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安平军列阵戒备前行,一路之上,并未看到夏衡所部,但遇到了无数逃离家园、散布于乡野的锯县百姓。

和开阳集一样,这些遭受荼毒的百姓一见大军便仓惶逃窜,安平军好容易拦下了数批人,他们一听得是安平营人马,无不痛哭流涕,纷纷痛陈各自遭遇。

他们所述大抵和周仓在城内探听到的差不多,不过,刘钧还是得知了两个新的信息:

夏衡的宣武营作孽之后,整整在县城内烧掠了一日一夜,于昨日午后方才徐徐撤出县城东去。

此外,那日县城被屠之后,曾经有一支千人左右的人马随即围攻了曹家堡,双方激战到昨日拂晓,所幸曹家堡城池坚固,并未被敌人拿下。

刘钧问及萧县令所在,百姓们却只知曹家堡有战事,并不知堂尊大人是否在那里。

随着遇见的流亡百姓越来越多,事情也逐渐清晰,这衍州宣武营在锯县所作所为,竟然比天机反贼更为凶狠。

他们除了将锯县、开阳集几乎夷为白地之外,还劫掠、焚毁了五、六个村寨!

这些地方,大多是安平军将士的家园,眼见故土遭此泼天大难,作孽之人居然是本州友军,全军上下无不恨极了夏衡和宣武营,一心想要寻得他们报此血海深仇。

可惜的是,直到下午初暮时分,安平军已缓缓推到曹家堡之前,也没有寻见一个宣武营的人。

此时,残阳已至西天之际,昏黄的阳光之下,巍巍曹家堡傲然矗立于山丘之巅,只见庄门紧闭,高大的庄墙之上,插了无数飞箭,原本整洁的墙面溅满了血痕,还有不少地方被砸得摇摇欲坠。

堡外的地面之上也插满了箭,大量损毁的兵器、甲胄、车架散落于片片干涸的血污之中,一看便知,围攻之人损伤不小。

不过,众人在堡外却并未看到尸体,想来应被宣武营运走了。

眼见如此光景,刘钧不由心头一紧,再往城头望去,只见红底黄字的刘字大旗依旧飘扬其上,这才心中才稍安。

随着安平军阵渐渐靠近,曹家堡庄墙之上传来阵阵喧嚣,片刻之后,只听“咔嚓咔嚓……”一阵巨响,大门缓缓被推开了。

不多时,只见一群人从堡内急行而出,为首一人身形清隽、内穿一身白衣、外披半幅不甚合身的皮铠,正是锯县正堂、萧玮萧含光!

刘钧当下策马扬鞭,提了马速,朝着萧玮等人飞驰而上,身后亲卫队忙紧随而去。

两人各领一队人,一上一下,相向而行,片刻之后便在山丘上汇合。

刘钧扔了马鞭,翻身下马,径直奔向萧玮,一把扶住了正抱拳躬身的县尊大人。

“皇天庇佑,皇天庇佑啊!”刘钧满脸欣喜,紧紧握住萧玮双手,上下打量,连声道:“含光兄,万幸无恙,万幸无恙!”

萧玮收回手,依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笑道:“昨日,见围困之兵尽数退去,我便料想团练使大人不日将归,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哈哈哈!”

刘钧面色一寒,问道:“荼毒锯县、围攻曹家堡的,当真是夏衡的宣武营官军?”

萧玮默默点了点头,转开话头,说道:“暂且不说这个,堡内将士血战数场,死伤甚重,先让营中医者救治,待诸事操理稳当,我再一一向你通禀。”

……

深夜,已过了子牌时分,喧嚣了一天的曹家堡彻底沉寂下来,诺大一个庄园内外尽数陷入了黑暗,只有后院之内,原来曹家大老爷的书房内依旧亮着烛火。

刘钧微微皱着眉,一个人站在书房的大案之前,手执烛台,正仔细凝视着桌上摊开的地图。

“吱呀!”书房的门被推开来,随着一阵秋凉灌入,萧玮走了进来。

他反手关了书房的门,搓着手径直走到了茶几之前。

“暂且打理了一番,哎!焦头烂额……”他抓起茶盘内的瓷杯、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后续诸事繁杂,怕是一时半会儿且收拾不完啊。”

接着,平素还算文雅的萧大人一仰脖,将已经凉透的茶水“咕嘟、咕嘟”灌了个精光。

“凭着你的军令,我让周青领着一千军士去县城清点、抚恤了。”萧玮放下茶杯,抹了抹嘴角的水渍,走到大案对面,拉了椅子坐下:“另外,又调了六百军士,分别去了那六个同样遭了兵灾的村子,每村配了一百人。”

刘钧放下手中的烛台,目光幽幽,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看向萧玮:“这夏衡是失心疯了不成!何敢公然如此?”

萧玮搓了搓手指,微微一笑:“当初,因曹家之事,郡守夏芝光定心存不满,而这夏衡……乃他与曹氏所生庶子,身为曹修茂外甥,自然更是深恨我等。”

“曹家因大逆获罪,又因多方机缘,夏家父子之前倒也奈何我们不得。”他靠上椅背,双腿交叠翘起,轻轻弹了弹衣袂,缓缓道:“这位郡守公子啊,虽平素便睚眦暴虐,但并非不知进退之人,如今,他竟然干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举,除了心中恨意之外,恐怕最大的原由只有一个……”

刘钧双目精光一闪,看着萧玮,静待他说下去。

“他认定了大变将至,意图拥兵待变了!”萧玮眯着眼,目光深邃地回看刘钧:“只有这个心思之下,方敢肆意涂炭官属之地,他这是有恃无恐!”

