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是自家炒制的明前,大人请尝尝。”曹修茂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向上座左侧的刘钧笑道。

“曹大老爷好雅兴,深夜竟还饮茶,一会儿恐难入眠啊。”刘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嗯……确实清香彻肺,比我那里的大叶子茶要好多了。”

曹修茂摆了摆手:“老朽平素夜里不饮茶,不过,大人突然造访,想来今夜,我也难以入眠了,喝些茶水,权当提神罢了。”

“扰了曹大老爷清梦,本官着实对不住。”刘钧略一抱拳道:“不过……本营今日走失了四名兄弟,说是被人留住了……身为官长,便不能不登门求教了。”

他双目一凛,目光扫过下座诸人:“不知,是何人……如此热情啊!”说罢,“啪”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盖碗被重重扣到了茶盏之上。

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静默了好一会儿,坐于刘钧身旁的曹修茂惊讶道:“竟有此事?”

目光扫过下座的曹修盛、曹之斌两人,曹大老爷沉声问道:“你们二人可知晓此事?”

“我……”曹修盛对着兄长抱拳,刚一开口,便见身旁的曹之斌猛地站起,目光直视上座的刘钧:“确有此事!人,是我留的!”

“你……你……”曹修茂指着自家儿子,张口欲训,却不好当着刘钧,过于折了自家颜面。

“敢作敢当,倒是个汉子!你,因何扣留他们?”刘钧冷冷问道,他目光冰寒,和曹之斌四目相接,毫不退让。

“那几人,绑了我家钱庄掌柜,上门闹事也就罢了!明知我同为军中副将,职级在其之上,他们非但毫无礼数,还竟敢出言不逊!”

曹之斌大声道:“对如此目无军纪、肆意犯上的兵痞,我以官长之身,拿下训诫,敢问大人,有何不妥?!”

见此人如此桀骜,刘钧心头怒火升腾而起!

“放恣!”刘钧猛然站起,厉声喝道,怒目直刺曹之斌。

五名安平营亲卫原本坐在曹姓叔侄对面,当下也腾地一下,全部站立而起,手按刀柄,怒目看着这位曹家少爷。

刘钧怒道:“训诫?你身为大魏军武,竟然对袍泽抽刀相向,这便是你所谓的训诫吗!”

“他们因何上门,你不知晓吗?”刘钧走下座位,一步一步走向曹之斌,厉声道:“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你身为官长,抢掠军士家眷,又是何道理!你当的是朝廷官兵,还是山贼流寇?!”

刘钧官职本就高了不少,见他盯着自己,一步步逼近,曹之斌心下慌乱,张了张口,终究没敢接话。

“区区八品副将,面对本官,竟如此狂悖,还耻谈什么尊卑礼数!”刘钧在距曹之斌三步处站定,厉声怒斥道。

曹之斌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双拳紧攥,双眼死死盯着地面,目光中的恨意似乎要流淌而出。

“误会!误会!”曹修茂声音有些干瘪,他忙走到刘钧身侧,干笑一声道:“这里定是有些误会,大人镇守一方,是锯县上下的定海神针,我等倾慕不及,哪里敢冲撞大人。”

说罢,他狠狠瞪了自己儿子一眼,喝道:“杵那儿做什!还不速去把几位将士请过来!”

曹之斌愣了愣,还欲说话,却见曹大老爷双眼一瞪,怒喝道:“去!”

于是,曹之斌只得悻悻退了出去。

见儿子出去带人了,曹修茂转头对刘钧笑道:“小子无状,怠慢了自家兄弟,老朽替他告罪。”说罢朝着刘钧行了一稽。

刘钧见他年长,又如此恭敬,当下便不好再发作,于是,在曹修茂的邀请下,两人坐回上座吃茶,厅内气氛舒缓了下来。

不多时,曹之斌带着四个军士走了进来,刘钧定睛一看,正是自己营中之人。

此时,这四人人人鼻青脸肿,身上都带着血迹,好在皆不在要害,现下也被草草包扎过,应无性命之虞。

四人一进厅堂,便望见了刘钧,忙跪了下来,低垂着头,抽泣道:“营督!”、“大人!”

“哭什么!”刘钧怒喝道:“这次栽了,挣回来便是!胜不骄败不馁,老子没教过你们吗!”

四人忙收了抽泣,纷纷抹干泪痕,端正了上身,齐声回道:“诺!”

