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栖园,是茂县城内一座两进的小院,和县衙仅一墙之隔,平素无人居住,但凡有显贵莅临,县衙便会差人将之打扫,再迎贵人入住。

时过子时,整个栖圆之中,已漆黑一片,唯有东厢书房的窗户上还透着烛光。

陆延昭坐在一排书架之前,正借着烛火,看着手中一张巴掌大的黄纸。

少倾,他将那张纸伸到烛火之上,黄纸立刻便烧了起来。

“岳阳已寻到那座青云观了。”他将纸灰揉碎,弹到书案上的钵盂之中,身体微微后仰,将头向后枕靠于太师椅上,微微阖上双眼。

百户马雷在桌边垂手而立,闻言一喜,略一欠身,问道:“可说大致在何处,距此多远?”

“在秦家集西边,至于距离嘛……”陆延昭伸手挤着睛明穴,闭着眼睛轻声道:“飞信之上写了发出的日期,以信鸽通常之速来算,约莫离县城二百五六十里。”

陆延昭突然睁开眼睛,双目直勾勾看着屋梁,过了半晌才道:“那青云观说啊,没听过牟本冲其人……”

“没有?”马雷眉头一皱。

“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否则岳阳也不敢浪费一只飞鸽。”陆延昭慢慢坐直了身子,说道:“他探得那青云观是有些古怪,此外,信中还提及了一处名为汉源坝之地,在青云观之西三十余里。”

“古怪……他可有详禀?”

陆延昭从桌上端过茶盏,轻轻咂了一口,才缓缓道:“信中未提及青云观为何古怪,只说青云观和汉源坝或许有些牵扯,他要去察看,兴许能有所收获。”

“哦,对了!”他伸出手指了指马雷,吩咐道:“你明儿去安排一下,训练五只狗,让它们能探出九里香之味。”

马雷立刻抱拳道:“是,卑职明儿一早就去安排。”

“不过……”马雷略迟疑了一下,说道:“千户,要训出五条能通过九里香寻路的狗,可不是数日之功啊,至少……得要个把月呢!”

“无妨。”陆延昭又喝了口茶,说道:“咱们呐,估摸一个月后可离开县城,时间宽裕。”

马雷闻言一惊:“大人的意思,咱圣教月后便可结束围城,打下这县城?”

“蠢!”陆延昭斜着瞥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哼!城外那群人,虽也打着圣教旗号,却哪有一分半点成器的模样!也不知上阳郡的披香使怎么搞的,竟在各处荟聚了一帮子地痞流寇,除了败坏本教声誉,能成什么事!”

“那大人说一月后,是指……?”马雷恭身抱拳,问道。

“哎!”陆延昭重重叹了口气:“乘着中州大捷,上阳郡各县虽尽数被圣教围困,但上阳香坛的这群废柴,恐怕拿不下几个县,至少,这茂县肯定打不下!”

“所以,我说月后离开县城……”他面露一丝苦笑:“是指一个月后,茂县之围便被解了!这上阳郡的举事怕是……啧啧,前景不妙。”

马雷闻言,皱眉道:“既然如此,咱们是否该……里应外合,拿下茂县?”

“胡闹!”陆延昭双目一瞪,手指朝马雷狠狠一戳:“咱们什么身份?!来这儿干什么的?!为个茂县暴露,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脸上顿现薄怒,双目凌冽地盯着马雷,沉声道:“我都未敢和城外大军联络,甘愿被困在此地整整两月!”

“你是第二次说这样的混话了,若胆敢冒然行事……”他脸色一暗,眼中透出一股冰凉。

“卑职万万不敢!万万不敢!”马雷脸色发白,当下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个头。

陆延昭转回头,重新做回椅子之上,幽幽道:“下去,明儿训狗去。”

……

孟老头眯着老花眼,夹着脚,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捧着热茶的双手抖个不停。

他既紧张又深感荣耀,活了这大半辈子,见过的最大贵人便是秦家集的管家,现如今,竟然被请到这中军主帐,得以拜见两位正儿八经的的命官大人,这份殊荣让他不免生出“祖坟冒青烟”之感。

“老人家可是觉得冷?”主座之上,那位一身玄青绣袍的将军笑着问道。

在孟老头看来,这位将军老爷简直年轻得过分,初见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位的官儿居然比县太爷还大!

“没……没……”老头惶恐地站起身,涨红着脸,紧张得说不出话,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给老人家烧一盆炭来。”一旁坐着的另一位大人朝帐门喊了一声。

这位大人要略微年长一些,一身白衣,瞧着倒像是一位先生,但孟老头知道,这可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县太爷!

