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正屋的孙婶向庭院泼第一盆水的时候,西厢房养的鸡已经叫了两回了。
“叫叫叫,早晚把你脑袋拧下来。”孙婶斜楞着眼朝西厢房小声骂了一句,搪瓷盆里的最后一滴水还没甩落地,她就用湿手抹了把头发进屋了。
清晨六点钟阳光还没照进来,大院里醒来的只有早起做饭的孙婶,赶早上学的东厢房,还有三只鸡,一条大黄狗和一只瘦狸猫。
东厢房住的是一家三口,头胎生的女儿李舟舟在三岁的时候得了脑膜炎,高烧不退,来不及救治就死掉了。短暂悲痛的丧期在夫妻二人死人一样沉寂的脸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在做好了抛下亡女的悔恨重新生活的打算后,他们很快就脱掉了丧服,生下了一个六斤重的儿子,父母怀着对女儿的歉疚和怀念,取名李航,将双倍的爱和教育的欲望叠加在他身上。
像其他刚上六年级的十一二岁的男孩一样,李航贪玩、调皮且机灵,从小又遗传了父母的争强好胜,考试竞赛回回拿第一,考了第二就跟要了他的命似的,实际上,就算他自己不上火,父母也会像炮仗一样在他周围炸开了,软硬兼施不断给他压力,于是尽管爱玩,他却不敢撒欢地嬉闹,不断地拒绝和伙伴的探险活动和足球赛,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些伙伴也慢慢把他给抛在了身后,不受限制地在尘土和阳光里狂奔、大笑,只留下他一个人闷在父母为他准备的安静房间里看书、叹气。这些,李航的爸妈自然知道,反倒为远离这些“只知道疯跑乱颠的野孩子们”而案子庆幸,按他妈妈的话说,他这么有出息完全归功于爸爸的聪明和妈妈的细心,要不是命不好没能有机会深造,父母二人的成就远比今日要好,而他们的孩子自然是跟寻常孩子不一样,以后是要出人头地有大作为的。有些路做父母的已经走过了,就不想让孩子再走弯路,即使过程苦点艰难点也没关系,即使小孩子当下抱怨,以后也定会知晓父母的好的,为孩子着想哪有什么坏处呢?
这种独到的认知是不需要别人的牵强附会的,事实上也从来没有人这样说,但他们做得就像说的,奉为预言那般靠着脆弱又尖锐的锋芒过活,这种锋芒往往不辨是非曲直,由着一时性子,让对方还未靠近就被它冷冷的尖刺给晃远了,可怪的是这偏偏对外不中用,越是亲近的人反而扎得越深。
再说说这孩子吧,小眼睛随了爸爸,瓜子脸、淡眉毛和高鼻梁全遗传了妈妈,这是方志慧值得夸耀的地方之一:“瞧我儿子的鼻梁多挺啊,我老家就有说法说:‘鼻梁高,命相好’,这孩子以后……”大家面面相觑,背地里嗤笑一声:“他们知识分子不是不信这个么。”
平时寒暄的点头附和和面上功夫,那都是对大人,私底下聊天大家都说,其实这孩子小时候还挺讨人喜欢的,一口一个奶奶、阿姨的叫,爱说也爱笑。后来,不知从哪天起就变得冷漠了,噘着一张小嘴不爱搭理人。大家无意之间在他身上瞥见了“苦大仇深式”父母的影子,大家才惊觉“孩子还是长大了”,可惜可惜。
住红砖绿漆西厢房的是去年刚搬进来的小两口,赶时髦自由恋爱结的婚,如胶似漆那劲儿让门口下象棋的大爷们直乐,让李航他妈直捂他眼睛,更是让榕树下嗑瓜子聊天的婶子们啐了一口“忒不害臊!”可人家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生活是自己的,与别人不相干。结婚一年多了,他俩还像刚在一起那会儿亲密,上大街手拉手,回了屋就咯咯笑,笑声在小小的院里充盈了甜蜜,惹得好几个回声才绕回屋,有好几回胡同外的大妈差点到居委会举报他们“伤了风化”,但终是嫌恶地扭过头去指着背影骂“年纪轻轻忒不像话”。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及时再要好的夫妻也有吵架拌嘴的时候,但他们哪回也不是真刀真枪地闹,过不了两天,只要一方服软道了歉俩人就又和好了。
大院东南角住两开间不大土瓦房的是王三儿和他妈,门框上一年更换一回的春联是三儿自己写的,字迹苍劲有力,潇洒之间颇有一点秀气。“王三儿”只是个绰号,至于他的本名除了他过世的爸和在世的妈,以及基本断了联系的哥哥以外没人知道,也没人问。王三儿整天啥也不干,只知道搂着他那把宝贝木吉他,坐在门槛上对着大街对着大爷对着野狗唱着大家听不惯的歌。
他原来是做着木工的,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某一天从床上蹦起来就说要为音乐献身,大家只当他是三分钟热度,可打那以后他还真就一门心思扑到音乐上了,手头拮据的时候就出去揽些活干,不缺钱了就闷在屋里不出来。在别人眼里,辞了正式工的他成了不学无术不务正业的典型和用来教育子女好好学习的范例。人后来都会说:“你别跟东胡同垂花门的三儿学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来气死你老子!”
