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军营比邻百姓居住的大寨,中间以栅栏相隔,外侧皆以圆木筑墙,围了起来。
圆木墙之后,沿着墙体,搭了一圈木架子,其上可供三人并行。
此时,刘钧等人正站于营门后的木架之上,凝望着山下。
汉源坝迂回的山道之上,一支人马正蜿蜒而上。
这是一支近四百人的队伍,分为前后两段:
前段大约三百余人,骑着各色驮马,个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身后背着猎弓、斧头、山刀等粗劣兵刃。
这群人没有举旌旗,他们虽成队列,却并不严整,瞧这装扮,倒与月前领路的秦家集人马颇为相似。
在他们之后,紧跟着另一支百来人的队伍,这群人则与前路迥然不同,他们个个下跨大马,身披黑色长衣,袭袭斗篷在风中招展,奔行间要严整许多。
为首的两名黑衣人,左右各举一面赤红色的旗帜,上面绘有一个银纹图案,但此时相隔甚远,还看不真切。
片刻之后,这支人马渐渐走进,前锋已上到九道坝,距离安平军营已不足一射之地。
走在前面的,果然是秦家集人马,刘钧已在行伍中瞅见了秦恩远、秦青父女二人。
再往秦家人马身后望去,他不由双眼一眯,眼中流露出惊疑之色。
一把扯住身旁萧玮的衣袖,刘钧压低声音道:“赤血银眼旗,飞云服!”
萧玮闻言一愣,有些惊慌地看了刘钧一眼,低声道:“没看错?”
刘钧缓缓摇了摇头。
萧玮忙眯起眼睛,竭力望了出去,片刻之后,只见他脸色微变。
“果真是肃卫!”他抿了抿嘴,向刘钧低声道:“这些……何故至此?”
刘钧皱着眉,又摇了摇头。
萧玮此时略微有些慌乱,他一把抓住刘钧手腕,以极低的声音道:“可要做些准备?”
刘钧闻言四下看了看,迟疑了半晌,方才轻声道:“且看看再说。”
片刻之后,那队人马在距营门百步处停了下来,只见一名黑衣人高举血色红旗,走出队列,朝正门处策马而来。
“赤血银眼旗!”,“飞云服!雁翎刀!”,“他娘的竟然是肃卫!”
刘钧身侧响起一片惊呼,此时,营门之上的众人已瞧得真切,只见来人一身黑色绣袍,其上饰有流云、旭日、青松三种绣样,腰缠朱犀带,脚穿牛皮靴,正是镇抚司肃卫装扮。
他肩头扛着的那面红旗殷红如血,其上以白线绣了一个眼睛的图案,正是大魏镇抚司那面威赫天下的“赤血银眼旗”!
“大魏镇抚司左中所千户官帐下!”那名肃卫勒马于营门之下,傲然抬头喝道:“陆千户大人行驾已至,请安平营主座启正门接应!”
营门之上,刘钧闻言一愣,喃喃道:“陆千户……陆延昭?这么巧?”
萧玮止住了众人的喧嚣,伸出头,朝下拱了拱手,高声道:“在下平原锯县县令,现下流贼横行,百姓惶恐,故而只能勒门自守,敢问千户大人有何训导?”
那肃卫却不睬他,再次喊道:“千户大人行驾已至,请安平营主座启正门接应!”
萧玮还欲再说,却被刘钧伸手拦下,只听他轻声道:“不必问了,见机行事吧,那位陆大人还算家兄故人,若是他来了,倒未必是坏事。”
说罢,他朝左右喊道:“开营门,随我出迎!”
……
“陆大人请、请!”刘钧微微躬身,笑着向身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随后,他疾行两步,亲自撩起签押房的门帘,再次笑道:“陆大人,请进!”
“光武贤弟,客气、太客气了。”陆延昭也是满脸堆笑,伸手拍了拍刘钧的肩头:“你我不是外人,无需如此客套,啊,哈哈哈哈。”
说罢,他领着几名肃卫率先步入了签押房,刘钧等人随后也跟了进去。
片刻之后,众人于房中逐一坐定,陆延昭、冯瑄等人坐了左位,萧玮、周青、周仓、薛崇瑁、凌长林等人坐了右位。
刘钧则将居中的椅子搬了下来,置于陆延昭身侧,自己坐了过去。
“为兄已然知晓,贤弟筚路蓝缕,迁护锯县百姓避祸至此,殊为不易啊。”陆延昭轻轻喝了口茶,笑着对身旁的刘钧说道:“此番回京,定当明文兵部,为尔等请功。”
刘钧忙拱手谢过,正色道:“皆赖本营将士上下同心、地方衙署肝胆照应,末将不敢居功!”