“噗通!”孟老头双腿一弯,当下又跪了下去,颤声道:“谢谢……谢谢谢……老爷,青天大老爷!”

若不是两手捧着县太爷亲赐的茶水,他这会儿又该磕头了。

刘钧笑着摇了摇头,向堂下托了托手:“说过了,老人家不要多礼,快坐,快坐。”

孟老头哆哆嗦嗦站起来,局促地坐回椅子上,依旧只敢半个屁股落座。

刘钧给萧玮使了个眼色,萧玮点点头。

“老人家不是本地人吧?”萧玮笑着问,声音格外舒缓。

孟老头骤然坐直腰,恭恭敬敬回道:“回……回青天大老爷的话,小的在秦家寨住了……八、八年了,老……老屋在西面山坳里。”

“八年前,老人家年齿几何?”萧玮想了想,又说道:“哦,就是八年前,你多大岁数?”

孟老头愣了愣,脸色顿时慌张起来,他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桌上,随即伸出手,开始扳手指。

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低头回道:“回青天大老爷,八年前,小的刚过六十。”

“那也是耳顺之龄啊。”萧玮感叹道:“白发不离乡,垂髫不别亲,老人家的老家是在汉源坝上吧,那为何在六十高寿之时,举家搬迁至此啊?”

孟老头双眼一暗,面带凄楚之色,长长叹了口气:“哎……回老爷的话,小的老家……汉源坝那地儿,不……不太平啊!实在……实在过不下去了。”

刘钧、萧玮闻言一惊,又相视一眼,萧玮问道:“何谓……哦,为什么说不太平?”

“回老爷,那地儿邪性得很,坝子上头的老林子里,有……有精怪吃人哩!”孟老头面露惊恐之色,哆嗦着说道:“早些年还好,后来啊,就闹得越发厉害,但凡去林子里讨山的,大都失了踪迹,每年都丢几十口子!弄得人心惶惶,便没人敢进林子了。”

他咽下了口唾沫,又道:“咱那地儿,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就靠讨山弄些山货野物过日子,这一闹腾就是三十多年,村民都不敢上坝子、进林子,就没法子糊口啊!慢慢的,便都搬走了,在小的一家搬走那年,村里已没剩几口人了。”

“精怪作祟?”萧玮眉头一蹙,问道:“是什么精怪?”

“村子里活着的人都没见过,小的也没见过。”孟老头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记得二十年前啊,村子里请了青云观的仙姑来瞧过,她说啊,是巫人峡里一条青蛟作乱,只要每年往老林子里供奉十四个男女,那青蛟便不会祸害村子,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闹腾到村子里来了!”

“后来两、三年,村子确也照着这样做了,果然太平了些时日,也能重新讨山了。”他眯着眼,顿了顿,接着道:“可是…….每年要十四条人命啊!咱村那时候已人丁不旺,哪里供奉得起啊。后来,家家都怕抽着自家人,纷纷逃走,这人便更凑不齐了,果然,那祸害消停了没几年,又开始闹腾了。”

萧玮略一思索,问道:“这青云观,是什么地方?”

“回老爷的话。”孟老头恭敬地答道:“是咱村东边三十来里地头的一所道院子,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才建的,平时,村子有人得了伤病,只要送那儿去,都能治好,从不要钱,因此,大家伙儿对青云观一向很信服,逢年过节都会去上个香。”

萧玮闻言不再说话,低头若有所思。

刘钧突然开口说道:“照老人家说法,你们祖祖辈辈都住在汉源坝上,但这妖物作祟是最近几十年的事?”

“回将军大人的话。”孟老头朝刘钧一拱手,做了揖,说道:“是的,咱老家啊,名叫坝头村,一直在汉源坝边上,上百来年了,祖祖辈辈都太平得很,这青蛟闹腾是三十多年前才开始的。”

刘钧又问:“三十多前,老人家也在坝头村住着,那时可发生什么异事吗?”

“有!有!”老头突然双眼一亮,神情突然兴奋起来:“三十多前……具体哪一年,小的记不得了,那年夏天的夜里,确实发生了一件怪事,从那晚之后,汉源坝便慢慢不太平了!”

