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重烟瘴之中,无数人影四下乱窜,一个身材魁梧的光头大汉手执大盾,一脚踢开脚下军士的尸体,恶狠狠地看着冲过来的冯瑄。

“铛!”冯瑄飞身跃起,一刀砍在光头举起的大盾之上,顿时火星四溅。

这光头蛮力不小,双手随即将大盾一推,竟然将冯瑄震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将大盾往地上一搁,光头朝冯瑄咧嘴笑道:“老子准头不好,刚刚没扎死你个兵狗,你小子不但不跑,反而给老子送兵器来了,好得很,好得很!”

“好你妈!”冯瑄大吼一声,再次飞身而起,又一刀砍向光头。

“铛!铛!铛!”片刻间,冯瑄便砍了三刀,可惜三刀都被光头的大盾挡住。

“杀了这兵狗,前面就是粮车和营地!”那光头一面举盾抵挡,一面朝着四下高声大吼:“他们不给吃的,咱就抢他***!杀!杀!杀!”

“抢他***!”、“抢!”、“好!好!”四周的暴民们大叫着,开始往两人拼斗之处聚集。

“砸死那狗腿子!”人群中有人大吼一声,顿时,三、四个鹅卵石朝冯瑄砸了过来。

“嘭!”冯瑄躲避不及,被一块石头径直砸中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当下一个趔趄没站稳,那光头乘机将手中大盾猛地一推,将冯瑄推翻在地。

“哈哈哈,说了你是来送兵器的……兵狗!”光头捡起冯瑄掉落的厚背柳叶刀,狞笑着走了过来。

冯瑄半躺在地上,左手撑地,右手死死捂住额头,殷红的血水一股股从他指缝间涌出,安平军的军服已被染红一片。

“去死!”光头大吼一声,抄起柳叶刀便要砍下!

“嗖!”一道黑光破空而至,径直射向光头高举的手。

“啊!啊!!”光头惨号连连,刀从手中滑落,他举着血淋淋的手,踉跄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到地上,锃亮的头颅瞬间布满汗珠。

一根两尺来长的乌黑铁棍,正插在他的右手掌之上!

围观的人突然慌乱起来,纷纷向两旁躲闪,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一个单薄的身影,沿着这条路,从人群后缓缓走了出来。

此人披头散发,脸上尽是干涸的血痂和泥垢,看不清面容;全身上下衣衫破得如渔网一般,早已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一双乌黑的赤脚,兀自踏着泥水而来,四、五根稗草就夹在脚趾间,正随风摇曳。

最令人惊诧的是,他左肩扛着一副薄皮棺材,棺木已微微变形露出了缝隙,阵阵恶臭不住从中飘散而出。

“是那个怪物!”、“怪人!”、“别惹那疯子”……

周围的人群纷纷捏着鼻子避让,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那人继续朝前走,经过惨号连连的光头时,也未稍做停留,只见他顺手一抽,那根铁根便被他握在了掌中。

“啊!啊!我的……手啊!”光头捧着血流如注的手掌,在地上翻滚,那人却看也不看他,将铁棍随手插在腰间,继续朝冯瑄走去。

冯瑄依旧捂着头,目光因失血而有些迷离。

面前的身影渐渐清晰,他忍住剧痛,微微动了动嘴唇:“你……你是……三天前那个……”

“三天前,两个糠饼。”那人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原本只能一个,你给了我两个,那个…..是你的午饭。”

“你是好人!”他指了指冯瑄,又拍了拍自己胸脯:“猛子,不许旁人欺负你!”

说罢,他猛然转身,凌厉而略带疯狂的目光扫视众人,竟无人敢与之对视,靠前之人纷纷哆哆嗦嗦地后退。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阵阵惊呼。

冯瑄忍着剧痛,举目望去,只见一队队安平军士正朝这边奔袭而来。

暴民们顿时乱作一团,片刻间,便作鸟兽散,纷纷朝山谷外逃窜。

那人回头看了冯瑄一眼,又笑了笑,随后,抬起脚,朝山谷外的密林中走去。

……

“含光兄,大清早的,你便赶过来了?”看着半身白衣已沾满泥垢的萧玮,刘钧微微一笑:“雨刚停,山中冷冽,奔波十余里山路,仔细受寒啊。”

“再不来,再不来便要有人聚众闹事了!”萧玮白了他一眼,从怀中抽出一页纸,重重按到刘钧面前的桌上。

“这是三日前,周仓转给我的手令,还请团练大人收回!”说罢,他对着刘钧拱手一稽。

刘钧瞥了一眼桌上的那页纸,笑容不减,淡淡道:“这手令可有不妥?”

萧玮轻叹一口气,说道:“光武,那四千流民是受你一路赈济感召,方才跋涉迢迢相随,如今,在此荒山野岭之中,却骤然停了救济,与断其生路又有何异?”

“百姓乃邦国之本,一旦获得安身之地,则钱粮、赋税、兵员皆出自其中。”他毫不停顿,接着说道:“再有数日,便可翻过归云山,进入茂县地界,何故在此时白白弃了这些人,来日修养生息,此皆为生生之种啊!”