“归队!”刘钧指了指亲卫们坐着的方向,四人立刻一起起身,昂首阔步,走到端正坐着的五名亲卫身后,迅速站定,不再言语。

见到眼前一幕,曹修茂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一脸微笑。

刘钧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道:“此事,于他们而言,也是教训,好在也无伤大雅,便到此为止,曹大老爷,意下如何?”

曹修茂巴不得他快走,忙说:“甚好、甚好。一会儿,我让人备些银钱,算是宽慰诸位兄弟,毕竟不打不相识嘛,呵呵。”

刘钧也笑道:“客气,客气,银钱就不必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既然,双方误会消了,曹副将。”刘钧摆了摆手,止住了还要客套的曹大老爷,望向曹之斌,冷冷道:“那便把伍家小娘子一并交出来吧!”

曹之斌顿时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毕露,低头踟蹰了半晌,才恨恨道:“大人,还请……适可而止!”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闪烁:“那伍家欠了我钱庄的钱,有借据为凭,这与大人何干!况且,你也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人何故出尔反尔?”

“呵呵。”刘钧轻声一笑,缓缓说道:“那姑娘的哥,名伍桂宝,系我帐中亲卫,于我有救命之恩!”

听到此处,曹之斌和他身旁的曹修盛皆面色一黯,神色慌乱起来。

“伍家以田产抵押,他家还不了债,你拿了他田产便是!绑走人家姑娘,是何道理!”刘钧又道:“何况,有我安平营在,他家还债,又有何难!”

说着,刘钧从怀着掏出一个锦袋,拿在手上掂了掂,内里传出了钱币碰撞之声---正是装了十枚金币的钱袋。

此时,曹家叔侄二人面色更为难看,相互间对望了一眼,半晌说不出话。

“如何?说话!”刘钧面色转寒,盯住堂下叔侄,他心中隐约起了些不好的念头。

坐于上座的曹修茂此刻也猜到了什么,微皱着眉,脸上笑意全消,阴晴不定地看着堂下的弟弟和儿子。

“那伍…..伍家小娘子……”曹之斌额头冒出了汗,结结巴巴道:“昨日,被人发现……在后院柴房上吊自尽了!”

“什么!”刘钧大吃一惊,旋即勃然大怒,“砰!”的一声巨响,拳头砸在身侧的茶几之上,他猛地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死死盯住曹之斌。

一旁的曹大老爷脸色微沉,皱眉道:“大人何必动怒,我……”

未等他说完,刘钧猛地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随即,伸手指着曹之斌,厉声问道:“她是如何死的!你如实道来!”

曹之斌被他气势所摄,当下便有些结巴:“昨日,昨日听下人来报,说,说伍家小娘子自尽于柴房内,详情……详情还,还不甚明了。”

“不甚明了?”刘钧冷冷说道:“是何人发现的尸身?”

曹之斌愣了愣,眼神和一旁曹修盛对视了一眼,才缓缓说道:“发现尸首的,是一名伙夫,他昨日也不见了踪影。”

“呵呵呵呵。”刘钧当即发出一阵冷笑:“那伙夫姓甚名誰,你们可曾报官!”

曹之斌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半晌也说不出话。

“说话!”刘钧又是一声厉喝。

“刘大人。”一旁未曾言语的曹修盛寒着脸,冷冷说道:“这小娘子突然暴毙,我们并不知详情,况且,此乃刑名之事,大人如此盘查,恐有僭越!”

“并无僭越!”刘钧厉声喝道,手握佩剑剑柄,目光直刺曹修盛。

“哼!”他冷哼一声,高声说道:“伍家小妹乃我部将士家眷,被尔等虏来,人便没了,此事,可乱军心!本官理当详查,何来僭越之理!”

曹修盛被他呛声,又急又怒,脸色越发阴沉,但他自知理亏,又碍于对方身份,却不好回嘴。

“大人!”就在此时,堂上的曹修茂淡淡说道:“人命关天,明日,我家便会报官,请衙门彻查此事。”

“因此。”曹大老爷此刻已没了适才的恭敬,冷冷道:“还望大人稍安勿躁,待县衙查明真相,定会给大人一个交待。”

刘钧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怒火,也冷冷回道:“不必了!自有苦主报官,不劳烦你们。”停了停,他又道:“把尸身抬上来!”

“什么!”曹修盛、曹之斌两人皆大吃一惊。

“大人!”曹大老爷脸上浮现薄怒,压着声音道:“还望适可而止。”

“呵呵呵呵呵……”刘钧发出一阵冷笑,目光凌厉,扫视了堂下曹家叔侄,最后转身,直视身旁的曹修茂。

“如若不然,本官,这便回营。”他紧紧盯着曹修茂,一字一句说道:“曹老爷,你,可要想好了……呵呵,呵呵。”

此时,他嘴角含笑,却面色冰寒,双目中隐约带了杀机!

