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周铮羽弯下腰,将掀开的兽皮重新裹在果儿身上,女孩睡得正酣,嘴巴微张着,鼻子一耸一耸,正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心翼翼的从床上下来,他走到阁楼的窗户旁,轻轻将残破的窗板挪开了一道缝隙,顿时,一股冰寒的夜风便灌了进来。

用身子挡住风口,透过狭小的缝隙望了出去,街道之上早已空无一人,街边火盆摇曳的火光中,阵阵冰雨被风撕扯得四下飘散,不时,空中会掠过几道暗白的细线,这是裹挟在夜雨中的雪花。

周铮羽对着微微有些发僵的双手哈了一口气,望向了远处一片漆黑的剪影―――那是城中心,圣灵祖屋所在的山丘。

此刻,漆黑的山丘之上,那座巨大的殿宇之前,依稀闪耀着一片星星点点的微光,那是……上百支火把!

周铮羽使劲眨了眨双眼,诧异地望向黑夜中的那片光明,不由得集中了精神,全力去聆听夜风带来的声音。

这些日子以来,五感似乎越发敏锐了,身手也越发矫健,力气也增大不少,这种变化让他有些诧异,但也暗自欣喜―――这苦寒之地虽然艰辛,却能淬炼体魄,真是不幸之大幸了―――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这时,一阵飘渺的吟唱从山丘之上传来,和风声交织在一起,时断时续。周铮羽屏气凝神,仔细聆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女人的声音:

“……九天之高远……察……八荒之魍魉……离恨之悠悠……却今生……苦厄……聚往生之三魂……引七魄……归来兮……魂兮归来……”

“祭文!”周铮羽心下一动,想起白天时,那位长妈妈曾提过,今夜会亲自为那些往生者操办引魂祭。

“这祭文竟依稀有中原之风,这位长妈妈果然和中原渊源不浅……”周铮羽心头暗自一动,旋即又望了望那片隐约的火光,不由得暗自咋舌:那山丘离此怕是得有一里多啊,此时风又大,这声音竟能隐约传到此处!这位大祭司莫不是真有神通不成……

此时,楼下传来“吱呀”一声,木屋的大门似乎被打开了,一阵寒气灌进了楼下的堂屋,透过阁楼地板的缝隙,径直冲了上来。周铮羽走到木梯口,探头往下一看,只见老松皮拍了拍身上的冰渣,从屋外走了进来。

……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的风却越发凛冽,堂屋中央的火盆烧的正旺,暗红的火光中,包谷酒的香气弥漫四溢,老松皮和周铮羽正一左一右围坐在火盆旁,各自抓着手中的葫芦,不时仰头咂一口。

“呃。”老松皮舒服的打了一个酒嗝,呼出一口白气,说道:“都打听清楚了,天黑前,各族首领们去了祖屋,长妈妈吩咐了,明儿起,晌午后,便要关城门。”

周铮羽愣了愣,问道:“现下不是还在筹措冬货吗,晌午后就不让商队进城了?”

老松皮摇了摇头,说道“说是要在城外垒一个营盘,大酋长亲自带兵看着,把易行从大屋搬到那儿去。”对着葫芦嘴咂了一口,他继续说道:“以后啊,商队就在那儿交易,完事后,人也住在那儿,营地里包住,也能换到吃的!这倒好,免了那些外人进城折腾了。”

“嚯!这动静不小啊。”周铮羽咋舌道:“这却是为何?莫非……和昨晚死在城外那些商人有关?”

“那可不,就这事儿倒腾出来的啊。”老松皮眯着双眼,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虚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白天的时候啊,瞅见了那些盖住的尸首了吧,咂咂,可惨,干得和柴火似的,都不成人样了!”

接着,老松皮说了一句让他震惊的话:“这模样的尸首啊,三十多年前……我也见过!”

“你见过?!”周铮羽双眉一蹙,不禁脱口问道:“你在哪儿见过?”

老松皮抓起葫芦猛喝了一大口,舔了舔嘴唇,沉默了片刻,才幽幽说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咱还是个刚入门的木匠,跟着师父住在一个村子里,那地儿叫温泉沟,在老山坳子的一条山沟里,现在,已经没人了……都死光了。”

老松皮突然停了口,眼中泛起一层雾气,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火盆,像是陷入了回忆。周铮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老松皮抓起一旁的火棍,在火盆上拨了拨,火焰顿时窜起,纷纷扬扬的火星升腾到空中,又迅速湮灭。

“记得,也是那年的秋天,村里一家五口去林子里捡柴火,结果,全死在林子里了。”老松皮缓缓说道:“尸体被村里人拖了回来,停放在他家堂屋里,我那时候啊,比现在还爱闹腾,就去看了……那模样,就和今天那些商人一样样的!有被开膛破肚的,也有……被吸得跟人干样的,缩成一坨!”

