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冰雪开始消融,潺潺的溪水仿佛睡饱的孩子,轻快地在山林间雀跃。

白桦林中的空地上,不再全是厚厚的积雪,翠绿的新草顽强地刺穿残雪,在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拉扯起他鬓角的乱发,风还是很冷,但是已没了凛冽之感。

“冬天……可算过去了。”周铮羽伸出手,让风滑过指间,心中叹道。

北邙山的冬天很长,但去年的冬天格外漫长--现下已经是五月了,若是在大魏坤江以南,人们已在准备消暑之物了,而此处,却依旧一副严冬即去,新春初至的景象。

“阿叔!”不远处,传来女孩软糯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果儿提着一个篮子,从林间窜了出来。

“你瞧,这些球球是不?”她跑到周铮羽身旁,举起篮子,一脸兴奋地问道。

他看向女孩手里的篮子,里面装了十来个核桃大小的黑球。

“没错,这就是松露,捡了不少啊,丫头现在能耐了啊。”

周铮羽一边笑着,一边摸向果儿乱糟糟的头发。

他的手刚摸到果儿头上,就被头发黏住,仔细一看,发现她头上竟然沾了一大团松脂……

“喂,你头上又弄了啥玩意儿!”他眉头一皱,恼道:“白姨才给你洗的头,刚出来半天,这就搞成啥了!”

兴奋的表情消散了,果儿低下头,嘟着嘴,不说话。

“唉……”周铮羽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牵着女孩来到了溪水边。

“丫头啊,你是个姑娘,不能成天在林子里疯,弄得像只猴子。”周铮羽舀起溪水,给果儿清洗着头发。

“哼!”果儿嘟囔着,紧闭着眼睛,浑身绷得紧梆梆的,她很害怕水流过耳根的感觉。

“前几日,瞧见白姨拾掇你。”周铮羽苦笑道:“这才知道啊,咱以前带娃有些太……太纵着你了!”

他原本是想说“咱带娃有些太糙了”,结果,话到嘴边变了个味道。

“以前好!”果儿闭着眼,吐出一口水:“不喜欢白姨,希望她们赶紧走!”

周铮羽苦笑着摇了摇头,仔细清理起发间的松脂来。

不一会儿,洗去满头的黏腻和松针之后,果儿的头发乌黑顺滑,光可鉴人。

看着手中掬着的一缕黑发,周铮羽的思绪却回到了去年冬天之时。

那日,果儿突然爆发出极为诡异的力量,瞬间杀了那只尸精。

周铮羽前后瞧得真切,心下自然无比震惊!

事后,周铮羽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但他断定,自己突然拥有的奇能,定然和果儿有关。

暗暗观察了很长时日之后,他发觉,自那日之后,女孩仿佛就像变了个人:

她的头发莫名其妙成了血红色,直到不久前,红发突然又恢复了黑色。如此奇异之事,周铮羽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闻过!

她不再成天昏昏欲睡,变得格外活泼,一天到晚,没事就跑进林子里玩,往往日暮方回。

周铮羽还发现,果儿似乎不怕寒冷,经常一件单衣,赤着脚便在雪地里跑来跑去……

除了依旧不喜欢说话之外,女孩仿佛新生了一般,和以前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几乎没什么相同之处了。

好在,除了这些变化之外,倒也没发觉她有什么伤病,言行举止也算不上诡异。

每日里,瞧着她小猴子一般跑跑跳跳,时不时,便能听到林间传来欢快的笑声--周铮羽觉得,这样反倒更好,慢慢地,便也不再纠结此事了。

虽然不再纠结,但却越发担忧起来,他毕竟也在官场浮沉多年,深谙世事。果儿的神通,堪称举世罕见,一旦为世人所知,难免招来大祸。

因此,为了不引来麻烦,他曾反复告诫果儿,绝不可人前卖弄,不能让外人知晓她的能耐!

“这就好了。”看着女孩乌黑光洁的头发,周铮羽满意点了点头,笑道:“这就回去吧,松露煎鹿肉,啧啧,美味得紧!”

……

五日前,在周铮羽“家中”对付了一宿后,虎魄便按云歌的吩咐,砍来了一些桦木,在洞屋之外的空地上,搭起了两个兽皮棚子。

此刻,其中一个棚子里,居中摆放了一个松木架子,架上支着一个火盆和铁板,正滋滋作响地煎着鹿肉和松露片。

云歌站在火盆边,正用一把匕首加一根银发簪,翻弄着鹿肉。

她身着一件红色的金丝穿花对襟短袄,在升腾的青烟中,有些不搭配--没办法,这是她随身衣物中,唯一还能穿着干活的了。

果儿站在她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铁板上微黄的鹿肉,不停地咽着口水。

棚子的兽皮帘子被掀开,虎魄抱着两个树墩走了进来。

“殿下。”虎魄目光一黯,有些羞愧地搓了搓手:“老虎还是没用啊,竟让您屈尊,亲自动手弄吃的……唉!”

