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老松皮回身拉紧屋门,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紧扣在门环上,抬头看了看天,早晨的天空虽已大亮,但青灰的天上铅云密布,厚重得看不到一缕阳光,阴寒的冷风贴着街道呼啸而过,带起一片灰尘。

“怕是又要落雪哦,今天!”老松皮忧虑的摇了摇头,指了指天空,对着周铮羽说道。

老松皮家的木屋旁,周铮羽正解开拴住大驯鹿角牛的缰绳,角牛抖了抖脖子,鼻孔喷出两股白雾,它的后背上,果儿坐在马鞍前端,左手抓着角牛厚实的鬃毛,右手举着一只刷了白漆的木鹰,在空着模仿老鹰的翱翔---这玩具,还是去年,周铮羽在郭家庄捡到的,它的原主人和他父亲一起,死在了蚩蛮人的刀下。

“今年的雪,来得比去年早啊!”周铮羽应和着老松皮,同时,把那三张卷在一起狼皮绑在了驯鹿背后。

“哆!哆!”一边吆喝着,一边抓起缰绳,周铮羽牵着角牛向城中心慢慢走去,老松皮几步跟了上去,走到周铮羽身旁,和他并排而行。

昨晚一番折腾,周铮羽今早起得晚了些,至于老松皮和果儿,从来和“早起”无缘,因此,此时的雪漫,早已热闹起来: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扛着、背着各色大包小件的行人来来往往,不时,一阵铃铛响过,一只商队便会越过两人,朝着城中心开去,这些商队中,拖车前行的有马、有鹿,甚至还有狗……

商队经过后,坑洼的街道变得更加泥泞,车轮滚动带起的泥浆一次次溅向四周,沾染在行人身上,不过,人们早已习以为常……这仿佛是呼吸一般寻常之事。

街边零零星星也有一些小贩,他们在泥地上铺了草垫,卖些腌鱼、熏肉、木炭、鸟蛋、蘑菇之物---雪漫城内,用钱币易货者极少,多是换货交易:寻常小物件,可在街边和小贩以物易物,若是如狼皮、斧头这样的大件,又或是商队交易,则需去城中心,找酋长大屋下设的“易行”进行统筹买卖。

“让开!让开!”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蹄踏之声,周铮羽还未来得及回头,一匹灰色的驯鹿便掠过了身侧,四蹄溅射出的泥浆沾了自己一身!

“嗨!”周铮羽对着那人的背影吼了一声,当下便欲发作,旋即,又压下心中不快,入乡随俗地抹去脸上的泥点,偏头问向老松皮:“那谁啊?”

老松皮定了定神,向那朝着城中心疾驰而去的背影望去,此人全身着豹皮衣裤,头戴毛毡帽,帽顶上插了一根红色鸟羽,腰上挂着一柄斧头,背着一面小木盾,胯下的驯鹿鞍旁,还吊了一柄弓箭和箭壶。

“像是巡山队的……黑山,城西豹纹家的二小子!”老松皮眨着眼,说道:“这娃子这时候该在城外巡山吧,咋风急火燎地跑城里来了?”

周铮羽突然眼角一抽,远远看到,那名叫黑山的骑士,衣角上似乎沾染了一片暗红,凭着多年军中搏杀的历练,周铮羽感觉……那是血,但,看那黑山举止如常,应不是他自己的血。

……

雪漫城统共不过方圆三、四里,周铮羽牵着大驯鹿,和老松皮边走边说,不多时,便到了城中心一处阔地。

这片阔地呈现圆形,约三、四十丈方圆,和城内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地面被细细铺上了条石,还有一条条凿出的排水槽,因此,地上并没有泥泞和污水。

可惜的是,这片阔地依旧算不上整洁,其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车、驯鹿车、狗车,地上遍布各种动物的粪便,在这些粪便之间,此一堆彼一堆的垒满了各种箱子、框子、布袋子……

各种衣着、发饰的外乡人毫不在意地站在粪便之中,靠在自己货物之旁,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不时爆出一阵哄笑,不时有人向地面吐出一口痰。

在这一片喧嚣的尽头,也是这片阔地的边缘,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房舍,这是一座由石块混合白桦木建成的坚固大屋,由左、中、右三间房屋并联而成:

左、右侧的房屋都有三层,各有一扇大门,皆涂成朱红色,左侧大门紧闭着,右侧的大门则敞开着;中间那间房屋则最为高大,有上下四层,它的大门也格外巨大,两扇巨大的朱红铁门约莫一丈余高,此时也紧闭着---这里,便是执掌整个雪漫城诸般事务的“酋长大屋”了。

