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八日之后,清晨时分。

此时已过了仲秋,天气越发寒冷,旷野之上早已枯黄一片。

西风萧瑟而过,牵得清雾四下漫卷,雾气之中,细雨淅淅沥沥,更是平增了一分寒意。

城内,残垣断壁依旧,破败的北门之外,聚集了大批衣衫褴褛的百姓,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竟有近万之数。

他们大多扶老携幼,担囊驮筐,或坐或站于凄风细雨之中,大多神色黯然、沉默少语。

城外的官道之上,不时仍有一队队人群蹒跚而至,慢慢汇入其中。

不远处的荒野之上,安平军正列阵等候,整整一千八百四十二人,皆整肃而立,除了马匹偶而的嘶鸣外,鸦雀无声。

“哒、哒、哒……”军阵之后的小丘背后,隐隐响起了一阵马蹄声,片刻之后,刘钧、萧玮等人策马出现在小丘之上。

萧玮凝望着城门口聚集的百姓,长叹一口气:“唉!全县盘典,仍有三万九千七百余人,愿随军北去的,仅一万三千人,现如今,当真聚集于此的,不过区区九千之数!”

“哼哼。”刘钧轻哼一声,淡淡道:“三年得田,呵呵……我们倒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取悦民心,却又如何?”

“明明已无安身之地,又明知反贼大军将至,然追随之人仍不过十之二、三!”他脸上浮现嘲讽之色,惆怅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诚不我欺也……只是可惜了遣散的那五百将士!”

“滴水石穿,聚沙成塔,只要奉天行正,凭此九千之民,亦可开煌煌人间!”萧玮目光幽幽,正色道:“民为军之本,有这九千家眷跟随,安平军剩下这一千八百人必可忠心不二,那五百将士不愿北去,便随他们去吧,强令同去反是不妥。”

刘钧眉头紧蹙,不再言语,过了半晌,才悻悻道:“此去路途遥远,拖家带口行进迟缓,仅仅翻过归云山,便需二十余日,待到安顿下来,又不知何日,我们粮草虽不少,却不知是否够用。”

“筹集的粮草共五千余石,节约用度,可支三月之用。”萧玮答道:“茂县境内的归云山中有一大寨,名曰秦家集,到那里,我们可再采买一批粮草,应足够支持到寻获安生之所了。”

“唉,但愿……此行顺遂吧!”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已大亮,阵阵悠扬的号角声响起,安平军战旗招展,军阵开始腾挪,先锋四百余人从本阵中分离,列成行军阵列,向北开去。

随后,随着号角和鼓声同时响起,本阵千余人协同辎重,排成长长的队列缓缓开动。

此时,城门外的百姓在两百余名军士、衙役的组织下,也动了起来。

人群中骤然喧嚣鼎沸,哭泣声、送别声此起彼伏,最终,迁徙的人们在留恋的目光中,在忐忑的心情下,尾随本阵踟蹰而行。

待百姓尽数出发之后,二百步军和两百骑兵组成的压阵部队,也紧随其后,启程北去。

至此,锯县军民合计一万二千六百三十一人,终于踏上了北上避祸的漫漫征程!

秋风卷地而过,萧瑟的荒原之上,迁徙的人群前后连绵数里,一路向北、朝着巍巍归云山蜿蜒而行……

正所谓:念去西风凄切远,别后故土梦萦长,山重水复何有路,雨后天青或有乡。

……

“哐当!”刘钧烦躁地将佩剑解下,扔到“桌案”之上---这不过是由四口木箱拼成的简易桌子,其上铺着一块毛毡,一张地图正平铺于上。

呜咽的山风声中,雨滴密集地打在大帐毡蓬之上,发出持续不断的“噼啪”之声---这声音,正是他烦躁的源头。

“适才,前方探子来报。”桌前站着的周青,他全身皆被雨水浸透,面含一丝忧色:“好不容易寻着几个猎户,问了,还要百来里地,方可翻过龙眼口,此后,山路方会平顺,雨也会少些。”

“还有百来里?!”一旁的周仓眉头一挑,嚷道:“就咱这拖家带口的,一天不过二十里地,怕是还要在这泥汤里打转五、六日!”

刘钧双手交叉握拳,斜靠在椅背之上,双目直勾勾看着帐帘外,一言不发。

“自从进了归云山,已是第十六日了,这鬼雨也整整淋了十六天,老子都快发霉了!”周仓懊恼地抓抓了自己的络腮胡,愤然道:“昨日,辎重队又遇上了山洪,十来人没了不说,又被冲走了整整七架粮车!”

“唉!”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五天一塌方、两天一山洪,这都多少次了,咱粮草虽不少,可也受不了这折腾啊!”

刘钧慢慢转过头,看着周仓,轻声问道:“晌午前,让你去盘典,如何?粮草还有多少?”

“前后几次塌方、山洪,已折了七、八百石,现下还剩下不足三千石。”

刘钧顿时脸色一变,目光阴沉下来。

“这路啊,指不定还多长呢,马上又要入冬,全营上下,连带家眷这万把人,都指着这点粮草活命!”周仓愤然道:“至于那四千多尾随的流民,就不该管他娘的死活!”

周青看向周仓,讪笑道:“大哥,萧大人本是一地父母,爱民如子,周济百姓也是本份。”

“狗屁!”周仓顿时额现青筋,怒道:“那群流民算什么百姓,誰的百姓?我早查过了,都是尾随我们东归,一路乞食的中州流民!”

“都不是他治下的人,还百姓,不过就是群想白吃的无赖!”周仓恨恨道:“生死关头,要收买人心……也得看看自己腰壮不壮!卖这脸给誰看!”

“大哥!”周青眉头一皱,瞥了瞥帐门,低喝了一声。

“够了!”刘钧猛然挥手,冷冷看向周仓,说道:“上下一心,各司其职便是,管好你自个儿的事!”

