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已西斜,渐近黄昏。

结束了一整天的操习,军士们在各自队正的带领下,先去营地外的溪水边梳洗。而后,再次集结,开到大营西侧,按小队进入各队帐篷内,围作一圈,席地而坐。

除行军作战外,安平营的晚饭,一律安排在申正时分。

不一会儿,一碗碗热腾腾的粟米饭便传了上来,这是三两的碗,结结实实压满了粟米,其上还浇盖了厚厚一层酱汁,配着一人一份的腌黄瓜,在辛苦一天后,滋味尤为鲜美。

这样的晚饭,一人只有一份,再要就不给了,虽然如此,军士们依旧非常满意。

在刘钧到任之前,营中一日仅供餐食一顿,往往是清粥一碗,煮玉米一根,节庆时,最多再加一根生红苕---当然,那时基本上也没什么操练。

自从刘钧接管安平营,并处斩了掌管粮草供给的小校之后,便再未出现过克扣军粮的恶行。

享用着晚餐,和左右袍泽嬉闹打趣,这是一天中,军士们最为惬意的时刻,个个营帐内皆是欢声笑语。

唯有其中一顶帐内,气氛有些压抑。

帐内环放着十一个蒲团,其上盘腿坐着十个军士,此刻,他们都低着头,默默地扒着饭,不敢去看居中的那人。

居中坐着的正是刘钧。

这一年来,除非另有急事,他都会轮流和各小队的将士们共进三餐,今天,正好轮到了这一队。

营督大人和往常迥异,往常吃饭时,他总喜欢和大家打趣调笑,全无一营之长的威风和霸道,但此刻,他眉头紧锁,目光凝重,不发一言,只是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着饭。

已近一整日了,周仓竟然还未回来!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掀开帐幕,急步走到刘钧身边,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刘钧眉头一蹙,当下便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迈开大步走了出去,亲卫随即也跟了出去。

在场十人见营督起身,也忙站了起来,却见刘钧不发一语,径直走了出去……众人皆面面相觑,心下忐忑---营督素来节俭,以往进餐,从未留下残食,此刻,他晚饭尚余大半,人便离开了,这种情形极为罕见。

签押房内,周仓坐在椅子上,他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虬结的肌肉,左肩处有一道巴掌长的口子,似为刀刃所致,好在伤口并不深,此刻,医官正在为其上药。

门猛地被推开,刘钧带着一身凉气走了进来,他一摆手,示意周仓和医官继续,随即迈到周仓背后,瞧了瞧。

“怎么回事?”刘钧皱着眉头,脸上一片肃色。

“阴沟里翻了船,折了咱安平营颜面!”周仓羞愧地低下头:“请大人责罚!”说罢,也不顾医官正在上药,他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刘钧面单膝跪下。

刘钧寒着脸,将周仓扶起,让他依旧坐回了椅子上。

“我带了四名柳刀队的兄弟去了城里,寻到了那洪福钱庄,才知这钱庄是城东曹家堡的产业。”周仓恨恨说道。

刘钧静静听着。

接着,周仓道:“前日,他们将伍家小妹虏来后,曹家堡的少堡主正好在钱庄内,当天他便将人带回了曹家堡。”

医官在伤口上淋了药酒,痛得周仓一咧嘴:“嘶嘶……当下,我便绑了那钱庄掌柜,让他带我们出城,去了曹家堡,我们见到了那少堡主!”

刘钧依旧不发一言,静静听着。

“原来,那少堡主是宣武营的副将曹之斌……”周仓又道。

刘钧眉头一皱,问道:“宿卫郡城的宣武营?它的副将为何在本县?”

“正是!据他说,他报了探亲两月,因此,现下正好在家。”周仓忍痛继续说道:“我于是便向他要人,他却出言讥讽……言语中,还对大人您不敬,于是……”

“他如何对我不敬?!”刘钧打断道。

周仓瞅了他一眼,踟蹰道:“他说……他说……上有耍令的小儿,自然下有赖帐的泼皮!”

刘钧顿时双目一凛,一股怒气升腾而起!

“于是,我们便和他争吵起来,他欺我人少,便说我们以下犯上,冲撞上官,要左右拿下我们,替您管教!”周仓恨恨说道。

“替我管教?哼!一个八品副将,好大的威风!”刘钧怒哼一声,低声喝道。

“我们安平营弟兄自然不能束手就擒,便和曹家堡家丁打了起来,不过他们人太多,最后,仅我一人冲了出来,其余四名弟兄都被他们擒了!”周仓气的怒目圆瞪,双手紧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们竟敢动了刀?”刘钧眉角一扬,看着周仓的伤口,厉声问道。

周仓恨恨点了点头:“是他们先出的刀!那四名弟兄也被兵刃所伤,不过,好在都没伤到要害。”

“好,好,好!”刘钧气得一时说不出话,径直走到厅中来回踱步。

“此番,伍家小娘子没见到不说,还害得四名弟兄被人擒了!”周仓再次站起,朝着刘钧跪下,怒声说道:“卑职折了咱营的威名,求大人责罚!”

