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东天之际刚一破晓,周铮羽便拖着果儿早早起身,简单洗漱之后,就着清水,胡乱吃了几口随身的菜饼、熏肉便算是打发了早饭。

待到两人收拾妥帖,出门之时,那老松皮仍在鼾声雷动中呼呼大睡。

两人骑了驯鹿,沿街走了不久便来到了城中易行。一路之上,因天色尚早,路上没啥人,却不时有拖着木材、毛毡的鹿车朝着城外方向而去。

扛着昏昏欲睡的果儿,在大门紧闭的易行门口坐候着,约莫三、四柱香的功夫,门便开了。

由于来得早,便无需排队久候,柜台早早给结了易书,周铮羽收讫一干物什,略一清点之后,便出了大门。

此番诸事已毕,心头自然畅快,想起还和老松皮有约,周铮羽便也不敢耽搁,于是一路轻松,径直回到了老松皮居处。

推门进屋,那老松皮竟然早已起身,正坐在堂屋的火盆旁,从熄灭的炭灰里,掏吃着昨日剩下的烤土豆。

周铮羽啧啧一声,不禁笑道:“今日却是甚早,原打算还要唤你起呢。”

“老了,睡不熟了。”老松皮咬下一块烤黑的土豆皮,吐在地上,说道:“你们出门的时候,咱就醒了。”

说罢,将剥干净的烤土豆一口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口,囫囵吞了,又拍了拍手,含糊说道:“都拾掇好了呗,好了,咱就走吧,瞅着天已亮堂了,估摸着黑山小子他们,应该也快到城门口了。”

片刻之后,三人一齐出了房门,沿着街道,不多时便到了南城门--雪漫城城小人寡,建于凤凰谷入口处,居两侧群峰之间,因此,仅有南北两座城门:南城门为主门,供平日进出;北城门乃后门,长年封闭,其后便是诺澜禁地凤凰谷。

三人出了城门,只见城外密林边原本空地之上,已堆积了无数木材和毛毡,百余名诺澜人正在点火焚烧空地之上的枯草,想来,此处便是日后设立商旅营之所在了。

“松皮老爹!”身后传来一阵呼喊,老松皮回头一看,对周铮羽笑道:“他们来了!”说罢,两人牵着大驯鹿朝着来人走去,果儿则一如既往,趴在角牛背上迷迷糊糊的睡着回笼觉。

来人正是豹纹黑山,此刻,他全身裹着一件厚重的狼皮翻领袍子,身形较昨日臃肿许多。身后别着柏木长弓,腰间挂着砍刀、箭壶、水袋,身下的驯鹿驮着一个兽皮大包袱,包袱上扣了一面木盾--一瞧便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的装扮。

他身后还跟了四个精壮汉子,各骑了一匹驯鹿,上下也差不多装扮。

“这就是你说的人吧。”两行人走进之后,黑山也不寒暄,径直问老松皮道。

“这就是咱那位兄弟,他住在南边的林子里,和你们顺路,一起走,相互有个照应。”老松皮点点头,指着周铮羽说道。

周铮羽面向黑山微一欠身,同时,右手握拳轻锤了一下自己的左肩,行了一礼。

老松皮指了指黑山,对周铮羽说道:“黑山,咱巡山队最年轻的十夫长,豹纹家小辈里最快的刀!”

黑山闻言,嘴角一裂,笑了笑,眉宇间扬起一抹傲气。他瞥了瞥周铮羽身后的果儿,目光回到周铮羽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说道:“外乡人,你是松皮老爹的朋友,也不算外人了,不过,这趟出去,咱要猎大货,中间兴许会倒拐,不定会保你一路到底哦。”

周铮羽微微一笑,回道:“同路便是有缘,中途各位若有公干,自便就是,某定不拖累。”

黑山点点头,看向老松皮:“老爹,我尽量保他们久些。”说罢双腿一夹,一扯缰绳道:“出发啰!”

……

“我说,周哥啊……”黑山的大嗓门打破雪林的静谧,在山道上远远传了开去:“听人说,你们那儿,男人能讨七八个婆娘?真这么够劲儿?”