酋长大屋背后,便是城中心那座小山丘,山丘面向大屋这一侧,有一条用青石整齐铺砌的山道,这山道笔直往上,直通山顶那座更加巍峨的“圣灵祖屋”---这,才是这座城市最强大的存在,而山下的酋长大屋,就像忠诚的卫士,牢牢守住了山道的唯一入口。

酋长大屋右侧那件房舍,便是“易行”了,洞开的大门下,不停有人带着货品进进出出,屋内,不时传来阵阵讨价还价的争吵声,以及各种货物腾挪的响动。

将驯鹿栓在阔地周边的一处木桩上,周铮羽将果儿从鹿背上抱了下来,叮嘱她好好跟紧,便领着女孩,和老松皮一道向易行走去……突然,酋长大屋正中间的那两扇朱红大铁门“嘎吱”一声,被从内缓缓推开。

大门内一片光亮,竟然是一处露天的院落,一只灰色大驯鹿驮着一人跳过门槛,从门内奔了出来,周铮羽定睛一望,那骑在驯鹿背上的,竟正是适才溅了自己一声泥的巡山人黑山。

接着,门内又传出一阵密集的蹄踏之声,十余名骑兵乘着驯鹿,鱼贯从大屋中奔出,这些士兵和胯下的驯鹿都颇为高大,个个手执长矛,全身链甲,肩上斜披了一条熊皮,头上戴着插有白羽的熊皮毡帽---在这篇僻远之地,军容如此整肃的士兵实在罕见。

为首一人紧随前方的黑山,此人骑在一匹黝黑的大驯鹿之上,状若人熊,极为魁梧,全身未着寸甲,只穿了一件玄青锦面棉袄,腰间吊了一柄赤鞘斑鳞弯刀,做工甚是精湛,身后披了一件宽大的熊皮斗篷,径直盖住了身下驯鹿半个臀部。

周铮羽心头暗赞,再望向此人的面庞,只见此人约莫三十出头,阔面虬须,高鼻深目,双眼炯炯如炬,头上不着寸缕、油光锃亮,竟是一个光头!从后望去,他壮实的后脑勺之上,纹有一片暗红的刺青,依稀竟是一只龇牙咧嘴的熊头!

“嚯!好个壮士!”周铮羽见状不禁一声暗叹,目光紧紧追随此人。

此刻,这光头壮汉满面含霜,紧跟着领路的黑山,带着这一队士兵,如风一般在各种货堆间穿梭而过,竟然未踏损一物,片刻之后,他们便踏上了周铮羽来时的街道,几吸之后,转了个弯,看不见了。

“那位,便是大酋长夸父,赤熊家的首领,咱诺澜第一勇士!”老松皮竖起了大拇指,对着周铮羽说道。

“果然是条好汉!”周铮羽点点头,又转头向着夸父远去的方向瞥了一眼:“隐约是跟着之前那小子……那个‘豹纹.黑山’去的,如此急切,莫非出了啥事?”

老松皮点了点头,也望着来时的街道,皱眉道:“黑山小子是巡山队的,这个光景回城……竟然还领着大酋长出了大屋,咂咂,怕不是啥好事儿。”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进了易行,只见这屋内极为宽敞,竟有七、八余丈长,五、六丈宽,屋内均匀分布着二十几根巴掌粗细的石柱,每根十足柱上都插了一柄熊熊燃烧的火把。

抬头望去,头顶之上竟也有三丈余高,屋顶之下,纵横交错着几十根横梁,每根横梁上都垂下了一方燃烧的火盆。数十根火把,和数十个火盆把宽敞的大屋照得透亮。

中央的一长排柜台,将大屋分成了内外两部分:

外部熙熙攘攘排满了人,这些人衣着各异,看似多为客商,有的手握一卷泛黄的纸卷,有的背着、提着、扛着各自商队的货物样品,这些样品种类繁多,既有蔬菜、小麦、陶器、布匹、腊肉等寻常之物,也有铁锭、盐巴、香料、刀斧等较为少见之物。

柜台内,十来个当地人坐了一排,这些诺澜人大多年过半百,竟然都能读会写,他们面前叠着厚厚一摞黄纸,手里拎着一只削尖的软木笔,和面前客商交谈几句后,拿起递来的货物样品瞅上几眼,接着,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讨价还价……最后,双方要么两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要么,双方点头后,当地人会低头在面前的黄纸上写写划划。

“井盐巴!这是井盐巴!不是那种海水烧出来的烂货!”周铮羽身前,一个圆滚滚的中年商人鼓瞪着双眼,指着柜台上一袋敞开的盐,对着柜台内的老人吼道,这老人须发花白,身形瘦小,全身缩在一件过于宽大的对襟兽皮长袄中。

老人平静的抹去脸上的唾沫,打了一个哈欠,又清了清嗓子,才不急不慢的说道:“是井口盐,但色黄,不够纯,涩口……”