“没事儿,可好玩的!”云歌莞尔一笑,眉宇间尽是愉悦之色:“当年啊,在安澜山那会儿,我做的煎肉,可是族里一绝呢!”

安澜山是北庭安置战俘的地儿,白湖林部被灭之后,大部分族人被迁往了安澜山下居住。

“果果,去把哥哥和你阿叔叫进来,吃饭啦!”云歌勾了一下果儿的鼻子,笑着说道。

果儿点点头,又看了鹿肉一眼,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众人便聚集到了这个棚子里,围着火盆,坐到了五个早已摆放好的树墩上。

“如何,滋味可还过得去?”云歌笑着问道,她看到周铮羽连着咬了好几口鹿肉,吃得甚香。

周铮羽擦了擦嘴角的油花,朝着云歌拱手,正色道:“十分美味,多谢娘娘……殿下!”

“周大哥,别这么客气。”云歌摆了摆手,看向他笑盈盈地说:“咱们雪山草地的儿女,可没有中原那么多礼数。”

“对,对!兄弟和朋友之间,要的就是爽利,畅快!”虎魄端起一个大碗,朝着周铮羽一躬身,说道:“大恩不多谢,老虎心里刻着呢,干了一碗!”

说罢,他一仰脖,咕嘟咕嘟几口,便喝干了碗中的土豆酒。

这酒是周铮羽自酿的,味道辛辣异常,并不可口,见这老爷子一下子就灌了一碗,便也只得喝了一碗。

“兄弟啊!”虎魄给周铮羽倒上酒,又给自己满上一碗,抹了抹嘴,说道:“雄鹰翱翔于天空,麻雀穿梭在树梢,你神勇无双,是真正的雄鹰!何必守着这片野林子,让丫头跟着一起吃苦。”

他瞧向果儿,只见俩孩子都埋头啃着鹿肉,对于大人们的交谈,丝毫没有兴致。

虎魄不动声色地看了云歌一眼,转向周铮羽,激情澎湃地说道:“兄弟啊,你原本就不属这里,这片荒僻的雪山装不下你!走吧,和老哥一起走,跟着殿下走!咱一起去辽阔的草原、去雄壮的河谷、去富饶的城池!去大燕铁蹄能踏到的所有土地!”

老爷子顿了顿,见周铮羽不言语,接着又道:“两位殿下虽然暂时落难,但全北庭,不,是全大燕皆知,雪风世子才是先王指认的继承人,他依然握着霜王剑!一旦北庭王师返回白城,叛乱必然平息!兄弟,只要跟着殿下,荣华富贵、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原来,那日周铮羽大展神威,救下自己一行之后,云歌暗暗起了招揽之心,于是便向周铮羽合盘托出了自己的身份。

北邙山边缘,曾有一个名为“白湖林”的部族,云歌便是族长的小女儿。

三十年前,大燕北庭铁骑灭了白湖林部,还在襁褓中的白湖林.云歌便和族人们一起,被放逐到了安澜山下。

这云歌十三岁之后,便出落得娇媚异常,美名远播。

后来,她与巡猎的北庭世子图门库特.雪原相遇,两人一见钟情,云歌便被带回了北庭王都白城,准备和世子成婚。

没成想,北庭王一见云歌,便垂涎不已,生生棒打鸳鸯,毒死了自己的儿子雪原,硬抢了云歌做了侧妃。

几年后,王妃病故,这云歌便顺理成章坐上了北庭王正妃之位,还给老王生了个儿子,便是图门库特.雪风。

一年之前,老王突然病故,临终留下遗命,立幼子雪风为继承人,还将世世代代象征北庭王权的“霜王剑”赐予了他。

眼见儿子就要登上王位,云歌还没来得及高兴几天,镇守东境的二王子图门库特.雪阳便起兵反叛。

大燕皇帝自然乐见北庭王室内讧,竟然违反祖制,干涉北庭王爵继承之事,他以老北庭王死因不明为由,下旨阻止雪风继位,并派兵从西南入侵北庭地界。

有了皇帝的支持和策应,二王子雪阳乘虚西进,迅速进逼白城。

眼见大军被皇帝拖着回不来,二王子已兵临城下,云歌母子只得带着霜王剑仓惶出逃。

二王子的骑兵一路穷追猛打,云歌母子节节败退,待逃进北邙山中,便只剩下虎魄等几名王帐侍卫了。

若不是周铮羽及时搭救,估计云歌母子现下不是魂飞魄散,便是已做了阶下囚了。

虎魄慷慨激昂地说了半晌,周铮羽只是默默听着,却不说话,眼见老爷子还要相劝,却被云歌用眼神止住了。

“周大哥,是觉得雪阳有皇帝撑腰,我们孤儿寡母斗不过他?”云歌抬起头,目光如水,静静地看着周铮羽,缓缓说道:“这也难怪,你是中原人,对咱们大燕的风俗并不了解。”