其实他搞的东西大家并不懂,也不关心,顶多在热闹的时候凑个热闹,冷落的时候将他冷落,尽力做好看客的职责。渐渐地他也就成了胡同的习以为常的一块拼图。按理说,自己儿子如此“不着调”当妈的应该管一管,但三儿妈实在是不敢管,不是因为他的脾气臭,而是失去儿子和老伴的痛苦令她再也离不开亲人的陪伴,这个孤苦瘦弱的老太太所求的幸福不多,仅仅是小儿子好好待在他身边、健康快乐便好。这也算是弥补对那个短命儿子的亏欠,三儿打小就和老二要好,老大心气高不屑跟他俩玩,出了事就都是老二护着老三,要不是这样,那年车祸死的可能就是这个小儿子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当妈的只能将母爱连同父爱加倍地叠到三儿的身上,努力护他一生无忧。做父母的,这一点都很偏心,就像当初她和老伴对老二老三的宠爱让老大受到了冷落而性情冷漠,长大后愤然离家的无奈结局,一份本不设限的爱要如何划分才能分成三份来让所有人满意呢?也正是自那时起,那场带着胞胎兄弟血淋淋的车祸给三儿脆弱敏感的幼年心理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霾,横行于马路上的汽车是夺走哥哥生命的魔鬼,漆亮冰冷的车身和坚硬的外壳以始料不及的速度会将人带入此生的尽头,汽笛声会变作无限接近死亡时的尖叫,自己吓到小便失禁的狼狈模样,以及不时恍惚在眼前的哥哥临终前纵横脸颊的血泪——不断提醒他这个胆小而无耻的强盗用手足之情侥幸偷换了兄弟生还的机会,勇敢开朗的二哥死了,而胆小懦弱的自己却活着,虽未从对任何人说过,那场车祸却造成了他至今无法疗愈的生理缺陷。
吉他的音色像三儿的嗓音一样低哑又富有质感,忧伤且浪漫。琴弦在指尖下的震动使空气也兴奋地颤抖起来,刚撩拨了一下,声音便无孔不入地传到了无事不议的巷子里。
要知道西洋乐器和其他带“洋”字的东西一样都很稀奇,不需要人人知道它的用途,只消明白它的昂贵就已经达到了目的的一半。嘈杂粗糙的胡同里,人来人往,锅碗瓢盆、鸡飞狗跳,不时迸发的活力和吵嚷声混着墙角、电线杆的尿骚气、傍晚五点半的饭菜香和榕树下挥之不去的卷烟味成就了胡同的生命,生活在其中的人只能看见充满喜怒哀乐和鸡毛蒜皮的当下,不曾料想会有在若干年后的拆迁面对破败凋敝、杂乱不堪、冷清至极的大院时回顾往昔岁月时的凄伤感受。清晨里他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窗户跟前弹着吉他看着大院里的人们起床下地忙活,那时候人的身体都刚睡醒,精神却似婴孩般懵懂自然,身体里散发的睡梦余温和普照朝气是最独特好闻的味道。窗外是一派安静的热络景象,而做个旁观者,插手守在边缘,是他。
王三儿最喜欢住在西北角破落偏门的那个姑娘。
姑娘叫小芹,大名顾芹,和姥姥一起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姓名的缘故,除了油烟味,她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芹菜味儿。由于父母去世得早,奶奶又不要女娃娃,她上完初中就没书可念了,一直四处打工照顾年迈的姥姥。因为早早地辍学,这个身世可怜的姑娘经常被东厢房一家在饭桌上拿来说事,教育小孩子。小芹知道他们瞧不起她,她还看不上他们呢,那些话听见了也倔强地装听不见,有时候撞见他们轻蔑的眼神她就偏要报复似的当众笑着问候这一家三口,她喜欢看他们变脸,看他们耍低劣的虚伪把戏自打耳光比什么都有趣。
