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冯瑄推开了岗哨的柴门，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昨夜降下了初雪，岗哨之外已是白茫茫一片。
他垫起脚，从屋檐之上掰下一小段冰溜子，放进口子吮了吮。
“我出去放个大的先。”他捂了捂衣怀，扭头朝屋内喊了一嗓子。
“快去、快去！整远点，莫要臭着咱！”屋内有人回了一句，随后哈哈一笑。
冯瑄出了哨岗，踩着薄薄的积雪，走进了不远处的树林，左右张望了一番，才走到一株大树之下，向树上挥了挥手。
眼前一闪，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了下来。
少年依旧穿着那身破网一般的衣物，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覆着一层黑泥，而腰间那根铁锥却越发雪亮了。
“哥哥。”少年走到树下，熟络地坐在冯瑄身旁，舔了舔嘴唇，咧嘴一笑：“闻到香气了，嘿嘿。”
“两张葱油饼、一个鸡蛋！”冯瑄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还散着热气的包裹，递给吴猛，有些得意道：“还热的呢，呵呵。”
“鸡蛋！”吴猛瞪大了双眼，嘴角流出口水，咽下一口唾沫，垂涎道：“还……还有葱油饼！你升官了？”
“升个蛋啊！”冯瑄白了他一眼：“最近天寒落雪了，营里给各外驻哨岗，每人发了四张饼、两个蛋和一壶酒，今儿早上刚运到的。”
吴猛闻言一愣，大口咀嚼的嘴巴停了下来---他刚刚塞了一张饼进嘴里。
他抬起头，鼓着腮帮子，支吾道：“那……那……哥哥，你给了……我一半！”
“那我……不要这么多。”吴猛忙咽下口中的饼沫，将剩下的饼和鸡蛋塞还冯瑄：“我吃一张饼就饱……饱了。”
冯瑄又白了他一眼，将东西推了回去：“傻娃子，这是营里额外供应的，哥当兵吃粮，饿不着！”
“当……当真？”吴猛眨巴眨巴眼睛。
“当真，咱安平营从不差饥饿兵！”冯瑄咧嘴一笑。
吴猛这才作罢，支吾着笑道：“谢谢…..哥哥，你对猛、猛子好，天天给咱吃、吃的……真、真好。”
“唉，和哥客套啥。”冯瑄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叹了口气：“哥这条命还是你救下的。”
“对了，猛子。”冯瑄突然想起了什么，四下看了看，问道：“你……你娘的棺木……”
他这才发现，此时吴猛身边没了那口一直扛着的棺材。
“放在林子的树、树洞子里了。”吴猛一边咀嚼一边说着：“哥不是说，一直扛着不好嘛，娘睡、睡不着觉，而且，也让人看了瘆、瘆得慌。”
“哦……好，好，这样好。”冯瑄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树下，一人吃着，一人抬头看着天，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冯瑄突然将身子转了过来，面对吴猛道：“猛子啊，今后有啥打算吗？”
吴猛正全心全意吃着饼，随口支吾道：“啥……啥打算？”
冯瑄正色道：“咱们安平军来汉源坝一个月了，我虽然已十来日没离岗回营，但也知道山下的大寨围好了，官府正在丈量土地，听说啊，明年春天就要分地开荒。”
“嗯嗯。”吴猛随意应和着，口中嚼个不停，心思全在手中的葱油饼上。
“你先别吃啦，听我说话！”冯瑄一把夺过葱油饼，伸手挠了挠吴猛的脑袋。
“啊？啥……啥话？”吴猛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有些诧异。
冯瑄又叹了口气，沉声道：“猛子，你不能天天这样，睡野林子，吃野果子，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哥知道，你本事大，但你现在这样，是作贱了自己，知道不？”冯瑄盯着吴猛的双眼，缓缓道：“再说，你娘…..她老人家也不希望你过得跟野人一样吧。”