“吸?你是说,那些人是被吸…吸成那样的?”周铮羽喉头一紧,诧异道。

老松皮点点头:“可不是吸的嘛,我当年瞧得真真的,那些变成人干的,脑门、胸口上都有一个血窟窿,村里的巫婆子说是被山精给吸干了!”

周铮羽若有所思地拿起葫芦嘬了一口,问道:“后来呢?”

“后来……”老松皮盯着周铮羽,诡异笑了笑:“后来的事啊,可玄乎了,你信不信?”

“嗨!老哥哥你买啥关子,说说!说说!”周铮羽甩了甩手,佯怒道。

“那家人中啊,倒是也有活口,他家大儿子当时没死,他既没被开膛,也没变干尸,只是胸口被扎了一个洞…….”老松皮接着说道:“被发现时,他和死了也差不多,但还没断气。只是……这事情就坏在这人这了!”

老松皮叹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后来我听说,这人救回来后,一直昏睡不醒,当晚高烧退不下去,第二天天亮前,也死了。”

“嗨!”周铮羽指着老松皮笑骂道:“还当如何呢,不也死了。”

老松皮摆了摆手:“没这么简单!后来,村里人把那人埋在了他家人旁边,当天夜里就出了怪事!”

“就在埋了那人的第二天,村里就传说,那人的坟被扒开了,尸首也不见了!”老松皮说道此处,面色有些泛白,眼色中透出一丝惊恐。

他抓起葫芦又猛灌了一口,咂咂嘴,说道:“初时,大家伙倒也没在意,以为是被林子里的野畜牲叼了去,但是,之后几天,就接连一家家死人,都是在晚上出的事,整家整家的,死在屋子里,不是内脏被掏出来啃了,就是被吸成人干!”

周铮羽听到此处,面露惊色道:“某不是那林子里的东西,摸进村子了?”

老松皮慢慢摇了摇头:“若是这样,倒也算不上啥太玄乎了!”他深吸一口气道:“后来,村里男人们晚上都不敢睡了,在村子各处守着,守了好几宿,终于逮着了这……这……怪物!”

“怪物?”周铮羽眉头一皱,忙问:“是啥样的?”

“就是死在林子里那家人的大儿子!”老松皮恨恨说道,目光中闪烁着惊恐和怨恨。

周铮羽大吃一惊,不敢置信的问道:“那人……不是死了吗?他……他从坟里爬出来吃人?!”

“那已经不是人了…….”老松皮阴恻恻说道:“当年,咱亲眼看见,那东西在屋子里,咬死了一个娃娃,几口就吸得干瘪!”

“它那模样,我至今还记得……依稀还是那人的形状,但裸着全身,身上乌红乌红的”老松皮又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尤其是,他嘴巴张得老大,嘴里的舌头老长、老长……就是那根舌头,插进人身子里,把人吸干的!”

周铮羽微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堪称生平未闻。

老松皮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抓起葫芦又灌了一口,定了定神,才又道:“后来,大家伙就操家伙和那东西干啊,这东西可凶,快得很,力气又大,当场用那舌头扎死、扎伤好些人。”

“后来……”双眼升起一抹雾气,老松皮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后来,那东西把舌头扎进了咱师父的胸口,但师父他老家人也是硬气,死死扯着那东西的舌头,硬是拖着它,一道滚到了火堆里……”

他顿了顿,又道:“其他人见师父得了手,才上去乱砍乱刺,不让那东西从火里爬出来……末了,师父……带着那祸害一起被烧死了!”说罢,老眼泛红,神情极为落寞。

老松皮此人,平素颇崇师道,见他言及恩师旧事,周铮羽当下便知,此事多半不假,于是对老松皮抱拳一稽,正色道:“令师舍生取义,救了全村,真英雄也!”

老松皮摇了摇头,苦笑道:“最终还是没救得了啊……唉!”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事儿之后几天,被那东西戳伤的人,都全身泛起红斑,陆续高烧死了……我记得,约莫有四个人吧,后来,我们也埋了他们……嗨!这又是大错特错!”

“咋?这些死人又活了?”周铮羽大惊道。

老松皮苦笑着点点头:“四人的坟墓,有两个被扒开了,尸首一样不翼而飞!”