曹修茂和刘钧双目对视,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心下权衡良久,他终于收回目光,沉声道:“把尸身抬上来!”

……

曹家正堂内,大理石细细铺砌的地砖之上,横放了一个麻袋,这个麻袋约有一人大小,其上布满了泥土和青苔,一看便知,刚刚从地里刨出。

这厅堂颇为宽大,其间雕梁画栋、珠玉满堂,在数百支巨大红烛的映照下,更为辉煌、奢华,此情此景,使得堂下横卧的麻袋显得极不协调---它看上去,是那么肮脏、破败,又那么孱弱、渺小。

一阵夜风从门外吹来,引得厅堂内的红烛一阵摇曳,众人目光聚集在麻袋之上,心中多少有些不适。

恍惚间,那麻袋周遭,似乎升腾起道道寒意,正宛如乱发一般,四下蜿蜒、扩散。

刘钧面沉如水,从堂上走下,一步、一步,缓步走至麻袋之前。

刚一拉开系住袋口的麻绳,一揝沾满谷草的长发便披散了出来。

刘钧吸了一口气,一把扯开袋口,一张女子的面庞赫然显现!

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眉眼间和伍桂宝有六分相似,生前应当颇为秀美。然而,当下的她,却成了一具尸体。

此刻的她,面色惨白泛青,表情有些狰狞:嘴巴大张着,舌头死死抵住下颚,双目圆睁,眼中翻白,全然一副惊恐、不甘之相。

刘钧又看了看她的脖子,只见其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突然,他眉头一皱,注意到紧贴勒痕的皮肉上,有道道暗红色的抓痕,抓痕纤细,似乎是女子自己的手抓出的。

刘钧弯下腰,将套住女子身体的麻袋向下一扯,顿时,他愣住了,当下双拳紧攥,一股怒气升腾而起!

只见女子衣衫不整,衣物多被撕裂,身子不少部位裸露在外,肌肤之上尽是斑斑青紫。

刹那间,刘钧心下涌上一阵悲凉,他已大体明白了,伍家小妹被掳后,究竟经历了一些什么事!

深吸一口气,又一次按下心头怒火,他默默将女子的尸身套回麻袋之中。

刘钧心中已然明了,如今,在这曹家堡内,再和曹家人纠缠已毫无意义。

“亲卫,听令!”他缓缓站起,双目平静地望向厅堂之外,一字一句说道:“抬着咱家妹子,回营!”

说罢,便理也不理曹家诸人,径直朝向大门缓步走去。

五名亲卫、四名军士迅速走到堂中,其中两人扛起地上的尸身,其余七人护卫在侧,跟着刘钧一并走向门外。

“爹!”眼见刘钧一行,扛了尸首便要离开,曹之斌急得满脸通红,朝着曹修茂喊了一声。

曹大老爷站在堂上,脸上已是一片阴寒,他禁闭双唇,目光阴霾,死死盯着刘钧的后背,却并未言语。

此时,曹修盛脸上也有些慌乱,他朝着门口守卫的家丁使了一个颜色,家丁们顿时挡在门口,拦住了刘钧去路。

“让开!”刘钧厉声大喝,“噔!”的一声清鸣,腰间佩剑出鞘!

他手执长剑,斜指拦路的家丁,厉喝道:“本官乃平原团练使,受命镇守锯县,敢阻拦者,形同谋逆,当即处死!”

说罢,一甩身后披风,大步朝向拦路的一众家丁走去。

“噔!”随着数声刀鸣,身后的九名军士也拔出佩刀,紧跟刘钧压了上去。

家丁们平素虽然骄横,但面对正儿八经的官家大人,心中本就胆怯,加之三个主子也未发明令,故而,无人敢造次。

见刘钧领着一众军士,气势汹汹压了上来,家丁们顿时泄了胆气,顷刻间便被挤散了。

刘钧出了正堂,头也不回,领着众人径直朝堡外走去,一路之上,诸人侧目,却誰也不敢阻拦。

“爹!”留在堂中的曹之斌又急又怒,对着曹修茂说道:“这尸首……不能让他们带走啊!”

“怕什么!”曹大老爷勃然大怒,恶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沉声道:“我曹家经营锯县多年,仅凭一具村姑尸身,还奈何我不得。”

说罢,他微闭双目,深深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双眼猛然睁开,眼中一片阴沉。

他缓缓道:“这位团练大人,很麻烦,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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