“呵呵……呵呵呵……”刘钧突然低头窃笑,低声道:“他这倒是……与我等不谋而合。看来,这宋魏果真气数将尽。”

“我来之前,已知晓了中州之事。”萧玮嘴角一勾,面带讥讽之色:“十万禁军、二十余万府卫尽数没于中州,朝廷元气大伤!这天下啊,今后是个什么光景,呵呵,相信各方都能看出来,故而,夏家父子有了些别样心思,倒也稀松平常。”

“既如此,大家各为其事,我与平原夏家便算撕破脸了,从此无需虚与委蛇,好极!好极!”刘钧突然一拳击于大案之上,面含怒色,恨恨道:“夏衡此獠,断我后路、毁我基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唉!”萧玮长长叹了口气,一撑扶手,站了起来:“夏衡此举,虽丧尽天良,然于乱世争斗而言,却是极好的削敌之策。”

“今日粗粗查典了一番,我们确实元气大损!”他眉头深皱眉,看着刘钧,沉声道:“本县城中,本有百姓两万三千六百余,各处村寨合计还有口三万余人,如今……”

萧玮双手撑着案桌,面色晦暗道:“城中仅余五千余口,便是算上遍布乡野之流民,全县上下,恐怕已不足四万之数!”

“加之各处房舍坍塌,灾民嗷嗷待哺,如今已近仲秋,秋寒已降,如何平安熬过今冬,恐非易事。”他摇了摇头,恨恨道:“这招釜底抽薪,果真狠辣!”

“好在,当初以三年得田之法,将逆党之产业悉数分给了千家万户,故而,多数黎民尚能与我等同心同德。”萧玮顿了顿,接着道:“若是上下一心,广纳中州流民,兴许一年之后,本县可重复元气。”

原来,在剿灭曹家之后,锯县便以整肃悖逆之名,将与曹家牵连的十余豪户的田产、桑池等全数收缴,而后将其细细切分,分别指给了原本的佃户。

后来,县衙又出面,和得了好处的佃户签了协议:三年之内,诸户须每年缴纳定额产出,三年之后,田产、桑池可归其所有,再之后的三年,税赋还可减半。

这便是萧玮所谓的“三年得田”之法,此法一出,举县沸腾,自愿签约者一度踏破了县衙大门。

有人得好处,自然也有不少人因此受损,他们曾串联密告了刘钧、萧玮,州衙、郡府也曾下文斥责二人,然而,随后中州大乱,一切便不了了之了。

“留给我们的,没有一年时间了。”刘钧十指交错而握,双肘靠于案上,幽幽说道:“中州会战,天机贼大获全胜,他们不日便会兵分两路南下孟京,其中一路,便是经衍州而下!”

说罢,他抽出那份缴获的天机军密信,递给了萧玮。

萧玮接过后,速速看了一遍,脸色骤然一变。

“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他将密信扔到案上,颓然坐回身后的靠椅之上:“光武,以兵事而言,你认为天机军何日东进?”

刘钧毫不迟疑,脱口而出:“快则霜降之前,慢则明岁立春之后。”

“霜降……那便只有月余了!”萧玮大吃一惊,愣愣地看着刘钧,半晌说不出话来。

书房之中,气氛骤然凝重,两人各自沉思,不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刘钧缓缓抬起头,看着沉思中的萧玮,一字一句道:“含光兄,这锯县……怕是呆不下去了。”

萧玮闻言脸色泛青,喉头上下滑动,沉默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东归之时,我便反复思量多次。”刘钧站起身,绕着大案踱步到萧玮身边,手一撑,坐到案角之上:“便是锯县未遭此祸,我们也不可居此危墙之下,须尽早迁徙避祸。”

萧玮依旧沉默不语。

刘钧看了看他,接着说道:“现如今,西有逆贼猛虎,东有夏家恶狼,究竟该北上,还是南下,我仍举棋不定。”

萧玮咬了咬牙,猛然起身,抓起案头的地图调了个方向,随即“啪!”的一声,右拳死死砸在地图之上:

“北上!去上阳郡!”

“为何?”刘钧问道。

“天机军一旦东进,势必南下攻打衍州治所清河郡,如若南下,依旧会被卷入战端之中!”萧玮一面看着地图,一面快语说道:“唯有北上,翻越归云山,进入上阳郡茂县、临燕县地界,或可重得一安生立命之地。”

“茂县县令辜玺,与我还算有同年之谊,此人贪财,若是以重金贿之,他多半能许我们一处落脚。”他转身看着刘钧,神情恢复了平静:“何况,上阳郡乃燕水两岸通衢之地,各路商贾沿水而下,在此交汇。若舍得花钱,筹措物质,再造根本之地并非难事。”

“说到钱,呵呵。”他嘴角一勾,淡淡笑了笑:“曹家堡内存积的财物算不上多,但勉强也够一时之需了!”

刘钧闻言微微一笑:“早有此意,正与含光兄不谋而合!”

萧玮一愣,随即两人相视哈哈大笑,书房中凝重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何日可出发?”刘钧问道。

“宜早不宜迟,否则归云山大雪封山,就麻烦了!”萧玮略一盘算,手一挥,斩钉截铁道:“二十日内,务必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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