小芹一向独来独往,长辈们都夸这个外表内敛的姑娘其实是个热心懂事的好孩子,孝顺又勤恳,刚强又上进。她的外表尽管被现实打磨得看似宠辱不惊,其实心里早就掀起一阵阵腥风血雨,当事不发作事后诸葛亮的发狠与懊悔让她既快意又不甘,循环往复有苦不能宣,有气无处撒,久而久之,就豢养了一股阴郁扭曲的性子,素日里积攒的委屈使她自卑、对人事不公的愤恨使她觉得受害。没有父母的庇护,还要成为这个简陋的家的顶梁柱,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顾影自怜、耍气撒娇,即使她有太多的难过与不服气,想想相依为命的姥姥还有那一间半的破毛坯房,她感觉自己要强的心快要伤破了,好怕就这样向命运屈服,为了吃饱穿暖,为了生病时有钱吃药,为了让自己走出大院,她学会了低头,即使小时候她也曾被当作宝贝举过头顶。
四月中旬的阳光还是清冷的,像是温柔恬静却大病初愈提不起精神的女子,歪着脑袋伏在人身上不痛不痒的,看着金黄一寸一寸地爬满整个院子,影子和日光分庭抗礼时,传来几声琴音——王三儿起床了。
孙教授一边系袖口的扣子,一边透着纱窗往外看,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跟孙婶说:“三儿这孩子,每天都在弹什么?”
孙婶瞅也没瞅,低头兀自擦桌子说:“哼,都26了,也不找个正经班上,还让他妈养着呢,整天就知道摆弄个破琴,游手好闲的,我看啊他出息不了。”
孙教授收回目光对她说:“我看他劲头挺足的,没准真有一天干出什么名堂了呢。”
孙婶抹完了桌子就兜着抹布钻进厨房,句句话语锋利如刀还是破了墙传出来:“哼,我就怕我活着都看不到那一天,靠他那点本事迟早还不得饿死?要是吹牛能赚钱,我早就第一个去了,还轮得到他?”
孙教授抿了嘴不再说了,随手从衣架上拿了件外套准备出门,孙婶后脑勺长了眼睛:“别穿这件,收音机说今天热,你穿旁边那件薄的去,昨天晚上我就给你找好了,大热天的穿那个让人笑话。大不了热了再脱。”锅碗瓢盆持续响动为她伴奏。孙教授默然地更换了一件,最后整理完衣领确认齐整后就抬脚朝厨房抛了句:“走了。”轻轻关上了大门。
“早啊,孙教授。”第一个问候的是出来接水的小芹,“早上好。”孙教授的回复总是那么简短。
他是看着小芹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的,小时候她父母工作忙,没时间照顾她,于是孙教授就经常在下班后将小小的她放在膝头给她讲四合院的考究,有时候也讲历史故事,不过小芹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四合院老辈子发生过的事,什么落难的郡主啊,功成名就的穷书生啊,还有文青下乡到这里的故事…每次小小芹都吮着拇指听得出了神,爸妈喊她吃饭都不应,直到被哭笑不得、满脸宠爱的爸爸抱回家还抓了孙教授一手口水呢。
孙教授是青市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年轻时就留校做了讲师,经常说去就去外地考古,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后来人到中年他才把逐渐重心转回三尺讲台,。
据说刚搬进来的时候孙教授是一表人才、英姿挺拔的青年才俊,至于他身边那个灰头土脸、干活麻利的女人是他的老婆。住了一段时间之后,邻居们了解了他俩的为人,偷听到两人之间大大小小、一方克制一方咆哮的争吵之后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孙教授会娶这样一个粗俗又小肚鸡肠的女人做老婆。
谈及此事,他从来只是弹弹烟灰苦笑道:“父母定的。”
小芹的水刚接到一半就看见三儿顶着鸡窝头懒懒散散,拖沓着拖鞋出来了,手里拿着牙缸和脸盆也过来接水,她挽了下袖子笑着问:“三哥,怎么今天起这么早啊?”