“这汉源坝啊,本是这归云山里的一大片山坝子,方圆一百多里,里头和老林子连在一起。”老头目光幽幽,缓缓说道:“这坝子下面,原本有一条大河,名叫苍溪,是从汉源坝深处的巫人峡流出的,就像护城河一样绕着汉源坝,一路往东,流到秦家寨,再掉头向南,据说可以直通汉水。这怪事啊,就发生在这条河身上!”

说道此处,孟老头砸吧砸吧嘴,刘钧笑道:“老人家喝口茶再说。”

老头谢过之后,恭恭敬敬捧起一旁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才放下茶杯,局促地笑了笑。

他抹了抹嘴角,有些悠然神往道:“那个时候啊,苍溪里还可以行船哩,咱村的山货,巫人峡里的巫刀、巫药都可以装上船,从水路运到秦家集……”

刘钧闻言一愣,插话问道:“汉源坝深处的巫人峡……还出产巫刀、巫药?里面还另外住着人?”

“是啊,里面有一个数百人的蛮族寨子,咱们祖上都称呼他们为巫人,至于为啥叫这名儿,就不知道了。”孟老头有些惆怅,回道:“这个寨子啊,据说在咱们坝头村之前便有,有两三百年了!以前,寨子里的巫人还时不时出来,和咱村做些买卖,甚至下到秦家集去采买各色货品。”

刘钧忙问:“现下呢?坝头村没人了,那巫人寨可还有人?”

“哎,应该早就没人啦。”孟老头摇了摇头,说道:“自从三十多年前,苍溪一夜之间干涸了之后,便再也没见过有巫人出来,兴许……兴许都被那青蛟祸害了吧。”

“一条可行舟的大河,一夜间便干涸了?”刘钧面露惊奇之色,问道:“这便是你说的,三十年前的异事?”

“正是。”孟老头拱了拱手,说道:“那年夏天夜里,整个坝头村都听了到巫人峡方向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像山崩地裂一般,大家都吓得够呛,以为是山洪或峡谷坍塌了!大人您不知道啊,那巫人峡离咱坝头村有五十多里路,这声音居然能传过来,还清晰可闻,可不是让人心惊胆战嘛!”

“当时大家便都不敢睡了,一村子人都出了门,躲到了附近高处守了一宿。”他目光幽幽,缓缓说道:“天明之后,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大家才各回各家了。没成想,晌午时,却有人发觉坝子下、苍溪的水落了一半!等到了当天太阳落山,整条苍溪竟然都干了!”

刘钧和萧玮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小的所言千真万确,都是我当年亲眼所见!”见两位大人有些不信,孟老头心头一急,从椅子上滑跪在地,拱手连声道:“绝不欺瞒两位大人,绝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萧玮笑道:“我们并未不信,老人家坐起来说话,后来呢?”

“后来……就没人见过那些巫人了。”孟老头哆哆嗦嗦站起来,坐回椅子上,接着说道:“数日之后,村子里来了商人想买巫人的东西,咱们便壮着胆子带他们去了巫人峡,结果……”

他咽下一口唾沫,眼中流露出惶恐之色:“听回来的人说,那巫人峡口竟然凭空多了一道百丈高的绝壁,将整条峡谷都封了起来!有人爬到附近山峰上,往峡谷内望了望,说绝壁之后已是一片汪洋,变成了一个湖泊!”

“至此之后啊,巫人峡便被人称为巫人崖。”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都传说那些蛮族得罪了山神老爷,几百巫人全死在了那里头,从此便没人再敢去那儿了,又过一年左右吧,就开始有青蛟作乱了。”

待这孟老头说完,刘钧、萧玮二人皆沉默不语,各自皱眉思索---这老头所言实在匪夷所思,加之年月久远,两人心下都是不太相信。

过了半晌,刘钧抬起头,看向孟老头,问道:“老人家,除了这些奇事之外,那汉源坝本身是个什么光景,若没有这……这妖邪作祟,可是安生立命之地?”

“安生立命?”孟老头有些懵。

刘钧笑道:“就是说,土地是否肥沃,物产是否丰沛,若在那里开山耕种,可否合适?”

“合适!合适!汉源坝本身可是好地方!”孟老头骄傲地抬起头,两眼放光地说道:“汉源坝啊,方圆百多里,上面野林子虽多,但地面很平啊,那土啊,都是黑色的,都是山基土,肥得很咧!林子里山果、走兽多得很,好得很,好得很!”

“呜……”他长长嘘了一口气,叹道:“要不是后来都不敢进林子了,咱祖辈又没刨过地,现下咱坝头村啊,说不定,都还有人不愿意走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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