“都有功,都有功。”陆延昭眯眼笑道:“贤弟啊,如今这逆流中,你能中流击水,独撑一隅,不容易啊!光文有弟如此,也该宽慰了。”
刘钧闻言一愣,面露牵挂之色,颤声道:“我与家兄已两年未见,不知……不知他可安好?”
“哎……”陆延昭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晃了晃头,脸上的肥肉随之泛光。
“为兄外出公干,也快两年未回京了!”他睁开眼睛,端起茶盏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咱们啊,都是劳累命,享不得福。”
刘钧忙双手端起自己的茶盏,陪着喝了一口。
“不过啊,贤弟大可宽心。”陆延昭砸吧砸吧嘴,笑着说道:“为兄虽不在孟京,消息也还算通达,光文啊,备受督公他老人家赏识,好得很,好得很。”
说罢,他将茶盏挡住脸,扭头对刘钧低声道:“不定啊,年后便会补缺司礼监值守,呵呵,功德无量啊。”
“届时啊。”他放下茶盏,笑盈盈说道:“贤弟或可高升回京喏!”
刘钧眉头一皱,忙起身走到陆延昭面前,双手抱拳,正色道:“末将和营内弟兄肝胆与共、与锯县上下生死相依,如今刚立足汉源坝,万不能中道而废,断不可寒了军民之心!还望大人回京后,让家兄勿念!”
“哈哈哈!”陆延昭哈哈大笑,起身扶住刘钧,幽幽道:“贤弟好志气,好志气。”
说罢,他松开手,兀自走到桌案之旁,缓缓看起案上的地图来。
过了半晌,陆延昭咧嘴笑了笑,看向刘钧道:“这汉源坝,不太平吧?”
刘钧闻言一愣,陆延昭接着又道:“我已知晓,你们到此之后,备受滋扰,已有心讨伐那巫人崖。”
“实不相瞒,我此番也是为此而来。”他负手而立,目光扫过堂中众人,缓缓道:“本官受命彻查秘案,关口便在那巫人崖内,然夷狄盘踞险要,不服王化,更是袭掳肃卫,形同谋反!”
“贤弟啊!”他猛然看向刘钧,脸上又显笑意:“你我可协力靖肃此地,大家皆可方便,于朝廷更是大功,意下如何?”
刘钧顿时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喜色,当下抱拳正欲应允,萧玮却突然开口:“敢问千户大人,不知要下官们如何协力?”
陆延昭瞥了萧玮一眼,又转头看向刘钧,笑道:“行军作战,光武是行家。光武啊,你打算如何拿下此地啊?”
刘钧略一迟疑,抱拳道:“那巫人崖乃绝守之地,可称一夫当关,万夫难开,现下敌情不明,末将正在为此犯难。不知千户大人可知那崖内情形?”
“然也,知己知彼,方能一战。”陆延昭点点头,随即朝签押房门外大喊了一声:“到你了,进来说说呗!”
只见一人自门外小步跑进,到了堂中便跪倒在地。
“草民秦恩远,叩见千户大人!叩见刘大人!叩见诸位大人!”
来人正是秦家寨之主秦恩远,只见他不住四下磕头,额头之上汗珠微现,显得有些狼狈。
“对巫人崖那伙人,这人有所知之。”陆延昭指了指秦恩远,淡淡说道:“秦恩远,把之前和本官说的,再和各位说一遍。”
“是,是。”秦恩远赶忙应和。
“刘大人,诸位大人容禀。”他转身面向刘钧,抱拳说道:“数百年来,巫人崖所在便有一个寨子,草民本是寨中头人嫡子!”
刘钧等人闻言皆是一惊。
“三十多年前,我堂弟达宽伙同一妖道,谋害了草民父亲,篡了头人之位!”秦恩远目光骤然凛冽,恨恨说道:“随后不久,他又……他又害死了草民发妻和儿子!我不得不从寨中逃走,流落到秦家集,苟活至今!”