周仓动了动嘴,最终没敢说什么,只好抱拳道:“诺!”

刘钧板着脸,从椅子上站起,慢慢走到帐门前,愣愣看着外面铅灰色的天空,雨丝如万千细线一般,自青冥而落,径直射向地面。

过了半晌,他背着身子,问道:“秦家集,还有多远?”

“翻过龙眼口,再有二十里便是!”周青忙抱拳回道:“我也让探子去问了,这四百里归云山中,秦家集算得上一等一的大集,常有大宗粮草买卖。”

刘钧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旋即转身,走回椅子坐下,从“桌子”上抽出一页信纸,提起笔,飞快写了一页字。

“拿去,差人交给中军那边的萧大人。”他将那页纸递给周仓:“还有五、六日便可到秦家集了,在此之前,除本部家眷之外,暂停向尾随的流民供粮!”

“哈哈哈!”周仓喜不自胜,双手接过那页手令,躬身道:“诺!”

……

冯荃掀开草帘,弯腰钻进了自家的棚子,冷风瞬间便灌了进来,这个只能容两人平躺的油毡棚子内更加冰寒。

棚子内铺满了枯枝碎叶,严氏抱着五岁的儿子,盘腿坐于其上,孩子的头枕在母亲腿上,正熟睡未醒。

“大清早的,外面咋这么吵?”她伸出手,将儿子身上的破棉被裹得更紧了些。

“咳咳……”冯荃低头咳嗽了两声,低声道:“还不是那些外乡人,说是官府已经三天不给吃的了,在闹腾呢。”

“真是喂不饱的野狗!”严氏撇了撇嘴,一脸的鄙夷:“这些人都不知哪来的,死气白咧地跟着我们,三天不给吃就嚷嚷了,咱锯县的东西,凭啥给外人,真是莫名其妙!”

“我说你这婆娘,忒没心肝!”冯荃白了媳妇一眼,脱了鞋,掀起破棉被一角,将双脚伸了进去:“你倒是每日领粥领糠饼的,饿不着你不是!”

“去!去!莫要冷了二娃!”严氏将冯荃的脚踢出被窝,瞪眼道:“每日领粥领饼怎么了,你没吃?咱家本就是锯县户籍,正该吃这份粮!”

“何况,咱家大娃当的还是安平营的兵,那些外乡人算啥?没名没份的。”她接着数落道:“你少给我做烂好人,你不吃,就让给二娃吃!这年月啊,饿不死才是福!”

“我说你这么……”冯荃刚一张口,突然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油毡棚子整个一抖,接着,一股浓烟带着火苗便从棚子缝隙处钻了进来。

“火!失火了!”他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穿鞋,当下从油毡棚中钻了出去,严氏紧随其后,抱着儿子也钻了出来。

他们刚刚钻出棚子,便被四处弥漫的浓烟呛得几乎睁不开眼。

只见安平军眷的临时营地之中,已有十来个棚子被点燃了,人们纷纷钻了出来。

有几个棚子火势极大,已整个烧了起来,未及逃出的人影在火堆中翻滚,阵阵惨号撕心裂肺,听得冯荃夫妻心头恶寒。

“杀啊!”、“反他娘的!”、“冲进去!冲!”

浓烟之外,人声鼎沸,传来阵阵喊杀之声,冯荃眯着眼看去,却正是谷口之处---那里有一片树林,当下正是流民们聚集之地。

“爹!娘!”浓烟中,跌撞着冲来一个手执厚被柳刀、圆盾的军士,正是冯荃的大儿,冯瑄。

“大娃,出……出啥事了?”冯荃一把抓住大儿子,颤声问道。

“有人煽着那些流民作乱,要抢辎重!”冯瑄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急切道:“他们突然从林子里冲出来,哨岗人少,一时没挡住,咱这棚子后面就是辎重车队,这儿太危险,赶紧走!往营内撤!”

“这火是那些外乡人放的?”冯荃心痛地看着熊熊燃烧的自家棚子,有些不敢置信:“他们……他们疯了吗!”

“我刚瞅着有十来人往营地里扔火油,心一急,就赶紧过来看看!”冯瑄一面说着,一面拉着父亲,扭头对严氏急道:“总之,赶快往里面走,营里军士马上便到,乱民冲不了多远!”

“好,好,他爹,保命重要,咱赶紧退到营里去!”严氏连忙点头,随即看向冯瑄,流露出担忧之色:“大娃,你也一起走!”

冯瑄咬咬牙,摇了摇头:“我今儿哨岗当值,在营里来人之前,不能擅自离岗!你们快走!快走!”

严氏闻言大急,快步走到冯瑄旁,一把揪住他的衣袖:“都什么时候了,保命要紧!安平营不缺你一个小卒!”

“他娘!小心!”冯荃突然瞪大双眼,猛扑向严氏,一把将她推开。

就在此时,只听“嗡!”的一声,一根长矛射来,瞬间洞穿了冯荃的脖子!

长矛来势不减,刺穿冯荃之后,殷红的矛尖对着冯瑄便扎了过来。

冯瑄吓意识侧头一躲,堪堪避开这致命一击,但却被父亲的鲜血喷溅了一脸!

“他爹!”严氏惨叫一声,面色惨白,身子一歪,载倒在地,怀中的小儿子顺势“嘭!”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小孩被痛得醒了过来,他懵懵懂懂地摸着自己的头,旋即嚎啕大哭。

冯瑄满面血污,双目圆睁,双手扶着倒在自己肩头的父亲,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啊!!!!”片刻之后,他突然厉声大吼,放下父亲尸骸,抓起地上的刀、盾,一个挺身站立,朝着长矛飞来之处冲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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