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过了晌午,秋雨便停歇了。

浓云渐渐化去,露出了浅青色的天宇,残阳西斜,四下薄雾氤氲,万物都浸润在淡淡的水晕之中。

旷野之上一片萧瑟,缕缕轻雾飘曳、起伏于枯枝败草之间,更平添了几分清寒。

“叮铃……叮铃……”阵阵铃铛声由远及近,慢慢响成一片。

浸饱雨水的山道之上,一支百来人的马队正踏着泥水,缓缓蜿蜒而行。

“阿达,寨子中还囤着粗粮一千二百余石,去掉三百石,就是九百余石!要全给他们?”秦洪脸带愤然之色,看向并行的父亲:“竟然每百石才作价两金五十银,统共也才二十多枚金元!这不是明抢嘛!”

“大哥,话也不能如此说吧。”一旁的秦青接过话头,说道:“平素里,土豆便是每百石作两金上下,玉米、山芋也差不多,那位萧大人出价算是合理啊。”

“那是平时!平时!”秦洪蹬了妹妹一眼,怒道:“现下是什么时候?四处兵荒马乱的,哪里还有百石两金的土豆卖?若是待茂县之围了,把这九百石粮食拖到县城去,轻易便可收二、三百金,你是信也不信?”

“够了!”秦恩远眉头一皱,厉声喝止了儿子。

“振澜,亏你还是我大儿子,秦家寨的少东主,怎如此没眼力劲!”他双目如刀,恨恨扫向秦洪:“今日真是去做买卖嘛?今日是去谢恩,是去求活命的!你到底懂不懂!”

秦洪不敢和父亲对视,只得双手攥着缰绳,低头不语。

“我说你啊你!”秦恩远举起马鞭,朝他点了点,颇有怒其不争之态:“勇武不及你二妹,生意不比你三弟,现下这种节骨眼上,你来算什么鸟帐?算个球!”

“还有你!笑什么笑!”他猛然一转头,瞪着正偷笑的秦青,骂道:“老子是怎么吩咐你的?让你回去,让你们兄妹三人即刻去别院暂避,你呢?你干了什么!你要气死老子吗?”

秦青嘴一瞥,垂眉故作娇态,支吾道:“人家还不是担心阿达……”

“担心个屁!今日险些被你们俩丧门星坏了大事!”秦恩远不依不饶,越说越气,旋即又转过头,手一挥,“啪!”一鞭子抽到秦洪身上:

“还有你!知不知你是秦家嫡长子!妞子不知轻重也就罢了,你竟然和他一起胡闹!居然还敢领着这群歪瓜裂枣来闯军营,你是嫌咱家没早些绝后吗!”

秦洪面色发白,双臂收夹于胸前,依旧低头不语。

“唉!”秦恩远上下看了看他,重重叹了口气:“好在老子又送礼又供粮,还给他们指了个去处,否则啊,那杀神兴许便不走了……如若果真如此……咱们爷俩啊,嘿嘿,今日便甭想回去了!”

“对啊,阿达,你为何要向萧大人提及汉源坝呢?”秦青显然没把父亲的斥责放心里,仍歪着头,笑嘻嘻看着秦恩远:“那汉源坝,不是您这些年心心念念之地吗?”

秦恩远闻言一愣,旋即长叹了一口气:“唉……”

接着,他微微抬起头,双目幽幽望向青天,缓缓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滴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那张布满沧桑的脸庞。

他手一扬,故作扬鞭,迅速把泪痕拭去,沉声道:“我要的,不是那片地,而是……汉源坝深处的两样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秦青吃了一惊。

“两件神物,以及……”秦恩远突然双目圆睁,眼中骤然升腾一片杀意:“报仇!三十年前的血仇!”

“阿达。”一旁沉默不语的秦洪突然开了口:“从未听您说起过这些事啊,我知道葛尔库特是我们之前的姓氏,但神物是什么?血仇又怎么回事?”

秦恩远并不答话,怒目直视前方,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过了半晌,他才渐渐平复,缓缓说道:“以后,再等等以后吧,阿达会告诉你们的,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秦青不满地撇了撇嘴,又问道:“您还是没说呀,既然那汉源坝对咱家意义非凡,为啥要让萧大人他们知道那里呢?”

“呵呵呵…..呵呵。”秦恩远突然发出一阵苦笑,脸色浮现无奈之色:“咱秦家寨啊,上下不过两千来口、四百来兵勇,便是尽数上了汉源坝,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顿了顿,恨恨道:“与其望山兴叹,不如借势而为。我把此地告知安平军,是为了借助他们之力,驱虎吞狼,一举荡平汉源坝!”

秦青吃了一惊,忙问道:“驱虎吞狼?荡平汉源坝?那儿不就是山坳里一大片老林子嘛?难道里面还有什么凶险不成?”

“凶险?呵呵呵,当然很凶险。”秦恩远目光幽幽,缓缓说道:“汉源坝山环水绕,地势平坦,又物产极盛,可供数万人安居乐业,现下却无一村一寨……”

秦洪插嘴道:“听人说,原本那儿也有个不小的村落,但这十来年也衰了,现下恐怕已经没啥人了。”

“别打岔!”秦青蹬了兄长一样,看向父亲,蹙眉问道:“那汉源坝究竟有啥凶险?山贼……还是凶兽?”

秦恩远深深吸了口气,面露恨意,一字一句道:“因为,那里闹鬼!”

