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绵延了三日,暑气早已消弥,秋寒愈发浓郁。
收回微微发凉的手,相互搓揉之后,双手恢复了暖意,刘钧抬起头,看向案桌对面的周家兄弟,轻轻叹了口气。
“昨夜,夜不收擒获了一队贼兵信使,这是搜出的密信,都看看吧。”他把一份折叠的纸张摊开,推向周家兄弟。
两人借着烛火,将那信件仔细看了一遍,皆皱起了眉头。
“这文中所述,是否可信?”周青看着刘钧,问道。
“兹事体大,无论是否可信,当料敌从宽。”刘钧看向破庙窗棂之外,若有所思地说道。
“没想到步云松那老儿,在天机贼中地位还不低,这劳什子都天大元帅竟会亲自给他去信!”周仓轻蔑一笑,脸上现出戏谑之色。
“现在,可不能小瞧了人家。”刘钧收回目光,笑道:“步云松本是天机教衍州执令使,正领着两万人与衍州府卫主力对峙于州治清河郡,在内堂贼首看来,自然也是一方大员了。”
“都天大元帅……”周青皱眉,沉声道:“算的上天字第三号贼首了,其麾下东天军裹挟了二十万众……他给步云松去信,索要衍州军机详图,莫非……”
“如我料的不错,待贼众并吞中州之后,会兵分两路!”刘钧站了起来,移过烛台,指着案桌之上的地图,对两人说道:“一路为正兵,径直南下孟京,强攻霞荫关;一路为辅兵,向东迂回,破衍州治所清河郡之后,兵锋南向,与正兵合击孟京!”
“哼!”周青不屑地一哼:“孟京,乃京畿之地,驻有神武卫三十万,还有府卫无数,且各处关隘坚固,逆贼这是痴心妄想!”
“嗨!二弟啊,你没摸准要害啊!”周仓手一摆,朝周青大咧咧说道:“关口是衍州!衍州!咱的锯县,可是衍州西边的门户!”
“不错!”刘钧点点头,接过话头:“孟京,我料定他们拿不下,可若是二十万东天贼军果真东进……锯县危矣!”
周青脸色微微泛白,说道:“那我们得尽快赶回锯县!和萧大人汇合,要早做计议才是。”
刘钧点点头:“正是!”
“那……光武啊,干啥还要搞劳什子粥棚啊!”周仓两手一摊,咧嘴道:“又费粮食又误事!那些跟在咱屁股后面的流民,生生就是给贼军引路啊!”
刘钧微微一笑:“这是离开锯县之前,萧大人的嘱托,锯县太小了,人丁不旺,田地多有荒废,他希望啊,我们这趟出来,能尽量弄些人口回去。”
“他倒是会做好人!”周仓顿时瞪圆了眼,喝道:“也不瞧瞧咱去中州是干啥的,打仗,打仗啊!还给他弄户口,他懂个球的打仗啊!”
“好了,稍安勿躁。”刘钧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估计啊,贼兵就算东进,也是数月之后,现下架设粥棚还不妨事。”
眼见周仓一脸不平,还欲开口,刘钧立刻挥了挥手,抢先说道:“你说的,也非无理,流民大量尾随,确会招来追兵。”
“这样吧。”他略一思索,说道:“传令下去,今后粥棚只架设一日,一旦施粥完毕,赈济小队即刻脱离流民,尽快跟上主力。”
……
吴猛解开身边的包裹,在里面摸索了好一会,取出一个油纸小包,小心翼翼地将油纸一层层剥开,露出了半张葱油饼。
他双手捧着这半张饼子,“咕噜”咽了一口唾沫,转头对身旁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大喊道:“阿姐,干粮都没了,只剩半张油饼了。”
“小声点!”吴香瞪了他一眼,扭头往树下瞥了一眼,低声说道:“娘昨晚咳了一宿,一直发热,刚睡着。”
“只剩这么点了……”她接过弟弟递过来的葱油饼,双眉微蹙,依然稚嫩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忧色:“不够啊……”
“猛子!”她一把抓住吴猛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道:“娘病了,姐把这饼子熬成汤给娘吃,到时候啊,如果问起,你就说已吃过了,记住了!”
“好,记住了。”吴猛咬咬牙,重重点了点头,此时,他的肚子“咕嘟咕嘟”响了起来。
“唉…..”吴香长长叹了一口气,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脸颊:“姐刚烧了热水,去喝点吧,咱再忍忍,啊。”
“嗯嗯!”吴猛背过身,双眼顿时浮现一层雾气,他全力忍住,不让泪水流出来。
姐姐的手,好凉好凉……两天前,递给自己最后一个糠饼时,她便是笑着说,已经吃过了…...