“这也不竟然。”周铮羽笑着看向一侧的年轻人,说道:“中原男人也只能有一妻,不过,有钱人家能纳妾,也叫如夫人。”

“妾?如夫人?都啥玩意儿?”黑山扯了扯缰绳,稍微减慢了驯鹿的速度,歪头问道。

这黑山原本颇为倨傲,但自从得知周铮羽曾在大魏做过官,还带着百余骑兵和大燕打过仗,言语间便客气起来,看他的眼色也多了几分敬意。

此后,一路之上,这黑山小子便不断向他打听中原风物,周铮羽自然知无不言,几番下来,两人竟然亲近了不少。

“也是那男人的女人,不过,那人的妻子能差遣她们。”周铮羽随便敷衍了一句。

“哦……”黑山若有所思,忙问道:“她们都带嫁妆吗?”

周铮羽闻言一愣,摇了摇头:“男子娶妻奉彩礼,女子入门携嫁妆,乃中原古礼,不过,妾入门时,大多不带嫁妆。”

“嗨!”黑山一听,顿时失了兴趣,摇了摇头,皱眉道:“那不就是女包身奴嘛……我还以为能收好几份嫁妆呢,那没意思,没意思!没嫁妆,多个人还多张嘴,不划算!”

周铮羽诧异地望向他,原来,这小子是巴望着能娶妻发财啊……

此时,纷纷扬扬的雪花凌空飘落,原本清明的山道立时变得模糊起来,黑山缩了缩脖子,把兽皮衣领裹得更紧了些,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干他娘!贼老天怕不是被人干了粪眼子,最近还没入冬呢,下雪跟漏粪一样,时不时来几滩!”

接着,他扭身回头,对着身后四人喊道:“下雪了,都把招子点亮,耳朵扯长,甭漏了啥响动!”

周铮羽见状问道:“你们此番出来,所为何事……可是找寻害了那些商人的……元凶?”

黑山龇了龇牙,一脸愤然道:“可不是嘛,外边有这么个祸害,糟心啊!只是……荒山野岭的,又没留下啥踪迹,难啊。”

周铮羽想了想,又问道:“可知是何物所为?”

黑山往身后瞥了一眼,将胯下驯鹿往周铮羽方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听祖屋祭师们说啊,兴许是……尸精!”

周铮羽眉头一蹙,面露疑惑:“这是啥?”

“我也头一次听说这玩意儿。”黑山懊恼地捏住头上一只虱子,弹了出去,说道:“出来前,听祖屋那边说,这东西是野兽或人的尸体成精,专吃内脏、吸精血,还带着尸毒,万一被它伤着,不定也会尸变!”

周铮羽佯做惊讶,又追问道:“这么玄乎?那,这……尸首如何能成精?”

“这……就可就没说了。”黑山摇头道:“只是和我们说,这玩意儿厉害,要小心,不能被伤着,如果杀了它,要立即烧掉。对了……”

黑山边说,边从箭壶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只箭,说道:“还给了每人一只保命箭,说是附了神女法力,只要射中尸精,能一箭弄死它!”

周铮羽定睛一看,只见他手中那箭确实不凡:箭杆较寻常长了三寸,为桦木所制,外表被涂了白漆;箭羽乃裁切齐整的三色鹰翎;箭头尤为不凡,通体银白,似银非银,晃动间,隐约有蓝光流转。

周铮羽还欲细看,黑山却已将箭收了回去,并以“保命法器,不能多看,看多了会失灵”为由,不愿意再取出了。周铮羽只能作罢。

众人于是继续在林地间穿行,山道时隐时现,好在此间皆是林中老手,一路南行,并未迷失方向。又进行了约莫两个时辰,算来已是下午时分,一行人抵达了一片林间空地。

此时,天色越发晦暗,雪也越发大了,纷纷扬扬如鹅毛一般,突然,一阵白毛风平地而起,刮得四下雪粉乱舞,十数步外已然不可视物。

顷刻间,众人头上、身上都积了厚重的雪,眼睛也被刮得睁不开,略一张嘴,便是一口冰渣。周铮羽伸手挡住扑面的狂风,扭头对着众人声嘶力竭地喊道:“此地无遮挡,风雪太大!速进前方林中挡风吧!”说罢一骑当先,便先冲了过去。