……

今夜月华如瀑,冷冷清光透过重重枯枝,在林间投下道道斑驳,寒风拂过,树摇而影动,就像虬结交错的鬼爪在地上伸展。

林中弥漫起淡淡的白雾,在影影绰绰间氤氲流转,四下越发森然。

时值深秋,密林之中本就凄凉,入夜之后,更是阴寒入骨。

刀疤吕爬在树下的枯草堆中,拢了拢衣领,徒劳地裹紧了夜行衫,刚一松手,寒气立时又灌了进去。

他的身子一直颤抖个不停,既是因为冷,更是因为恐惧。

林中很静谧,只有远处山风传来的呜呜声,但这静谧却让他更加紧张,因为,面前大树之下,那人的呼吸声如破风箱一般,丝丝作响,这极容易为他们招来致命之灾!

但是刀疤吕却不敢弃那人而走,一则,他们是袍泽、是伙伴、是上下,二来,他也不敢,不敢独自在此处游走,这里,绝非善地……

“咳咳……”那人斜靠在树干下,轻声咳了咳,随后身子动了动,月光终于洒在他身上:脸色惨白如纸,口角不住有血痕渗出,右胸不知被何物所伤,鲜血已浸透了半个身子。

“总旗,您……您可还成……吗?”刀疤吕爬了过来,尽可能压低声音问道---习惯成自然,就算此时此刻,他也未忘记用敬语。

“哼……嗯……”岳阳动了动嘴,发出一阵拉风箱般的呼吸声,似乎用尽全身之力,吐出几个字:“怕是……是……不成了!”

看着清冷月光下,岳阳惨白的面庞不住抽搐,刀疤吕居然感到一丝悲伤,自从三年前,他入镇抚司做了肃卫之后,这种感觉便离他而去了。

手腕上突然一紧,岳阳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护腕。

“腰间……九里香!”岳阳眼珠往下滑了滑,又吐出几个字:“拿走……在这里……洒一……一点。”

刀疤吕顿时会意,伸手在岳阳腰间取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木瓶子,拇指一推,“波”的一声,瓶塞被推开,一股若有若无的怪异气息从瓶中飘散出来。

这九里香是镇抚司秘制药水,无色,气味也不算浓烈,若撒一些在地上,其隐约之气数十日不消,人虽闻不到,但专门训过的狗却可轻易分辨。

刀疤吕抓着瓶子,往四下甩了甩,又单手将瓶塞塞好,顺手将挂到了自己腰间。

“缉察手记……怀中……拿出来!”岳阳又吸了几口气,缓缓说道。

刀疤吕略一迟疑,伸出颤抖的手,从岳阳怀中扯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布料,那布料之上已浸满血液,但月下仍可见其上写着几行白字。

这布料背面微微泛着光,有一个以银线绣成的、类似眼睛一样的图案,这是镇抚司的印记。

“藏好……这手记……带……带给……”岳阳似乎用尽全力,断断续续说着:“带给陆……陆千户!”

“是,卑职定不辱命!”刀疤吕将那块布卷成小卷,仔细塞进靴子中,郑重朝岳阳点了点头。

“呜…….”就在此时,林中突然响起一阵低沉嘶哑的笛声,同时,远处传来一片悉悉索索的怪声。

岳阳顿时面皮一抽,一把揪住刀疤吕的胸口,双目圆睁,低吼道:“快……快走!”

刀疤吕浑身打了个激灵,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站了起来,转身便跑。

刚跑了两步,他猛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树下岳阳一眼,咬了咬牙,继续转身狂奔而去。

树影从脚下掠过,风在耳畔呼啸,刀疤吕如惊慌的兔子,丝毫不敢停留。

“哈…..哈哈…..咳咳……哈哈…..”身后,隐约传来岳阳断断续续的笑声。

听着这声音,刀疤吕双眼之中,居然有了些许泪花。

忽然,那笑声嘎然而止,他心头一震,猛然停住了脚步,惊慌地望向身后……林中,依旧影影绰绰,四下死寂一片。

眼角处似乎有什么晃了晃。

“咕咚”他咽下了一口唾沫,迅速转回头……眼前依旧是一片幽暗,清冷的月光,滑过树缝,在林间投下道道斑驳。

稳了稳心神,他正准备迈开腿,突然却僵住了。

耳畔掠过一丝微风,轻轻的,一缕轻柔缓缓垂下,拂过他的耳际。

脖子之上骤然起了一片鸡皮,他的脖子变得僵硬。

“咔咔……”他缓缓转过头,依稀听到了自己骨头摩擦的声音。

一攥头发,从头顶上方垂下,正飘荡在他脸颊之旁!

刀疤吕顿时一惊,忙抬头一看……

只见,头顶之上,大蓬乱发交织垂下,一双血红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一个似人非人的佝偻身影,正倒吊在正上方的横枝上!

“啊!”他面如死灰,双目圆睁,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号。

只听“嗡!”的一声,横枝一抖,那东西从树上扑了下来,径直将他压在了身下!

刀疤吕拼命挣扎,奈何这怪物伸出四肢,牢牢箍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咯咯……咯咯咯……”怪物喉咙中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将脸凑了过来,此时,月光照亮了它的脸。

这是一张惨白而枯槁的人脸:双目血红,仿佛带着无穷的怨毒;鼻子干瘪塌陷,鼻孔夸张地外翻着;而嘴巴…...它的嘴巴,竟被黑线密密地缝合了起来,紧闭的双唇已扭曲成了一条怪异的褶皱。

怪物将脸紧贴于刀疤吕的脸颊之上,不停地上下磨蹭,粘稠的汁液涂了他一脸。

顷刻间,浓烈的腥气径直钻进口鼻,让他心中阵阵作呕。

“呜…….”嘶哑而低沉的笛声再次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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