一串鹅黄花结玉佩,行走之间,叮咚有声。
“哎呀。”她朝二人拂了拂手,笑脸盈盈:“仞哥儿来了,哥俩说啥呢。”
刘家兄弟忙起身相迎,刘仞拱手笑道:“数月不见,大娘子竟越发年轻了。”
苏子卿柳眉一挑,嗔怒道:“我与夫人姐妹相称呢,仞哥儿越发没大没小了。”
说罢,她幽幽叹了口气:“再几年便四十了,残年败草而已,当不得年轻了。”
“恕罪、恕罪。”刘仞笑着鞠了一躬:“哪里、哪里。”
苏子卿不经意扫了四周一眼,前跨一步,低声道:“他已经到了,一人来的,在隐香阁。”
刘仞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瞥了刘钧一眼。
“不打紧,先让钧哥儿一起去。”苏子卿眼波流转,看向刘钧道:“我在隐香阁旁备了侧厢,一会儿若是不便,可让钧哥儿去侧厢候着。”
“有劳了。”
……
香樟阁内银炭暖、鹅梨帐中美酒香。
各色菜肴层层叠叠,布满了红木圆桌,纯银酒器辉映着烛火,散落其间。
刘仞居中坐于主位,右首坐着二弟刘钧,左首则坐着一个一身玄青锦袍的胖子,正是肃卫百户陆延昭。
这桌席已行了半个时辰有余,三人都已喝得面红耳赤。
陆延昭提起酒壶,往身旁的银盏中倒满酒,又拿起自己的酒杯敬向刘仞:
“贤弟啊,你我二人多少年的交情!令弟便是我弟,定不会让他白吃这窝囊气!”
他捂嘴打了个饱嗝:“我和刑部还算有些交情,此事啊,或可转圜,哈哈!”
刘仞和他一碰酒盏:“那便有劳了。”
两人“哈哈”一笑,各自一饮而尽。
陆延昭抹了抹嘴,看了看刘钧,又转向刘仞,眯眼笑道:“督公他老人家,可好?”
刘仞笑了笑,却不急着回答,拿起象牙筷,吃了口菜。
待菜咽下去了,方才慢悠悠笑道:“好,好。”
“哎呀。”陆延昭搓了搓手,叹道:“督公普济苍生,为解圣忧,时常奔走操劳,咱这些小辈儿啊……啧啧……没福气亲近啊!”
“哪儿的话,这是。”刘仞拿起酒壶,给自己和陆延昭又满了一杯:“干爹他老人家且挂念镇抚司弟兄呢,这不,前几日还说了,‘丹阳的差事啊,还是知进退的’。”
“不过……”他嘴角一勾,扫了陆延昭一眼:“听说折了四名弟兄?”
“这……”陆延昭面容一滞,讪讪道:“这事儿啊,说来话长啊。”
说罢,他眼角瞥了瞥刘仞身旁。
“光武。”刘仞朝刘钧抬了抬下巴:“瞧你一头汗,去旁儿吹吹凉风儿。”
刘钧立刻明白过来,起身朝着陆延昭一抱拳:“卑职告退!”
说罢,转身走出隐香阁,并顺手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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