“这还涩口!这还涩口!啃黄连了吧你?”商人不等他说完,当下又吼了出来:“你舌头这么尖,咋不去找大燕皇帝要雪花盐吃呢?!五十斤井盐,换三十年参二十根,一句话,干不干!”说罢,就把柜台上的盐袋抓了回来,揣回腰间。

“十根!”老人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商人脸上的肥肉抽了抽,“呸!!”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转身欲走。

“加三十枚大魏银元……”老人打了个哈欠,慢慢扯出一张黄纸,提起软木笔,插进面前的墨盒中蘸了蘸。

商人身形一顿,侧身回头,眯着眼睛看了看那老人一眼,片刻后,嘴皮轻轻抖了抖,轻轻叹了口气,将盐袋从腰间恨恨扯下,重重丢回柜台:“他妈的,你这老家伙……干了!”

老人笑了笑,低头迅速写完易书递给商人,商人则看也不看,直接用拇指沾了墨水,在上面按了手印,又递还老人,老人拿起面前的石印,在易书上盖了一个章,随后便把易书一卷,扔给身后等候的徒弟,徒弟拿着生效的易书,绕出柜台,和胖商人一道走出了易行。

“有啥?要啥?”老人咳了咳,对着面前的周铮羽说道,说罢,弯腰从脚边抓起一个小皮水袋,拧开塞子,对着袋嘴仰头嘬了一口,顿时,一股包谷酒的香气弥漫开来。

周铮羽将三张狼皮放在柜台上,平铺了开来:“两张青狼皮,一张黑狼皮,只一个箭孔,换一把好使的斧头、够两人吃一冬天的盐巴、十斤青稞面、两壶好箭……”他想了想,又道:“哦,还有半匹粗布。”

老人眯着眼,瞅了周铮羽一眼,伸手在狼皮上慢慢抚摸,一边问道:“这三头狼……都自己打的?”

“是,今年夏天打的,皮子也是自己鞣的。”周铮羽点头道。

“你不是商人……呦,小娃娃好俊,女儿吧?”老头继续抚摸着毛皮,眼睛却瞥见了靠在周铮羽身侧的果儿,便笑着问道,女孩正抓着那只白鹰木雕,用袖口反复擦拭着。

“我不是商人。这是我……长辈的孩子,她父母都不在了。”周铮羽低头看向果儿,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摸了摸,果儿抬起头,很应景的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对着老人眨了眨眼睛。

“我们住城外,周围荒山野岭的,马上要封山了,许久进不了城里,这不,就想换点过冬的物什儿。”周铮羽接着说道。

老人目光似乎柔软了些,他轻轻点了点头,将桌上的狼皮重新卷好,抓起扔进身后一个木箱中,随后拎起软木笔,在桌上的黄纸上飞速写了起来。

片刻后,老人将写好的易书递给周铮羽,叮嘱道:“拿好了,莫丢了哈!明儿赶早,拿着这易书,来取你要的东西。”

周铮羽接过易书,瞥了一眼,只见那巴掌大的黄纸卷首印着“易货凭书”四个斑驳的黑字,下方空白之处,潦草的写着两行字:

“收悉:中品青狼全皮二张、上品黑狼全皮一张,已鞣制。

见书给付:上品枣木精钢砍山斧一柄(新)、细盐一两(海)、青稞面粉十五斤、麻纱布十二尺(黑)、中品桦木箭三十只。”

黄纸右下落款处,龙飞凤舞的签了“红石.吉祥”四字,其上还盖了一方“雪漫易屋”的方章,想来,这红石.吉祥便是这老人的大名了。

周铮羽将易书对折,仔细贴身放好,向老人抱拳道:“多谢!”说罢,转身牵了果儿便欲离开。

“外乡人!”老人突然叫住了两人,对着果儿眯眼笑了笑,伸手到柜台下抓出一个殷红的苹果,递给果儿:“娃娃,拿着,拿着。”

接着,他看向周铮羽,正色道:“娃太瘦了,胖点、胖点更好看!”

周铮羽一愣神,正欲推辞,却见果儿双眼一亮,伸手接了苹果,径直送到嘴边“嘎吱”便啃了一大口!

极北苦寒之地,这鲜红欲滴的苹果可不是寻常之物,见果儿大咧咧地,径直便接来啃了,周铮羽不由得一脸尴尬。

双手抱着苹果,果儿接连啃了好几口,只见她腮帮子鼓成一团,果汁从口角流下,沿着雪白的下巴,滴到了胸口的棉衣上。

微微打了个嗝,她伸出通红的舌头,沿着嘴巴舔了一圈,对着柜台内眯眼笑着的老人竖起拇指,女孩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老头儿,好人!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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