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上千支火把汇聚成一片,在河水的辉映之下,周遭亮堂得宛如晨曦一般。
在一群火光的簇拥中,全身污垢不堪的刘钧走到河边,驻足眺望黑漆漆的对岸。
“这河虽只有二十余丈宽,但我让人试过了,水又急又深,没船可过不去!”周青轻叹一口气,指着对岸说道:“天黑前,我看到对岸弃了数十条大船,估计是之前过河的军队丢下的……可惜这边一条船都没瞅见,否则大可派人过去,把对岸的船弄过来。
“今日虽大获全胜,但也暴露了我营形迹,如今贼军势大,此地断不可久留!”刘钧咬了咬牙,斩钉截铁道:“今夜必须渡河!”
“报!”伍桂宝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疾步跑到刘钧身边,双手抱拳单膝跪下,大声禀报:“营督,战果大致汇统出了!”
“这是咱营前所未有的大捷啊!”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阵斩贼兵一千九百余、俘获一千三百余,水里冲走的更是不计其数!缴获粮草二千六百余石,各式兵刃两千余件,还缴获现钱折合九百余金!”
“我军伤亡如何?”
伍桂宝面色一肃,顿了顿,沉声道:“我营阵亡一百七十三人,伤三百三十六人,折损战马三十七匹!”
“伤亡达三成啊……”刘钧眉头深蹙,幽幽道:“时日太短了,锯县新募之兵到底还是整训不足啊。”
“传令下去,全力救治伤患,把阵亡弟兄的骨灰都带上……”刘钧神色郑重,一字一句道:“同归故里……一个都不能少!”
“让缺员的队正去俘虏中选人,凡体魄健硕、言行端正、又愿意随我军东归的可收入队中候查。”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凡手上沾了我营弟兄性命的,就地处决,其余落选俘虏,待渡河之时便让他们滚蛋!”
“喏!”伍桂宝当下受命离去。
就在此时,人群向两侧分开,周仓领着两名满身血污的人走了过来。
“营督!”周仓朝着刘钧抱拳,他身后的那两人立时单膝跪下。
“这是肃州夏郡府卫、武安营的营副薛崇瑁。”他指着为首的一人,说道:“今日和贼兵鏖战的那数百官军,正是武安营的弟兄。”
“末将肃州夏郡武安营营副,薛崇瑁!”那名满脸络腮胡的黑脸军士抱拳道:“见过安平主座,谢主座救命之恩!”
“这位……”周仓又指着另外一人,笑着对刘钧说道:“正是今日率数十黑甲骑兵,猛击贼兵大阵的将领,肃州夏郡骠骑营六队队正,凌长林!”
“凌长林,见过安平主座!”听到周仓提及自己部署,凌长林面露凄然之色,抱拳谢道:“多谢安平营为我弟兄们……报了血仇!”
说罢,凌长林改为双膝跪地,“嘭!”的一声,朝刘钧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凌队正,军中不必行如此大礼!”刘钧忙快步上前,扶起了凌长林,随即,又将薛崇瑁扶了起来。
刘钧对两人抱拳道:“两位竟是肃州府卫……肃州位于中州西北,两位如何不往西北而去,却反向而行,被困此地?”
“哎!”薛崇瑁长叹一声,看了看凌长林,又看向刘钧,一脸愤然之色:“我们…..我们终究是信错了人!”
肃州,地处大魏西北,西、北、东三面被青、新、雍三镇环抱,南面与邑州隔云岭相望,只有东南一角和中州相接。
肃州境内多为沙砾盐碱,土地贫瘠干涸,不胜耕种。
燕水流经肃州,与自青州高原流淌而下的桑河交汇于此,两条巨河在肃州境内迂回出一个“几”字形,两河环抱之间,被称为“河套之地”。
河套之地与肃州他处不同:此处广袤千里,草木丰盈,极适宜养马,故而肃州骑兵自古骁勇,比之燕、雍两镇也是不遑多让。
四个月前,朝廷广喻天下,召五州府卫驰援中州,于是,肃州派出了五营骑兵合两千五百骑、五营步军合一万人,赶赴中州参与会战。
没成想,五州诏讨大帐却将联军集结之地设于中州东南,临近孟京之所在,于是,肃州府军不得不从中州西北,一路辗转至中州东南,横越近千里!