吴猛闻言眼眶一红，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猛子也知道，该让娘亲入土，好好睡、睡觉，但，但……”
他抹了一把眼泪，呜咽道：“我阿姐还没找到啊，我得到处走、到处找。要是娘睡到土里了，等哪天我走远了，她见不到我，会不会……会不会伤心啊？”
“猛子啊，天下当娘的，都望着自己孩子过得好。”冯瑄轻轻一叹，有些悲伤地看着他，缓缓道：“你娘陪着你，走了这么远，也累了，让她老人家休息吧……而你，要好好活，活得像个人，这样啊，你娘亲才会开心！”
他顿了顿，又说道：“还有啊，你这样一个人到处乱走，很难找到你姐啊。”
吴猛吸了吸鼻子，说道：“当初，咱娘就对我和阿姐说过，跟着你们不会饿死，我姐要是活着，她一定也会想法子找过来啊。”
“可你也四处转悠了三个月了，哥給你说个法子，你且想想呗。”冯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加入安平军！以你的本事，定能出人头地。到时啊，请营里帮你找阿姐，这样岂不更稳当！”
吴猛愣愣地看着冯瑄，喃喃道：“营里？你们安平营……真会帮咱找阿姐？”
“会！”冯瑄斩钉截铁：“咱营督最是庇护营中军士，只要你入了安平营，又显露了本事，便能亲自见到刘大人，到时候啊，只要你当面求他，他定会帮你！”
吴猛微微长大了嘴，眼中渐渐亮了起来。
“听哥的！”冯瑄双手搭在吴猛肩头，猛地一拍：“只要刘大人下令，只要你姐到了汉源坝，便一定能找到！”
吴猛顿时有些激动起来，一把握住冯瑄的手腕，急切道：“哥哥，那……那要咋参军啊？”
“呵呵，有我呢，你小子急啥。”冯瑄挠了挠吴猛鸡窝一般的头发，笑道：“我明儿早上就换岗了，你和我一起下山回营，我带你去见咱队正。”
“嗯嗯！”吴猛双眼闪着光，连连点头：“好，好，那明天，太阳一出来，我就去岗哨下等你！”
冯瑄点了点头，还欲说话，却听到林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两人从树后探出头来，朝外望去，只见树林之外卷起团团雪雾，数十名骑士正策马而过，往哨岗外的山林掠去。
只见这数十名骑士皆身披玄青斗篷，这是青队的标记，但却未披战甲，个个身着棉衣，背负猎弓，有的斜披狼皮，有的头上插着几攥枯草。
“是青队的兄弟去打猎了。”冯瑄看着那一匹匹高头大马，眼中尽是艳羡之色：“前几天，他们猎回一头大熊、八只灰狼、还有野猪山鸡无数，整整好几车呢，啧啧，真是威风爽快！”
“嗯？那是……”突然，他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着骑兵之中，惊得张大了嘴：“营……营督！他……他竟然亲自去打猎了！？”
只见一人驰骋于众骑之前，他面容清俊、不怒自威，头戴狼皮小帽，身披玄色裘袄，身后背的并非猎弓，而是一张半人高的硬弓，正是刘钧本人！
……
清晨的雪林格外静谧，白雾弥漫于林间，静静地起伏蜿蜒，初冬的阳光被树冠切割成缕缕金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突然，雾气翻卷、摇曳，片刻之后，一道黑影从雾中窜出，它四蹄翻飞，在林间左穿右窜，扰得树上雪粉纷纷散落。
这竟然是一只白鹿！
只见它周身皮毛晶莹若雪，无一丝杂色，双眼湛蓝璀璨，鹿角高耸，带着点点银光。
“嗖！”一支羽箭从雾气中飞出，径直朝白鹿射去。
白鹿身躯猛然前窜，堪堪避开这致命一击。
“嘭！”那箭深深扎入了树干中。
它似乎更加惊慌起来，“嗷……嗷……”的叫着，奋力朝着林深雾重之处窜去。
“哒！哒！哒！”急切的马蹄声响起，雾气纷纷四散飘逸，一人一骑从雾中疾驰而来。
刘钧骑于白马之上，左手执弓，右手正伸向身后箭壶，他周身沾满了雪粉，脸颊冻得通红，双目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转瞬间，他便到了树下，瞥了瞥树干上的箭，又望向那白鹿逃窜的方向，懊恼地挥了挥弓。
