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营,乃衍州平原郡宿卫六营之一,属地方府卫编,本营驻扎于平原郡西陲---锯县县城之西。
营中本有兵员八百余人,但自从刘钧接任营督之后,去粗取精,裁汰了一半,当下只有四百余人了。
平原郡,居于衍州西北,治府军六千,分为六营,每营列编一千。三营驻于郡城,其余三营分别驻于郡内东、西、北三境,其中,安平营,以宿卫郡域西境为任。
锯县,乃平原郡西陲小县,其西、南皆与中州相接;东连衍北平原,直通平原郡城;北靠归云山,若越过归云山,便是蜿蜒数千里的燕水了。
两日后,刘钧押着七十余俘虏回到了安平大营,此番,领着区区百人出征,大胜凯旋,既暂解了营中粮草之危,也验证了自己试行一年的作训之法---他心下颇为得意,自然心情大好,看着这营中处处也顺眼起来。
营督心情好,营中更是一团喜气,众人嘻嘻哈哈地汇聚在签押房内,按刘钧的调派,各自去处置一应善后事务了。
刘钧见左右无事了,便欲再去看看受伤的伍桂宝,正在此时,听得守卫来报,说锯县县令萧玮求见。
萧玮此人,现年不过三十,本是五年前的新科榜眼,曾被选入内阁枢机主办处,任博士修撰。这本是前途无量的好差事---当朝六部堂官多出于此职。
未成想,一年后,他便被逐出了枢机,下放到本县任了知县。现如今,一晃四年了,萧玮依旧吃着正七品的俸禄,丝毫未见擢升的迹象。
“恭喜、恭喜!”一名清瘦文士从门外踱步进来,对着刘钧略一拱手,笑道---来人正是锯县正堂堂尊,萧玮。
只见,他一身素白长衫,头缠玄青巾帻,脚踏草葛屐,面如皓宣,目似幽潭,唇颚上的四寸青须梳理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全然不似执掌一县之尊,倒仿佛一位归隐之士。
“喜从何来啊?”刘钧迎了上去,对着萧玮一稽首,笑道:“又替含光兄收了几十口子,我这都要揭不开锅了!”含光,是萧玮的字。
萧玮也不理会他,径直走到帅案前,拉过一把椅子兀自坐下,扭头问道:“棋盘何在?上次那局胶着未定,今日当分出胜负。”
刘钧无语摇了摇头,只得走到案后的书架上,取来棋盘,放于案前。
萧玮启了棋盘,将黑钵放于对面,白钵放于自己跟前,旋即从两钵中各抓了一把棋子放于棋盘之上。
只见他运指如风,顷刻间,便部好了一副残局,恰好把适才抓出的黑子、白子用尽,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刘钧坐到案后的太师椅上,凝神注视棋局良久,叹道:“竟似一子不差,含光兄,你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在此间当一个县令,委实屈才了。”
萧玮闻言嘴角一弯,讥笑道:“众正盈朝,敬而远之,甚好,甚好。”一面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棋钵中拈起一枚白子,落于棋盘之上。
刘钧随即也落了一子,笑道:“哈哈哈,这倒和平原郡上下一般无二,都是’众正盈朝’,于是,我在提典衙门闷了半年,便来你这村野小县’敬而远之’了。”
萧玮双目盯着棋盘,轻轻摇着头:“不同,不同……我啊,是被发配来此,自然远而避之,光武你啊,是自荐来此,是远而谋之。”
刘钧闻言一愣,当下便问道:“我何谋之有?”
萧玮呵呵一笑,在棋盘上又落下一子,抬头看着刘钧,目光熠熠:“弃虚位,谋实职,自降身价,以六品团练使之尊,行七品营督之事。而后,精实部僚、革新操习、整饬军备、筹措粮草,这一年来,光武,你做的这桩桩件件,我可看得明明白白啊。”
刘钧心头咯噔一下,随手拈起一枚黑子,故作思索沉吟之状。
“郡府克扣成性,这一年来,为办这许多事,你自个儿垫了不少吧。”萧玮抓起案上的茶壶、茶盏,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又道:“我盘算着,少说也有……二百余金!光武贤弟,志向不小啊。”
刘钧不露声色,故作镇静地将手中黑子落下,缓缓抬起头,双目直视萧玮,笑道:“萧兄,究竟何意?”
萧玮全然无视他的目光,拿起一枚白子,略一思索后,慢慢将其按在“托位”之上,幽幽道:“我萧含光自诩博古通今,却唯独不通军务。”
他又拈起一枚白子,在手中把玩,接着道:“之前啊,你之所为,虽其志昭昭,然成效如何,我却不得而知…….如今,这归云山一战,一叶而知秋,光武,乃真将才也!”话到此处,他的语气竟然有些激动。
刘钧闻言傲然一笑,朝着萧玮抱拳道:“含光兄过誉了,我……”
“而今天下,上昏下溃,天灾连绵,乱民蜂起!”萧玮打断刘钧的话,突然把白子用力砸回钵内,愤然道:“祸起萧墙,便在须臾之间了!你我皆出自京师,虽相识不久,却堪称知己,值此大乱将至之时,正当同心同德,文武相济,方可在这危墙之下,抱残守缺!”