这一路之上,肃州军孤军深入,大小激战数十场,死伤无数,好在领军将领耿直、忠勇,在浴血奔波三个多月后,终于抵达联军集结大营,此时,其军中骑兵已不足千,步军不过五千之数。
由于兵势单薄,诏讨大帐将其与同样兵力单薄的衍州军拆散汇编,其中,凌长林所在之肃州夏郡骠骑营、薛崇瑁所在之肃州夏郡武安营,与衍州平原郡夏衡率领的宣武营合并一处,由夏衡统辖。
日前,天机大军夜间袭营,联军大营糜烂一片,夏衡当即领军弃营东去。
夏衡麾下的两营肃州军眼见西、北方向敌军势大,自知北归无望,又想到夏衡乃平原郡守之子,或可得其庇护,便不得不随同一并东去。
三营大军行至好水川,被河水阻挡,在盘桓之时,便遇上近万天机军截杀。
夏衡麾下合计五千余人,更有肃州骠骑数百,本有一战之力,他当下便命肃州两营阻击天机大军,自己本部负责筹措渡河船只。
没成想,在肃州军和天机军鏖战之时,夏衡竟率本部渡河跑了,更带走了大部分军需给养!
肃州这两营人马本就数月征战,疲惫不堪,现下突遭敌军截杀,又逢友军背弃,当下士气崩丧殆尽!
激战不多时,肃州军便被敌军分割合围,鏖战之中,就连武安营营督、骠骑营营督也双双阵亡。
待安平营抵达之时,在天机大军团团围困之下,武安营仅剩残兵七百,骠骑营仅剩区区数十骑了……
“故而,若不是安平军神兵天降,出手相救,我等只能客死异乡了!”薛崇瑁双目通红,声音哽咽,再次朝刘钧抱拳下跪。
“***,又是夏衡那贱种!”周仓当下便破口大骂。
刘钧将薛崇瑁扶起,问道:“现下武安营还有多少人?”
“尚存四百一十四人,其中伤患二百。”
“我营当不分彼此,一并予以救治。”刘钧转头看向周仓,说道:“武安营的一应供给,皆同本营无异。”
“喏!”周仓抱拳道
“谢主座大恩!”薛崇瑁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刘钧眼角瞥向凌长林,只见他自始至终都恍恍惚惚,面带凄凉之色。
刘钧知道他心中悲戚,不由暗自惋惜---凌长林所在的骠骑营已全军覆没,现在就剩下他光杆一个了。
“凌兄弟。”踱步到凌长林身边,刘钧拍着他的肩头,正色道:“春风化雨,万象更生,闻者在……”他指了指自己,“乐者存…..”他指了指凌长林,接着说道:“断弦尤可续,天音岂绝乎?”
凌长林闻言全身一震,目光骤然熠熠,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刘钧。
两人四目相对,周遭似乎安静下来,片刻后,刘钧朝他微笑一笑,重重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走回到薛崇瑁身旁。
“现下贼兵势大,此地不可久留。”刘钧朝薛崇瑁说道:“入暮之前,我见对岸堆积大船数十条,应是夏衡那厮所弃。薛兄弟可知道何处有船,只要派数十人过去,便可将那些船只驶来,今夜之内,我军务必渡河东去!”
薛崇瑁忙抱拳道:“此河上游五里处,有一处渡口,还有轻舟五条,每条可乘员十人,这本是我营寻得,尚未移交夏衡,现下兴许还在原处。”
“好!好!好!”刘钧大喜,忙对周青道:“速选善舟者数十人,让青一队护送,速去将轻舟取来,渡河取船!”
……
到次日拂晓之时,安平营、武安营终于横渡好水川,抵达了东岸。
经两营首脑协商之后,武安营暂与安平营整合,拜归刘钧统辖,此时,加上从俘虏中选拔之人,刘钧麾下兵甲已逾二千之数。
整合后的安平营不敢停留,稍作整顿之后,便即刻启程东去。
一路之上还算平顺,并未遇到大股天机反军,只是沿途所见,已如人间地狱一般:
此时,中州全境皆已沦入战火,在乡野间流窜的乱军不计其数,其中,既有官军,也有天机军,甚至还有土匪。
这些乱军成群结队,走村窜乡,四处烧杀淫掠,以至无数村寨毁于烽烟,暴尸乡野的百姓尸骸随处可见。
东归途中,刘钧竭力整肃新人军纪,加之军中粮草、军需充沛,因此,在严刑峻法之下,整合后的安平军倒还称得上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在刘钧授意之下,每经过一处村镇,若是流民众多,安平军还会分出一些米面,让两三个小队留下,架设粥棚赈济两三日。
对深陷兵灾、颠沛流离的灾民而言,此举虽远不能解垂危于倒悬,但两相对比之下,安平军自然获赞无数,声誉日盛。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百姓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安平军之后,随之一路东行。
百姓们行动迟缓,安平军却没有减缓行军速度,因此,很多人追赶不及,只能若即若离地远远跟着。
乱世如长夜,死里逃生的人们朝不保夕,茫然不知归处,当一束微光在黑夜中亮起,便会全力追寻,哪怕这道光是如此飘渺、微弱。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