“那剩下两人呢?”周铮羽忙问。

“那剩下的两人,倒并未诈尸,后来,被咱们挖了出来烧了。”老松皮说道。

“到底还是有两具尸首不见了啊!”老松皮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村子原本就僻静,当时已没剩下多少人了,大家都吓破了胆,生怕再冒出两只那种东西。于是啊,一天之内,人就全跑光了,我也是那时,跟着离开了温泉沟。”

说罢,老松皮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周铮羽等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楞楞望着老松皮,问道:“后来呢?没了?”

老松皮睁眼瞅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道:“没了。”

“不是……”周铮羽皱着眉头,张着嘴想了想,才说道:“最初,到底是啥杀了那一家人啊?”

老松皮摇了摇头,又抓起葫芦小咂了一口:“咂咂,那……就只有神女她老人家才知道喏。”

说罢,他拎着葫芦摇了摇,眼睛盯着火苗,若有所思道:“不对,恐怕……长妈妈也知道那是啥。”

周铮羽眼中一亮,忙道:“你的意思是……今天那些商人,也是被同一种……一种东西杀的,而长妈妈知道那玩意儿的底细?”

老松皮静静望着周铮羽,轻轻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死像,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啊,长妈妈今天一见那些尸首,马上就下令烧掉。再加上啊,今晚,她又吩咐把商队交易搬到城外,晌午就要闭了城门---这是图啥啊?就是不想城里,变成和当年温泉沟一样!”

周铮羽听后沉默半晌,缓缓说道:“照温泉沟当年的事来看,似乎……被那东西当场杀掉的人,并不会诈尸,要受了伤,之后又病死了,兴许才会诈尸……”

随即拿起葫芦猛喝了一口,辛辣的包谷酒激得他打了一个酒嗝,略一思索后,周铮羽又接着说道:“若是如此,那些商人都是当场就死了,不会有诈尸之嫌啊。”

“嗨!咂咂。”老松皮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小心点,总是把稳些吧。雪漫城上下万把口子呢,可马虎不得啊。”

“我说,兄弟。”过了半晌,老松皮望着周铮羽,突然正色道:“这鬼东西万一真在城外,你和娃……”他指了指阁楼,说道:“你们单枪匹马的住林子里,怕是不成啊!我说,你们搬到我这里住吧,眼瞅着,大雪要封山了,等明年开春了,外边不再出这邪乎事儿了,你再回去吧。”

周铮羽心头一阵涌起暖意,这老松皮虽是化外之人,但却是古道热肠,自己这一年来,已承了他不少照拂。

瞥了瞥墙上挂着的几块熏肉和几串干红苕,周铮羽心头一酸,说道:“这可不成,不日便要封冬了,老哥你也不容易……再给你添拖累,兄弟着实干不出这事!”

“肚皮要紧,还是命要紧?”老松皮瞪了周铮羽一眼,斥道:“不顾着自个,还不顾着娃了,俩老爷儿,有手有脚,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知他率真不虚,话出肺腑,自己和果儿又独居荒山,现下确有安危之虞,于是,周铮羽低头沉思良久,终于一咬牙,答应到:“好!在下也不和老哥哥推诿了!”

“这样吧。”周铮羽举起葫芦和老松皮碰了一下,饮了一口后,说道:“明日,我和果儿还是先回去,家中备了不少吃食,到家后,我将其收典妥当,一并带了过来!这个冬天,咱三人不分彼此,靠这些东西,想必勉强也够了。”

老松皮将口中的酒徐徐咽下,略一思量,点头道:“嗯,那样也好。一来一回,应该还不打紧,你估摸啥时候搬来?”

周铮羽心下盘算一番,说道:“明日到家,后日清点收敛一番,大后日一早出发,晌午前,便可返回城里!”

“这就好,这就好。”老松皮点点头,又说道:“今儿傍晚,咱去打探消息时,已給你找了个做伴的,既然明天还是要走,那你就和他们一道走,多少也好有个照应。”

“做伴的?誰啊?”周铮羽诧异道。

“巡山队的,你白天见过,豹纹黑山那小子。”老松皮眯着眼笑着道:“听他说啊,大酋长已下令,明天,巡山队要分头去外边搜山,他领的这一队啊,赶巧和你差不多一个方向。”

老松皮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说道:“都和他说好了,让他们队和你们一道出城……哦,就在城门口碰面,我领着你和果儿去见他。”

周铮羽面露喜色,笑道:“老哥真是周全,如此就更稳当了!那……明儿一早,我去易行取了东西,就回来找你,来得及吧?”

老松皮摇了摇已喝空的葫芦:“来得及,来得及!黑山小子既然答应,便一定会等你的。”

说着又是老大一个哈欠,他眯怂着眼,瞅了瞅窗户,拍着嘴巴,嘟囔道:“酒没了,夜深了,困了……明儿还要早起,都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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