“驾！”他低喝一声，猛地夹了夹马腹，继续向白鹿逃窜之处追去。
此时，身后的树林之中，传来了数道人声：“营督！”、“大人！你在哪儿？”
刘钧来不及回应，仍继续朝前疾追而去。
朦朦雾气之中，那白影在林中不住奔逃，刘钧则策马紧追不舍，它在林间四下乱窜，一次又一次避开了致命的利箭。
见这畜生竟然如此厉害，刘钧不由得好胜心大起，于是一意追赶，渐渐便听不到众人呼唤之声了。
树林越来越密，雾气渐渐变得浓郁……
跟着那白鹿绕过一道山棱之后，突觉阵阵郁香扑面而来，刘钧下意识收了收缰绳，胯下白马慢了下来。
他举目望向前方，只见眼前已是树林边缘，林外是一道尚未冻结的小溪，溪水潺潺，发出“叮叮咚咚”的鸣响。
小溪之外，是一处山谷，两侧绝壁嶙峋，高耸如云，山谷之中竟然是一片茂盛的腊梅林。
这阵阵浓郁的花香，正是来自这片梅林。
梅林之中云雾流转，树树梅花仿佛融于氤氲之中，化为片片淡黄。
雾中山色飘渺，雪后梅花婉约，头顶朝阳更在流云间若隐若现，投下淡淡的黄晕……此情此景，让刘钧不禁醉心其间。
待他回过神，才发现已在不知不觉中跨过了那道小溪，立马于梅林之前，而那只白鹿早已不知所踪。
此时，山风吹过，梅林一阵摇曳，鹅黄的花瓣随风起舞，纷纷扬扬间，化为阵阵花雨，在林间铺就了一条花路。
刘钧微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沁人心脾的花香顿时弥漫胸腹。
他轻轻夹了夹马腹，缓缓步入梅林，一枝枝腊梅拂衣而过，在他身上洒下片片鹅黄。
随手折下一枝，拈于指尖，以花枝为鞭，策马渐入林中。
突然，耳后香风袭来，他刚侧头，便觉眼前一花，一片素白宛如清风拂面，从眼前飘掠而过。
“不可入林！”风中传来轻柔的女声，随着那片素白一同拂过耳畔。
刘钧当下大惊，立时勒马，左手执弓，右手迅速从身后抽出羽箭。
他定神往前看去，只见四、五丈之外的梅枝上，竟然依稀站了一名女子！
这女子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样貌。
但见她披发无髻，长发随风而动，素衣广袖，衣袂翻卷翩翩。
她的身形在朦朦雾气之中若隐若现，恍然若林精山鬼。
“何方妖孽！”刘钧当下大骇，厉喝之下，顺势张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去！
就在羽箭将射中那身影之时，只见那女子周身闪过片片红光，身形微转，长袖一卷，四下雾气骤然飞散。
那支利箭竟然被长袖生生折了个弯，射向了一旁！
刘钧亡魂大冒，心下越发笃定眼前定是妖物，正待取箭再射，却愣住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此时，那女子已转过身来，在她一袖之下，面前的雾气已飘散大半，刘钧终于看清了她的样貌。
只见素衣娉婷立梅梢，青丝若云柳腰娇，玉容含霜笑非笑，丰姿卓华胜桃夭！
刘钧出自京兆，也曾在孙大娘子的翠微雅筑中见识过世间风情万种，但眼前此种风流，仍堪称生平仅见。
他定了定神，放下了弓箭，张嘴正欲致歉。
却见那女子身影一晃，梅枝之上已空空如也，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此时，风中隐约传来声音：“不识好人心！”
一炷香之后，刘钧神色黯然地策马走出梅林，回到小溪旁。
前方，来时的树林中雪雾翻腾，马蹄声轰隆而至，众人的呼唤声渐渐近了。
他缓缓转过身，再次凝望身后的梅林，不禁意犹未尽地轻轻一叹……待转回头时，神色已回复常态。
“驾！”他猛地一挥马鞭，向呼唤处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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