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猴子蜷缩在牢房的一角,惊恐地望着走进门几名肃卫,昏暗的火光之下,他身上的囚衣破得如渔网一般,其上浸满了斑斑血迹,早已辨不出原本之色。

为首之人一身绛红飞云服,袖口处金线隐隐生辉,在身后两名着黑衣的肃卫映衬之下,显得与众不同。

那人踱到牢房正中站定,身后的黑衣肃卫迅速从牢房外搬来一把太师椅,恰到好处地置于他身后,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

“说罢。”那人头也不回,弯腰坐到太师椅之上,有些懒洋洋地翘起脚:“听说,你想通了?”

那人说话时,并没有正眼看猴子,而是侧面看向牢房之外,昏暗的火光透过牢栏,恰巧投在他脸上---但见此人约莫三十上下,浓眉大眼、方面阔口,嘴颚处留了一圈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瞧着倒颇有几分忠厚。

猴子浑身打抖,喉头“咕嘟”了一声,旋即挣扎着爬了起来,朝着那人跪了下去。

“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冤枉啊!我没有……”

还没等他说完,那人眉头一皱,吓巴微微一提,身后一名肃卫立时向前一步,“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猴子脸颊之上。

猴子被抽翻在地,口中喷出一口血,血中依稀裹着一团白森森之物,那是他的一颗后槽牙。

脸颊顷刻间肿了起来,猴子再次蜷缩成一团,伸手抚着的脸,一脸惊恐地看着那人。

“不是说……他想通了么?”那人微微回过头,冷冷说道:“靠谱点,成么?”

身后一名肃卫顿时脸色发白,当即跪下,狠狠扇了自己一嘴巴:“卑职无能,求百户大人再赐一个机会,这回……”说着,他目露凶光,狰狞地盯着猴子,一字一句道:“定让这死狗,连祖宗十八辈儿的腌臜事儿都吐干净!”

“成啊,就再看你一回。”那人仔细看了看猴子,随后摇了摇头,叹气道:“这人啊,瞧着种就不好,今后生了娃,估计也是残次货……骟了吧。”

“是!”跪着的肃卫盯着猴子阴恻恻一笑。

“我……我招!我招!我……”猴子听得肝胆俱裂,当下也顾不得嘴上的剧痛,忙不迭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饶。

那人却不再理会,站起身,转身出牢房而去。

不久之后,牢房深处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在幽暗的过道中反复回荡,听得各牢房中的囚犯都心颤不已。

……

丹阳郡,提刑衙门后院,致和楼高阁之内。

陆延昭端坐于密室内的书案之后,双手展开一份报文仔细看着,在书案一侧,那名身着绛红飞云服的肃卫垂手恭立。

“好!好极!”陆延昭眉头一展,将手中的卷宗往桌上一搁,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大人?”那肃卫试探着小声问道。

“马雷啊,马雷……”陆延昭抬起头,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看着眼前之人,轻声说道:“大事成矣!”

名唤马雷的肃卫略一思索,顿时面露喜色,他四下看了看,也轻声道:“中州那边?”

陆延昭微微点了点头:“镇抚司发来的报文上说,六万龙武卫,已被分割围困在燕水和汉水之间。”

他猛然站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走动,左掌摩擦着右拳---作为多年心腹,马雷知道,此时,这位千户大人心中应极为振奋。

“此外,朝廷派去增援的五万龙骧卫,现下也音讯断绝!”陆延昭一面来回踱步,一面兴奋地说道:“据圣教飞羽令之前的消息,我断定,这增援的五万禁军九成也被圣教困住了!”

“奉天伐纣,天下大吉!”马雷也露出狂喜之色,对着陆延昭抱拳,低声说道。

陆延昭快步走回书案之后,将一张巴掌大小的、密密麻麻写满字的黄纸从书页中抽出,仔细卷成一个小管,而后递给马雷。

“这是……?”马雷接过纸管,问道。

“数月之前,朝廷召集衍、济、青、邑、肃五州府军共十五万,意图驰援中州,这是其行进军报。”陆延昭目光幽幽,轻声说道:“今晚,你去找城内的飞羽传令使,务必将此函急发圣教内堂,兹事体大,不容有失。”

“遵命!”马雷抱拳肃立。

陆延昭缓步走到密室一角,默默地看着墙上挂着的《大魏坤舆全图》,长长叹了一口气:“哎,一年半了……”

“是啊,咱们来丹阳都一年半了,如此紧要时刻,大人若在麟煌府,朝廷各路军情如何能逃过您的法眼。”马雷微微皱眉,有些愤然:“如今,却因朝廷那些见不得人的腌臜心思,被困在这边陲之地,白白错过圣教举事,委实可惜!”