黑山被风雪吹得张不开嘴,眯着眼,努力朝前看了看,果然一片高大的雪林剪影隐隐就在前方,于是,奋力挥了挥手,示意大家跟着周铮羽进林。

不多时,众人一行冲进了雪林之中,有了层层叠叠树冠遮挡,风雪立时便小了许多,耳畔的呼啸声也沉寂了不少。

周铮羽拍了拍周身的积雪,又帮着果儿拍落头上、背后的冰渣,朝着她冰凉的鼻头轻轻刮了一下---女孩睡了一路,此刻刚刚转醒,正迷迷糊糊地四下张望。

“娘的,那小风嗖嗖的,刚吹迷了眼,没咋瞅清路,这片林子方向对不?”黑山抖落了一地积雪,看了看四周,环视众人说道。

周铮羽四下看了看,指着前方道:“方向没错,适才空地乃山顶,如我瞧得不错,这林子可通山下谷地,沿着谷中冰河南行十余里,便是我家了。”

黑山点点头,扭头大声说道:“行!那咱就再使把劲,到山下谷地弄点鱼,整点热的去去寒气!今儿落黑前,到周哥家休整一宿,明儿继续去南边转转。”

“如此甚好,家中旁的没有,熏鹿肉、烤土豆管够!”周铮羽哈哈一笑,一扯缰绳道:“这路我识得,诸位随我来吧。”说罢,便打头向着林中行去。

众人正欲随之而行,突然,“呜~~”一阵低沉而绵长的号角之声骤然响起,众人皆是一凛,立时停了脚步,寻声听去:只觉那号声依稀从林外来路方向传来,在风声中忽高忽低,时隐时现。

“是巡山队的求援号!”黑山仔细听了听,当下面色肃然,大声说道。

“是,是求援号!好像就在咱们后面!”一个汉子也附和道。

“听上去约莫有两、三里地。”黑山猛的一扯缰绳,将驯鹿掉了头,又大声对着众人说道:“别的队伍遇上麻烦了!干他娘,掉头!”

周铮羽一愣,正欲操着角牛调头,却见黑山扭头对自己喊道:“周哥,你带着小娃娃,就甭去了,你先自个儿回家,回头完事儿了,咱来找你!”

说罢,他双脚一夹,脚下驯鹿猛的一窜,片刻间,已极速带着四个手下冲出了林子,直奔来时方向而去。

周铮羽乃血性之人,本欲跟着一同前往,但听了黑山所言,不由得回头看了看:果儿正趴在驯鹿背上,冷得缩成了一团,全身微微打着哆嗦。

接着,他抬起头,踌躇地望向来路:林外,呼啸的风声并未稍减,狂风卷起的阵阵雪雾,已将树林之外,尽数抹成了白色,丝毫看不到更远处的光景。

心下一声轻叹,周铮羽咬咬牙,按下返回帮忙的念头,双脚一夹,驾着大驯鹿,继续朝着下山方向而去。

在林中蹒跚行进了约一个多时辰,待抵达山下之时,天色已晦暗――深秋时节,山里本就黑得早,加之突然风雪交加,这天光更是消散得快了三分。

骑着大驯鹿角牛,周铮羽和果儿缓缓从林中走出,林外正是那条山谷。

此时,谷中已和前日路过时迥然不同:原本一地的枯叶、泥泞已被覆盖上厚厚一层积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正连绵不绝地飘落;谷中那条小河,似乎窄了许多,河的边缘已被冻住,只有中间还有流水在缓缓蠕动。

谷中的风并不很大,在主人的驾驭下,角牛费力地走进谷底,厚重的积雪几乎已没到了它的膝盖,一路留下深深的脚蹄印。

沿着小河,走了约莫两、三里地,积雪越来厚,风雪也越发凛冽起来。

大驯鹿角牛已爬山涉水跋涉一整天了,此刻,驮着两人,外加一大堆物件,在这厚重的雪地上,迎着狂风,走得越来越费力,它的喘息声越来越大,最后如同风箱一般,口中也开始淌出白沫。

周铮羽见状,暗暗心痛,于是扯住缰绳,弯腰拍了拍它已结出一层冰渣的脖子,角牛喘出一口粗气,立时停了下来,低头吃起地上的积雪来。

翻身从驯鹿背上下来,周铮羽刚一落地,双脚便深深陷入了雪中,这雪竟已积了约莫一尺!

伸手抚去角牛脖子一侧的冰渣,周铮羽举头看了看暮色低垂的天空,长叹一口气,心中知道,今天应是到不了家了。

借着天边最后一抹光亮,他四下看了看,此地他曾多次经过,还算熟悉,知晓不远处有一个小岩洞,洞中颇为干爽,刚好可容驯鹿出入,于是,心下打定主意,今晚便在那洞中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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