此人平素极少失态,刘钧见他竟突然激动起来,不禁愣了愣,略一思索,问道:“含光兄何出此言?莫非……那天机道,果真要反?”
萧玮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刘钧,脸上似笑非笑,过了好一会儿,方按下试探之意,顺着他的话,点头道:“我猜,怕是……就在旬月之间了。”
刘钧一惊:“你为何如此笃定?”
萧玮嘴角一勾,微笑道:“中州,乃天机道最盛之地,它若造反,必以中州为策源。”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接着道:“本县毗邻中州,我让人计算过,仅今年以来,已有百余股天机道众经本县进了中州,前后不下三万人!”
刘钧大惊道:“竟这么多!这才三月。”
“我料想,现下,聚集于中州各处的天机道众,恐有数十万之巨!”萧玮盯着刘钧,幽幽道:“将数十万众聚集于一州,每日耗费惊人,若不拥县据郡,断不能持久,故而,我料定他们近期必反!”
刘钧沉默良久,缓缓将手中黑子落下,恨恨道:“这些年,天机道早有异相,朝廷竟一直放任,若早早铲除,何至于此!”
萧玮略扫了一眼棋盘,随手拈起白子落下,说道:“宫中炼丹修醮、朝中党同伐异,地方巧取豪夺,至于各边镇,呵呵,他们怕是巴望着有人出头造反。”
萧玮端起茶盏看了看,水有些凉了,便没有喝,又放回案上,接着道:“不过,现下朝廷也察觉不妥了,看这月邸报,为防不测,禁军一部已开赴中州了。”
这消息刘钧也知晓,点了点头,又仔细看了看棋盘,发觉黑子已呈败局,皱着眉头道:“若天机道果真造反,本县隔壁便是中州地界…….”他喉咙哽了一下,才又道:“果真是立于危墙之下啊。”
突然,他眉头一挑,把手中的一把黑子愤然散到棋盘上,棋局顿时便乱了,接着,故作愠怒道:“既然如此,我安平营便有西拒反贼之重责,你衙门那姓田的老滑头,就是不愿多给我留些粮草,没粮草,我打个……..什么仗!”他的粗口险些便爆了出来。
萧玮白了刘钧一眼,伸手对他点了点:“大局已经定,黑子负,你作赖也无用。”
“今日刚回营,有些累,下次再来一盘!”刘钧颇为不服气。
萧玮笑着站了起来,在厅中踱步道:“贤弟,那田县丞是地头蛇,和本县豪族、郡府上下勾连不清,他和你一同清点了那许多粮草,又是本郡各地被劫之官粮。你指望他能让给你全吃了?”
刘钧一拍大腿,郁闷道:“你就不该派他来!”
萧玮苦笑着摇了摇头:“当日你出兵之时,他比我还先获得消息,擅自便前往与你部汇合,恐怕,本就有刺探你虚实之意。”
刘钧一惊,说道:“此人……你竟然掌控不住?”
萧玮又是苦笑:“锯县虽小,但内外盘根错节,我一介外人,既无后台又无兵权,明里是堂尊,说十句,底下人能实心办三句就不错了。”
“不过……这批粮草,你也莫急。”萧玮踱回案前,理了理衣衫,徐徐坐下,说道:“因这七百余石粮草为你部缴获,你又亲自转交于他,因此,田县丞不敢中途转运,现已暂存本县粮库。”
他抓起棋盘上的一把棋子,在手中把玩,接着道:“这田县丞啊,有私心,断不会将此事如实上报郡府,他会寻个由头,压着这批粮草,以便日后择机挪用。”
刘钧眉头一皱,道:“他要挪用?我营中之粮,可只够支持两月了!万一…….”
萧玮摆了摆手,微笑道:“县库中,本有存粮四百余石,你军中若是告急,我还可调你一半,由此,支撑到盛夏不成问题。”
“至于,此次缴获的这批粮……”萧玮接着说道:“我会由着田县丞压下不报,他有他的心思,我有我的打算,只要粮草入了县库,他便轻易运不走,现下看管县库的,是我萧家的人。”
“只要拖到春末夏初,我料定天机道必反!”萧玮悠然抬头,缓缓说道:“一旦中州大乱,安平营必然受命严防死守,那时,你大可行镇守之权,军令如山,要调地方粮草,锯县誰敢不从?”
听得此处,刘钧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起身,对着萧玮抱拳道:“含光兄虑得周全,光武代满营上下,谢过堂尊大人!”
萧玮点头轻笑,算是受了这一谢。
随后,他又说道:“还有一事颇为要紧!县库看守萧老爹虽是我萧家之人,但他手下那二十余名差役,却是田县丞分派,我信不过。”
他略一思量后,说道:“光武,你派些军士去县库,交由萧老爹调度,以免那些差役受人指使,暗地里偷梁换柱。”
刘钧立刻点头道:“县库是你我命脉,自当万无一失,这样,我今日便选拨二十名军士,交由萧老爹调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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