“之前我便听说,中原魏国的皇帝,在国内是至高无上的,所有人都必须服从皇命……”她微微一笑,说道:“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周铮羽点点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我们那里,确实如此。”

“大燕却并非如此!”云歌缓缓站立,慢步走到帐门处,撩开垂着的兽皮帘子,幽幽说道:“大燕的皇帝,只是草原祖制的维护者,是大巫祝的守护人,他并不是蚩蛮人的共主。”

周铮羽点点头,他来北地已数年,之前也长年与东庭作战,对于蚩蛮人的风俗,他大致也是知晓一些的。

“皇帝,没有指定北庭王的权力,雪阳即便和皇帝裹在一起,也继承不了北庭王位!”云歌深吸了口气,目光远眺,望着帐外巍峨的雪山,坚定地说道:“先王走之前,东、西、北三庭便已结成联盟,即将要对南庭用兵,向南庭王、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兴师问罪!”

周铮羽吃了一惊,这消息端的惊人,他之前倒是从没听过。

云歌放下兽皮帘,走到火盆前,伸手烤着火,说道:“皇帝借着这次雪阳造反的时机,率先出手,不过是想打破三庭联盟罢了,可事情哪有这么容易。”

“东庭和西庭会出手相助?”周铮羽试探着问道。

“不愧是魏国统兵的将领,一言便说中了关键。”云歌欣慰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东、西两庭不会让皇帝得逞,让他扶植一个伪王破了三庭联盟。相信很快,他们便会出兵,到时候啊,南庭首尾不能相顾,一定会缩回去。”

“一旦南庭退兵,我北庭四万大军便会回师白城,呵呵。”云歌嘴角一撇,冷笑道:“图门库特.雪阳靠着手下那八千叛军,能成什么事!”

原来如此,周铮羽默默点点头,想了想,说道:“现下,那位二王子已占据王都,在我们那里,这便是占了……占了天元中枢之位。”

他迟疑了片刻,接着道:“他也是先王子嗣,若是自封为王之后,再犒赏三军,那北庭大军会不会……毕竟,雪风还没有接位……”他看了云歌一眼,没有说下去。

“哈哈哈,会不会转而认他当王?绝对不会!”一旁的虎魄喝了一大口酒,朝着周铮羽一摆手,大笑道。

“这是为何?”

“周兄弟,你们那儿太远,有什么规矩我不清楚。不过,在我们这儿……”虎魄老爷子又灌了一口酒,不屑地说到:“雪阳不是世子,遗命也没让他当王,更关键的是,他没有霜王剑,这王啊,他当不成!”

云歌点点头,正色道:“大燕千年来的传统,王剑即王权,没有王剑,是没资格统领一庭的,更何况,先王遗命早已传遍了草原和雪山,继承人是我儿子,不是他!”

“如何,这下都明白了吧,这位二王子啊,翻不了天!”虎魄又举起了碗,敬向周铮羽:“和老哥我一起,跟着殿下,如何?”。

周铮羽端起酒,苦笑道:“前几日,我也说了,千山万水来到此地,是奉恩师遗命。”

他将碗和虎魄一碰,一口喝干了酒,皱眉道:“至于殿下、侍卫长的美意……待我见过白湖林.湛青,完成了恩师托付之后,再细细思量此事吧。”

“周大哥,不要有顾虑,这事儿不急的。”云歌婉儿一笑,说道:“几日前,我便说过了,湛青是我本家姑姑,几十年前去了雪漫城,现下,执掌雪漫圣灵祖屋的大祭司正是她。”

她缓缓切下一小块鹿肉,喂给身旁的雪风,接着道:“我们这次进北邙山,就是要去找她。在北庭大军回来前,会在她那里躲一些时日。毕竟啊,世上知道雪漫的大祭司也姓白湖林的,可是没几人呢。”

“现在雪化了,通往雪漫的路兴许通了。”她慢慢咽下一口松露,看向周铮羽,笑道:“封了一个冬天的山,周大哥想必也要去雪漫吧,我们可以一起走啊。今后在雪漫,我们还会时常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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