“再者,流民已绝粮三日,适才我离开中军之时,隐隐已有民变之像!在此时此地,如此情状之下,若流民聚众哗变,不是你我之福!”

刘钧闻言笑容骤然消失,剑眉一挑,冷冷道:“三日不赈,便要聚众哗变,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吗?”

旋即他嘴一撇、头一歪,看着萧玮笑道:“若当真如此忘恩负义,岂非是四千祸害?”

见萧玮眉头一皱还要开口,刘钧摆了摆手:“含光可知粮草还剩多少?”

萧玮毫不迟疑,脱口道:“一路人吃马嚼,耗去一千四百八十八石,因灾折了七百六十二石,现下尚余二千八百五十余石。”

“原来你也清楚啊。”刘钧面色一寒,沉声道:“这才不足二十日,粮草便已不足六成!前路漫漫,波谲云诡,安敢不抱残守缺,以系根本!”

“弃民于野、断了流民归化之念,才是坏了根本!”萧玮毫不退让,直视刘钧:“再者,两、三日后,便可抵达秦家集,届时再采买粮草便是,何至要抱残守缺!”

“如今兵连祸结,不比往常!那秦家集、那茂县、乃至上阳郡是何情形,你可清楚?”刘钧脸上骤现薄怒,提高了声音:“如不及早控住用度,倘若一时没有进项,这安平营上下、连同家眷万余人活活饿死不成!”

萧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两人面色皆寒,四目相对,一时竟都没了言语。

过了半晌,萧玮收回目光,摇头叹了口气,拉开桌前的椅子,坐了下去。

“光武啊光武……事情,还未到如此绝地。”他双手交握,低头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若果真到了该抱残守缺之时,弃流民而保军眷自然天经地义。”

他慢慢抬起头:“现下,还不该弃之如敝履,这些流民如能溶入我们,于后续有大益啊!”

“如今天下纷乱,各地州府、豪强势必会借机割据,若要在此乱流激荡中存续,乃至开出一方天地,仅仅靠这两千将士、九千军眷是远远不足!”

刘钧也平复了脸色,抿嘴静静听着。

萧玮顿了顿,接着道:“上古之时,便有千金买马骨的典故,这四千流民便是那马骨!若是将之收容、吸纳,除了有助生息之外,还可传贤名于乡野,一旦立足,便如那江中漩涡,吸得四方流民竞相投奔,如此,方可急速稳固根本,在乱世中脱颖而出!”

“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刘钧蹙眉一叹,幽幽道:“只是……”

“马骨既已在手,当赌上一赌!”萧玮一拍桌面,双目再次直视刘钧,目光熠熠:“若成了,于基业有大益!若不成,再行抱残守缺之法不迟,何况,现下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何必早早丢了筹码!”

刘钧闻言不语,脸上阴晴不定,若有所思。

萧玮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卷纸,将其在桌上铺开,推向刘钧。

“这是我昨日草拟的《以工代赈归化三则》,可颁之于流民,使其出工出力,以换取官府救济。”他微微一笑,说道:“如此一来,我们即刻便有数千可用之劳力,不必平白赈济,也算物有所得。”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再者,在此法之下,倘若果真有好逸恶劳、蓄意滋事之徒,也可正大光明依法处置,不必担心骤起激变,白白坏了名声。”

刘钧微微一愣,旋即拿起桌上的纸卷,细细看了起来。

“伐木、造车、架桥、铺路……”他一面看,一面轻声读了出来:“扎营、收纳、搬运、采集、狩猎……”

片刻之后,刘钧放下纸卷,看向萧玮,迟疑道:“含光兄,这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工项,涉及如此之广,目下不过两千兵卒、三十余衙役,如何监督得过来,稍有不慎,流民四处渗透、滋扰,恐反生祸端。”

“哈哈哈!”萧玮伸手捋了捋自己的两撇胡须,笑道:“你只需借我两百军士、二十余名队正,我自有调度之法,定能让这些流民各归其位、自尽其责。”

见刘钧依旧皱眉不语,萧玮又笑了笑,说道:“如今尚在迁徙之中,这诸多工项确是用处不大,但一旦定居,则诸事待兴,现下便需立下规矩,绝了众人坐等官府救济之念!”

他顿了顿,又追了一句:“此外,倘若征招流民做了这些事,一日行程增加五、六成不在话下,而且,上下都能住得安稳、走得舒畅,不至于过于颠沛流离啊。”

刘钧低头沉默不语,片刻之后,他终于抬起头,看向萧玮笑道:“含光兄用心良苦……那,就暂且一试吧!”

萧玮大喜,正欲拱手谢过,便听到大帐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反了!反了天了!”只见周仓一把掀开帐帘,急步走了进来:“光武!那几千条野狗不识好歹,公然造反了!”

萧玮闻言大惊失色,刘钧则蹙眉到:“什么野狗,什么反了?”

周仓横眉立目,怒道:“适才中军来报,咱好心收留的那几千流民,刚刚聚众作乱了!他们要抢咱辎重粮草!已经烧死了好些军眷、打死了咱十几号弟兄!”

刘钧脸色一寒,眼角抽了抽,骤然一个翻身,跃过桌子,径直冲出大帐。

周仓冷冷斜了萧玮一眼,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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