“呵呵,有些事情啊……”陆延昭依旧看着地图,幽幽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哟。”

马雷愣了愣,躬身道:“求大人提点。”

“明面上,咱们是来彻查当年木彧谋逆、五名肃卫被杀一案。”陆延昭转过身,面含苦笑,缓缓道:“但是,明眼人门儿清,镇抚司是想坐实燕镇不臣,以便朝廷再次‘去镇设州’。”

马雷点了点头。

陆延昭嘴角一勾,面含讥讽之色:“现下啊,这差事却办不下去喏。”

“这却是为何?”马雷不解道:“莫非……数月前谣传,朝廷招咱们回京,这事儿是真的?”

“真的。”陆延昭点点头:“现下各处举事,朝廷已然左支右绌,若是当真逼反了燕镇,呵呵,岂不是鸡飞蛋打!”

“哦……”马雷心下了然,略一沉吟,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还在丹阳?”

陆延昭面皮抖了抖,眯眼笑了笑,轻声道:“那是我扯了个由头,故意拖延至今。”

马雷微微吃了一惊,却不言语,依旧躬身而立,静待后话。

“当年那案子,定是丹阳官场有人借机攻讦,这锅啊,让那周铮羽背去,皆大欢喜,有何不可。”陆延昭理了理紫袍的袖口,接着说道: “我之所以还不回去……”

陆延昭直直地盯着马雷,轻声说道:“实则,是奉圣教内堂密令,趁机查旁的事情。”

马雷大吃一惊,脱口而出:“何事?”

他立刻收住了口,抱拳告罪道:“卑职无状!”

陆延昭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回书案后坐下,突然问道:“对了,那个跟着周铮羽逃出城,诨号猴子的那个,供出啥没?”

马雷舔了舔嘴唇,邪笑道:“这小子倒是嘴硬,不过,终究还是招了。”接着说道:“据他供述,周铮羽带着木彧孙女木果儿去了塞外北邙山,一个叫诺澜部的地方。”

陆延昭皱了皱眉,问道:“北邙山?诺澜部?周铮羽为何要跋涉数千里,去那荒蛮之地?”

“说是木彧临终的嘱托。”马雷提过茶壶,倒上一盏茶水,恭敬地递给陆延昭,待陆延昭接了,才又道:“据候广福猜,可能和木果儿身世有关,他当时站得远了些,没太听明白。”

陆延昭喝了一口茶,将头靠向椅背,微微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了。

“还记得半年前,木家那半瞎老仆役的话吗?”半晌之后,他突然坐直身子,双眼直视马雷的眼睛。

马雷被他看得背后发凉,低下头想了想,试探着说道:“您是说,那老东西供述……围着木彧这孙女儿,颇有些蹊跷事儿?”

陆延昭点点头,依旧直直地盯着他。

马雷咽下一口唾沫,稳了稳心神,慢慢回忆道:“卑职记得清楚,围绕这木果儿,他说过三件蹊跷事。”

“说说。”陆延昭收回目光,坐直身子,又喝了一口茶水。

马雷想了想,徐徐道:

“其一,这木果儿来历就很蹊跷,据那老仆说,木彧膝下只一女,名唤云娘,本要许配周铮羽,但没过门就死了,木彧又无外室,这孙女从何而来?”

“其二,八年里,下人们几乎都没见过这位孙小姐,据说那老仆讲,一直以来,都是木彧夫妇亲自照料木果儿,就连木彧女儿云娘似乎也难得见这侄女一面。”

“其三……那老头说,自从木果儿入府那日起,木家地下密室中就关了一个人。”马雷顿了顿,接着说道:“木府地下密室中确有囚禁痕迹,事后查实,那人趁着木府被查抄,才逃了出去。如此算来,此人竟然被木彧囚禁了整整八年!”