淅淅沥沥的秋雨小了些,路旁的树林中逐渐有了些许生气,流离失所的人们三五成群,跌跌撞撞地走出树林,在路边张望。
看到雾气弥漫的山道东头依旧空空荡荡,大多数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蹒跚着走回各自避雨的树下,不一会儿,林中四处传来哭泣声。
孟氏身下垫着枯叶,斜靠在树干上,一夜的高烧让她全身酸软无力。
胸中骤然一闷,她开始剧烈地咳嗽,此时,一双手抚着她的后背,轻轻地拍着。
咳了好一会儿,她总算喘过气,青灰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血色,拉过背后的手,紧紧握着,她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儿,目光中尽是愧疚和爱怜。
“阿香啊,你的手好凉……”孟氏虚弱地伸出手,拢了拢女儿的鬓发,轻声说道:“是不是受寒了?娘这身子不中用,这些日子苦了你。”
“没有呢。”吴香抽出手,轻轻揽住孟氏,将头微微靠向母亲肩头:“娘啊,你好些了吗?”
孟氏凄楚地笑了笑:“好多了。”
“娘,你醒了!”吴猛咧嘴笑着,双手捧着一个热腾腾的碗,大步走了过来,他盘腿坐在母亲面前,说道:“这是阿姐熬的糊糊汤,你赶紧喝了吧,喝了就有力气了!”
碗中的香气扑面而来,让孟氏越发感到饥饿难耐。
她拿起碗里的木勺,舀起一勺灰白的汤汁,喝了一口,舌尖的香甜,化为一股暖流缓缓流入腹中,顿觉精神好了一些。
“是哪来的面糊啊?”孟氏舀起第二勺汤汁,却没有继续喝,扭头看向女儿:“你和猛子吃了吗?”
“吃过了!吃了好多呢!”吴猛抢着回答,还故意打了一个嗝。
“我们都吃过了……”吴香避开母亲的目光,点点头:“娘还睡着的时候,那些军爷又施粥了,吴猛运气好,抢到三个油饼,我们吃了两个,特别干!所以啊,我把最后一个给娘化成了糊糊。”
孟氏狐疑地看着姐弟两人,又将目光转向周遭:周围的树下,聚着几户逃难的人家,此起彼伏的哭泣声隐隐传了过来。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滴眼泪从枯槁的脸上滑落:“都是娘生养的,你们的心思,还能骗得过为娘吗。”
“你们爹说过,好东西要一家人分享。”说罢,她舀起一勺汤汁,递到吴猛嘴边:“咱娘仨啊,一起吃,谁要不吃啊,娘也不吃了。”
吴猛咽下一口唾沫,愣愣地看向吴香,女孩儿双眼含着泪,低下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吴猛这才一口含住木勺,将其中的汤汁舔了个干净。
孟氏又舀起一勺汤,喂向身旁的女儿,吴香抬起头,脸上尽是泪水,也张口喝了下去。
“唉……”孟氏又叹了口气,两行浊泪静静滑落:“一个月间,咱家没了,他爹又死在乱兵刀下,现下我这身子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苦命的娃啊……以后,以后你们该咋办呐……”
“不会的!娘,不会的!”,“呜呜呜呜……”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紧紧抱住孟氏单薄的身子嚎啕大哭。
就在此时,周围突然喧嚣起来。
“施粥了!”,“军爷又架粥棚了!”林外隐隐传来人声,无数人影立时从林中窜起,纷纷朝林外奔跑而去。
“猛子!”吴香一把抓住吴猛的衣袖,递给他一个缺了口的大陶碗,急切说道:“快!快去看看,若是军爷真施粥了,定要抢一些回来!”
“好嘞!”吴猛抓起碗,当下起身便朝林外跑去。
……
“都排好队,不许推搡,不许插队!”阿布拿着一面铜锣,站在车架之上,对着蜂拥而至的人群竭力大喊:“谁要不守规矩,别指望咱给他一粒米!”
“你!那个黑衣服的!就是你!你插个球的队!给我滚出去!”手中的锣把一指,他朝着一人恶狠狠地大吼,当下便有军士从一旁走出来,将那人从队伍中提溜了出去。
“铛!铛!铛!”将手中的铜锣重重敲了三下,他又提高嗓门喊道:“都听好了!都排成一列!谁也不许挤,不许抢,不许插队!”
“你们都给我盯好了!”他指着人群中,正维持秩序的五名军士,大声道:“见谁他娘的不守规矩,当即让他滚蛋!咱安平营不伺候没规矩的孬货!”
“诺!”军士们齐声大喝,目光往人群中一扫,吓得流民们脖子一缩,人群迅速安静下来,开始默默地排队。
阿布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接着大声道:“甭管你家几口子人,我就认排队的:一人一个糠饼,一碗菜粥,谁也别指着多拿多占!这年月,他娘的都不容易!”
“开锅!”接着,他扭头看向身后,对守在马车边的的三名军士点了点头。
军士们把马车之上的两口大锅揭开了,顿时,温暖而香甜的气息洋溢开来,两口大锅之中,一口堆满了黄灿灿的糠饼,一口盛满了热腾腾的菜粥。
“咕噜”、“咕噜”……随着食物的香气弥漫开去,饥肠辘辘之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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