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小城下了十年难遇的鹅毛大雪，兰若寺庙门都出不去。失联了整整一个月，小金助理应该和大家说明过情况，我......”
温成山下那间小理发店里，韩年坐在一张简陋的躺椅上。温暖的空调融化了他冻得通红的手上的冰晶。
韩年两指翻飞打出一行字，又挠了挠头将其删掉。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左上角的返回键，又一次仔细端详起自己即将发布的这条作品。
理发店只有一对夫妇，均已人到中年。
中年人规矩也比别人要多，那位不剩几根头发的大叔，就坚持不让他的老婆给男人理发，自己则会尽量避免给女人理发。
这样封建古董的规矩，从韩年爷爷来到兰若寺出家为僧开始，就已经有了。
但此时此刻，拧着一张臭脸的理发大叔，却给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女子扎着卷发杠。
一旁的老板娘坐在韩年身边嘘寒问暖，像个好奇宝宝似的看着韩年在抖音上创建作品。
自从得知山上心谦法师的孙子，做了短视频博主，挣了大钱后，老板娘对他感兴趣得很，恨不得看几眼，就能将韩年挣钱的本领与功夫学来，化为己用。
“小年，两百万粉丝？！这个月反而涨了这么多？！”老板娘在看到个人主页后，吃惊地竖起两个手指。
韩年虚弱地笑了笑，打开最新编辑的作品，给老板娘看，“阿婶，看看山上的雪景。”
老板娘粗略地划过一页有一页图片，看到一半后，便讪讪地笑笑，“阿婶活这么大岁数了，这些景色还是见过不少的......不对，小年，你被困山中一个月没更新，一更新就打算更新这个？”
她喃喃道，“阿婶不太懂...但我看你不是那个...时尚穿搭博主吗？阿婶觉得出山后第一条视频，可以吸...嗯，吸不少流量的吧，发这些照片不太妥吧？”
她懂一点这方面的东西，但显然不是很多。
韩年笑而不语，只是指了指自己身上沾满雪水的海青僧衣，那是爷爷在他入山第一天就让他穿上的。
“继续看吧，阿婶。我来这里，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韩年缓缓转过头去，看着脚下放着的一个不起眼的红漆盒子，无人知晓他的眼眶已经泛红。
老板娘应了一声，提起点兴趣，一张张继续翻阅手机上，那些温成山顶白雪皑皑的雪景。
很快，她忽然惊呼一声，指着相集里最后那张照片喊道，“这...这是你爷爷？！”
百无聊赖的老板马上转过了头，老板娘把手机往他脸上一推
——兰若寺边那处化身窑洞穴外，站满了身披法衣的兰若寺弟子们。
天色沉沉，山间雾气浓郁，仿若仙气缭绕。皑皑白雪落在人群中间的银棺上，中间躺着的人已经闭上了双眼。
算不上慈眉，更没有善目，满脸皱褶，面无表情。但一份安详自若，毫不突兀地从他身上散发着，即使是透过屏幕，也能感受到当时端庄肃穆的神圣气氛。
老板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
韩年拿过地上的漆盒，走到这对夫妻中间，“这是爷爷的舍利子。我打算买些藏红花来，放在盒子里，养在家中。”
“他怎么会....就这么走了......”女人的情感往往容易流露地多，韩年此话一出，老板娘立刻瘫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眼泪如同断线珠子一般落下。
而老板只是叹息一声，就继续着他的工作，只说了句，“道德圆满，是去天国了罢。”
韩年紧紧攥着手中那缕，清晨掉下来的头发，说道，“他还在我身边的。”
一头淡金色碎发，一撮一撮自根部卷起，被韩年用发蜡抓得层次分明。长发蔓延到耳根就停了下来，耳畔两边十分清爽。
一身海青僧衣下，韩年的发型却很好地融入了衣着，丝毫不显得古怪。
“我已经很幸运了。阿婶，阿叔，他走之前为我做了这个头发，很好看。爷爷说这是他出家前的手艺，出家后，他就只会给人剃大光头了。”
满头微卷金发的韩年，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但一旁的老板娘已经泣不成声。
韩年看着这间熟悉的理发店，忽然感到像有块石头卡在喉咙里似的，让他窒息，催他落泪。他从来没有一刻，像此刻一样，感到铺天盖地的孤独。
他想马上回到城里，想马上去见一个人——他的妹妹韩阿糯。
双手合十，对着这对夫妻行了一礼后，韩年颤颤巍巍走到老板身前，那个容貌清秀的女子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金，今天是周末，你做好头发以后，接阿糯来一起吃饭。恢复更新的事情，我会好好处理。”
助理小金嗯了一声。一向雷厉风行且干练的她，此时也有些哽咽。
但不等他们说什么，韩年就拉开了理发店的大门，走进了呼啸的寒风之中。
韩年抬头，看见远处云海之中，若隐若现的几个山头。很快，他就锁定了浓雾之中只露冰山一角的兰若寺。他呆呆地看着。
寒风比起前些日子的凛冽，确实是温暖了不少。此刻拍打在他的脸颊上，也少了很多刀割般的疼痛感。韩年慢慢往前踱步，很快就到了入山口。
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
双手再一次合十，闭着眼睛，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掏出手机，开始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这一个月，在兰若寺的日子，我非常地开心。虽然因为天气情况，这里没有信号，无法出门，但这样子清闲的日子，偶尔过一过也是很不错的。”
“之所以来到兰若寺旅居，因为这里是我爷爷曾经出家的地方。寺庙建在温成山山顶，有着两百多年的历史。前面的九张云海雪山，是我在正月初一那天，在七宝浮屠塔顶楼拍的。所以可能并不是非常清晰，但意境应该传达到了。”
“说来也奇怪，这些天来，寺庙外日日都是大风暴雪。倒是兰若寺内，风雪都没有那样猛烈，或许也是有什么可说道的东西在里面呢。”
“中间那十几张图片，是兰若寺庙内，僧侣们的生活照。那位穿着袈裟的圆脸老爷爷，就是兰若寺的住持大人，磐清法师。他今年已经九十高龄，依然非常健康。”
“接下来的这张，是......”
一一细数每张照片的故事后，韩年终于来到了最后那一张。
“躺在棺材里的，是兰若寺二十年来唯一的一位剃度师。据悉，心谦法师生前也是一位理发师，几十年前的兰若寺惨案中，那个通缉犯，就是先在心谦法师店里剃了光头，然后被当时的住持接纳，引发了后来的杀人案件。”
“心谦法师得知此事后，深感人世无常，苦海无边。人有三千烦恼丝，不如剃度清净。在那之后，他便为自己剃了发，上了山，几十年飞逝，为无数向佛之徒剃度。功德圆满，在正月十五圆寂，烧出了二十余颗舍利子。”
“很巧的是，法师俗姓和我一样，都姓韩；他与我爷爷，更是关系密切的好友。这段日子里，我与他颇为投缘，十分荣幸且幸运地，能请心谦法师为我亲自做一次造型设计，展示他当年的手艺。你们看——”
热泪盈眶的韩年打开相机，躺在地上。透过屏幕，他忽然发现原本一片白霜的地面上，已经抽出了小草的新芽。一阵微风吹过，竟是前所未有的暖和。
他笑着又哭着拍了一张自拍，加入到作品相集中，站起身来，最后加了一句话。
“你们看，春风正吹动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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