“诸位大人呐!”秦恩远猛然五体投地,行了大礼,声嘶力竭道:“达宽那贼,杀我至亲,篡我基业,和我家有弥天血仇,还请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刘钧面色冰寒,冷冷说道:“当初,向我推荐此地之时,你便有此心思了吧,当时为何不言明!”
“大人,错怪草民了!”秦恩远直起腰,脸上已然老泪纵横,他抱拳道:“大人麾下上万人马,在这茂县地界,唯有这汉源坝既可避乱,又可滋养存续!大人如今已立足于坝上,当知草民所言不虚。”
“草民当初,也向大人提过汉源坝有种种诡异传闻,但大人兵锋犀利,并不以为意。”他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接着说道:“至于未言明巫人寨之事,倒并非有意隐瞒,而是这三十年来,巫人寨早和外界断了音讯,我也曾上过九道坝探勘,但势单力薄不敢深入,因此所知不详,不敢在大人面前诳语啊!”
“哼,你倒推得干净!”刘钧冷哼一声,说道:“且问你,你既未回过巫人崖,却又如何得知那崖内还有人盘踞?”
“那是……那是……”秦恩远瞥了瞥陆延昭,低头道:“还是千户大人来鄙寨之后,传了草民问话,草民方才得知,竟然还有族人居于巫人崖之上。”
“巫人崖之上有蛮夷盘踞。”陆延昭淡淡说道:“这是我属下冒死刺探之后,以飞鸽传书所报。”
刘钧点点头,又看向秦恩远,下巴一抬,说道:“说点干货!”
“是,是。三十年前,我巫人寨共有人丁一千余人。”秦恩远抱拳回禀:“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族人或许摄于达宽淫威,闭门自守不和外界互通有无,想来人丁也是不旺,估计……最多也就千把来人!”
刘钧闻言后,垂头想了想,旋即又问道:“那巫人崖陡峭奇险,不可正面仰攻,你可知如何才能让大军登崖?”
“草民此番,便是为此而来!”秦恩远面露激昂之色,双眼闪现精光:“三十多年前,草民被困于崖内,是通过密道走脱,那密道出口便崖壁下的一处水潭之中!”
刘钧双目一闪,忙问道:“许多年过去了,你怎知那密道还在?”
“那密道入口,在崖内供堂神龛背后,历代头人仅会秘授继承之人。”秦恩远眼中又浮现怒意,咬牙道:“我!我才是父亲的继承人,达宽只是篡夺者,他必然不知道!”
“草民这次带来了秦家寨大半可战之兵三百三十八人,愿为大人差遣!”秦恩远脸上浮现坚毅之色,朝刘钧抱拳道:“此外,草民愿亲率五十名寨中勇士,从密道潜入崖上,与大人里应外合!”
“好!好!好气魄!”刘钧闻言眉头一扬,当下击掌喝彩,随即大步走下堂来,一把扶起秦恩远,正色道:“有劳秦寨主做应!坚甲利刃本营定悉数供给!”
秦恩远正要谢过,却听一旁的萧玮淡淡问了一句:“秦寨主,听闻这汉源坝之下原本有一条河?”
秦恩远浑身一震,迅速稳住心神,转身向萧玮躬身道:“正是,那河本名苍溪,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骤然干涸。”
“匪夷所思啊。”萧玮笑道:“秦寨主可知其详?”
秦恩远低头回道:“是因为……巫人崖挡住了苍溪之水!”
“三十多年,那一夜之间……”秦恩远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巫人崖中央,突然升起一道铁山脊!生生将苍溪拦腰截断!”
众人闻之面面相觑,萧玮皱眉问道:“你可知为何如此?”
“草民确是不知,如今也是心中困惑。”秦恩远慢慢摇了摇头:“当夜,草民便是乘着这天崩地裂之变,趁乱逃出了巫人崖。”
他举目上望,幽幽说道:“按我族传说,若是巫神震怒,便会移山降海,涤荡人间……想来达宽所为人神共愤,让神罚降临了吧!”
说罢,他双手交叠于胸,缓缓下跪,口中喃喃自语。
“呵呵。”萧玮深深看了秦恩远一眼,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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