刘钧按下心头怒气,看着周仓又问道:“那十金,你给了姓曹的吗?”

周仓摇摇头:“大家见面没几句,便动了手,还没来得及说钱的事。”说罢,从怀中抓出一个锦包,双手托了,说道:“十金在此,请大人收回!”

刘钧收了钱,扶起周仓,缓缓道:“你能从曹家堡中冲出,倒也不算折了我部威风,且安心养伤便是。”

接着,他转身面对大门,一字一句说道:“事已至此,我会亲自处置!”

……

曹家堡,盘踞于锯县东南的一处丘陵之上,是一座五进五出的大庄院,占地七十余亩,庄院外墙以夯土筑成,高约两丈,形似城郭,其上可容四人并行。

庄墙之上设有滚木雷石之物,若遣数百精壮防守,其坚固程度,比之锯县县城也不遑多让。

曹家堡只是当地的别称,它本名为荃宗山庄,是曹家祖上曹荃宗在五十余年前修造,传至今日的曹大老爷曹修茂,已是第三代了。

曹家代代休养生息,如今,早已是锯县第一豪族,自从三十年前,平原郡守夏芝光纳了曹大老爷的亲妹为妾,曹家更是攀上了官路,越发兴旺起来。

山丘之下,目力所及之处,大多为曹家产业,田、林、桑、池等不计其数,周围十个村落中,村民大多是佃户,靠租种曹家田产过活。

新月初上,在朦胧的月光下,一队五十余人的骑兵打着火把,列着齐整的队伍,朝着远处的小丘疾驰而去,小丘之上,正是那座威震全县的曹家堡。

不多时,这队骑兵抵达了曹家堡南门之下,此时,大门已关闭,门楣所在的庄墙之上,挑着两个红灯笼,灯下依稀有数个人影在来回走动。

“衍州平原郡府卫团练使、安平营督军刘大人在此!尔庄上下,速速开门迎驾!”骑兵之中,一名军士缓缓策马而出,对着墙上的人影大声喊道。

“衍州平原郡府卫团练使、安平营督军刘大人在此!尔庄上下,速速开门迎驾!”军士等了等,再一次大声喊道。

“誰啊?黑灯瞎火的,嚷嚷啥啊?”墙上传来一道人声。

刘钧对着身旁的周青点了点头,周青立即拿出弓,从腰间抽出一只羽箭,这箭头之上挂了一个纸卷。

“嗖!”随着一声弓弦的鸣响,这支箭被周青射了出去!

箭掠过墙上一只灯笼的吊线,牢牢插进了挂灯笼的木杆之上,与此同时,那只写了“曹”字的红灯笼飘落下来。

过了约莫一炷香之后,“嘎吱”一声,曹家堡大门缓缓打开。

在火光摇曳中,大门内冲出二十余名一身黑色劲装的汉子,人人腰配手刀,手执火把,迅速分列于大门两侧。

不多时,从门内走出三人,为首一人约莫六旬上下,身形高大,头缠文明巾、一身玄色绒边锦袍。身后跟着的两人,一人约四、五十岁,一人约二十四、五,皆着黑色对襟长摆劲装。

刘钧见状,打马上前,周青和五名亲卫也跟了上去。

“草民曹修茂有礼,对面这位可是刘大人?”为首的六旬老人对着马上的刘钧一拱手,缓缓说道。

借着灯光,刘钧看到他的手上握着一个纸卷,正是适才周青射出的箭上悬挂之物,那只是一张信笺,其上加盖了一个衍州平原团练使的大印。

“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刘钧策马走到三人跟前,也不下马,目光在三人身上流转。

“哦,草民是这庄子的主人曹修茂,大人深夜造访,事前不知,未能相迎,赎罪、赎罪。”曹修茂笑道,接着,指着身边的年长者说道:“这是舍弟,曹修盛。”

那五旬上下的老者朝着刘钧略一拱手。

他又指了指最后那名年轻人,说道:“这是犬子,曹之斌。”

曹之斌上前一步,对着刘钧抱拳道:“宣武营副将曹之斌,见过团练大人!”他抬起头,目光直射刘钧,说道:“大人深夜前来,可有紧急军务?”

“呵呵。”刘钧面寒如水,紧紧盯着曹之斌,幽幽道:“本官镇守之地,竟有歹人袭押朝廷军士,这军务,可小不得!”

曹之斌眉头一扬,正欲答话,一旁的曹修茂忙插话道:“夜深风寒,大人既然已到了寒舍门口,还请赏脸进正堂用茶,草民也好细听大人指教。”说罢,向着门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正合我意!”刘钧翻身下马,对周青道:“让亲卫随我进去便可,你在门口看着,免得兄弟们不慎,弄坏了曹老爷家的坛坛罐罐。”说罢,转头对着曹家三人微微一笑。

周青眉头一蹙,正欲劝阻,却见刘钧双目一蹬,朝他喝道:“听令便是!”

接着,刘钧便不再理会周青焦急的目光,在曹家三人的引领下,带着五名亲卫,踏进了曹家堡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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