“不错,倒还没全忘。”陆延昭点点头,冷冷道:“那老仆还说了一件事,你忘了说。”

马雷心中忐忑,有些疑惑地看着上司。

“那老头说过,八年前,正是木彧这孙女入府前后,木家祖宅内就出了窃案!祖传的好些物件便遗失了。”陆延昭突然有些恼怒,恨恨道:“其中,正巧就有那个金……”

他突然住了嘴,有些烦闷地灌了一大口茶水,目光幽幽,若有所思。

“诸般种种,似乎都牵扯上木彧这个孙女儿……”他眯着眼,自言自语道:“巧合哉!巧合乎?巧合多了啊,兴许…..就并非巧合了。”

说罢,他微闭双眼,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半晌也没有动静。

“大人?”马雷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壮起胆子,唤了一声---他很清楚,自己这上司一旦想到什么关键线索,便会如此神情恍惚,宛如神游天外。

“嗯?对了!”陆延昭猛然回过神,看向冯瑄,正色道:“半年前,便让你们去查被木彧囚禁之人,现下可有所获?”

“日前,已查悉此人身份,正要禀报大人。”马雷拱手答道。

“谁?那人是谁?”陆延昭猛然站了起来,一脸振奋地看着马雷。

“此人名牟本冲,燕州十三行的话事人。”马雷躬身回道:“据查,此人在燕、雍一带的道上还有些名气,暗地里做些买命的勾当!”

“燕州十三行?开当铺的老板?背地里还做杀手?”

“是。”

“可拿获此人?”

“此人现下已不在燕州,我们拿了他的家人、徒弟。”马雷微微一笑:“倒是问出了一些……一些趣事。”

“何事?”陆延昭一扬眉,斥责道:“别和鸡公拉屎一般,一口气吐干净!”

“是。”马雷又是一拱手,正色道:“据牟本冲家人和徒弟说,牟本冲失踪了八年,两年前,也就是木彧家被查抄之后,他突然摸黑回了家。”

“此时的他,和八年前已大变样,变得肤色苍白,身体羸弱,据说站都站不稳。”他偷偷看了陆延昭一眼,见对方没有说话,于是接着又说道:“他家人寻来医者,号脉之后,说牟本冲元气枯竭,气血不畅,已然时日无多。”

“有说何以至此吗?”陆延昭问。

马雷点点头,面露诡异之色,一字一句道:“按牟家人的供述,牟本冲当时说,自己是被妖物吸去了灵元所致。”

“什么?妖物?”陆延昭一咧嘴,有些哭笑不得。

旋即,他猛然回过神,愣愣地看着马雷,说道:“灵元?牟本冲居然有灵元之能?”

“灵元乃世间奇能,世人大多不知,我身为肃卫百户,常年跟着大人,倒多少也听过一些。”马雷回道:“日前,我看到此供状之后,倒也做了一些查证,按这牟本冲在江湖上的一些传闻来看,他兴许真有此奇能。”

“灵元者,天生地授也,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他便是有此奇能,又怎会被妖物吸了去?”陆延昭眉头深锁,幽幽道:“继续说下去。”

“牟本冲家人自然也是知晓一些灵元之事,当时便问了他前后原委,据他说……”马雷躬了躬身子,接着说道:“自己受人之托,潜入木家祖宅去刺杀木彧,结果,于地下密室内遇上一妖物,全身灵元被尽数抽离,故而失手被擒,之后便被木彧囚禁了多年。”

“木家祖宅密室?”陆延昭顿时目光熠熠,忙问道:“是何妖物?”

马雷摇了摇头:“据牟家人供称,牟本冲当时已濒临昏厥,并未将详情告知他们,只是嘱咐带他去一处寻医,说是……世上只有那里,方能救他性命。”

陆延昭面皮抽了抽,冷冷道:“他们所供,可是实话?”

马雷正色道:“卑职认为,当是实话,您也知道肃卫的手段,他们若真知晓详情,断不会掏不出来。”

陆延昭闭上眼睛,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也就是说,那牟本冲已然外出求医去了?”

“是。”马雷点点头:“两年之前,牟本冲归家之后,不久便昏迷不醒,按照他之前的嘱咐,他儿子带着他去了衍州上阳郡寻医去了。”

“两年前就去了!?”陆延昭睁开眼睛,又问道:“具体去了何处?”

“衍州,上阳郡茂县南七十里,一处名为秦家集之地。”马雷仔细想了想,缓缓说道:“再从秦家集西入归云山一百里,寻一所名为青云观的道观,据牟本冲说,那里兴许才能救他。”

陆延昭快步走到地图之旁,扫视了片刻,伸出食指,按在地图之上“茂县”所在。

“传令下去,即日出发,先去衍州上阳郡茂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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