王三儿揉了揉眼,表情扭曲地回答:“啊,今天想去市里一趟,早点起好赶车。”说完鼻孔扩张——一个想遮掩却来不及的哈欠袭来,他立刻低下了头,听见了小芹轻轻的笑声。
“你先接吧,我这还有一会儿。”小芹拧上了水龙头,站在一边挠胳膊上的小疙瘩。
三儿漱着口在打水的空当儿注意到了她被挠红一片的白皙皮肤,头又低了下去,问:“被蚊子咬了?”
“嗯,估计是半夜没盖好被子被第一波蚊子偷袭了。”
“你一直都特别招蚊子,我记得每年夏天你都得洒好多花露水。”
小芹笑了笑:“没想到你心还挺细。”
“要不过两天你从我这拿点艾子过去吧,熏一熏。”
“行,对了三哥你去市里干嘛?”
王三儿刷着牙,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哦,我去音像店买磁带去,罗大佑出的专辑终于卖到咱这儿了,我得先占上。”
“叫什么。”
“刚不说了,罗大佑啊。”
“我是问专辑叫什么。”
三儿呵呵笑了一下吐掉嘴里的泡沫神圣地讲出那四个字:“《爱人同志》。”
小芹关掉水龙头,把铁桶拎出来,三儿想帮她拎到家门口,她没让:“不用不用,我能提得动。”双臂一提劲儿铁桶就“咣当”一声砸在新抹的水泥地上,晃动的凉水迫不及待地跃到了外面,沾湿了她挽起袖子的胳膊和三儿只穿一半的的拖鞋上,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后躲闪一步,相视一笑。
“哎?三哥,你说你家里都有多少罗大佑的磁带了,他知不知道有你这么号狂热歌迷啊。”
“不要紧,他现在不知道,以后我肯定让他知道,以后我王三儿的名号会跟他一样红。嘿嘿,你一个人慢点儿啊,不说了小芹,我先走了,得赶上第二趟车,可不能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三十分钟来一趟。”
“知道啦。”
两人背向而行,早上最珍贵的那几分钟就在流水哗哗中结束了。
东厢房一家三口过了十来分钟也出门了,爸爸给李航拿书包,妈妈在后面锁门,住在这儿十来年了,这家人还是习惯将门锁上,不管出去干什么去多久,不管是忘了什么也不会忘记锁门。
“咔哒“一声,方志慧放下门帘把包挎在肩上,脚踩着小皮鞋也出门了。这双皮鞋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李航爸在市里的大商场给她买的,据说是软牛皮的进口货,价钱都够买辆凤凰牌自行车呢。由此她也一直宝贝得不得了,不是重要日子从不舍得拿出来穿。
今天要开家长会,方志慧把自己从头到脚地好好打扮了一下,如此在那群像极了晚婚晚育的家长堆里(她这样形容)她能获得十足的骄傲和优越感。
“儿子的家长会不是下午才开么,你怎么这么早就捯饬啊。”李航爸问,方志慧腿脚不停地伸手过去拽过他的西服外套下摆,扽平上面的褶皱也恨不得扽平他脸上的皱纹回答道:“中午我不回家了,下了班直接赶过去。最近有点忙得加个班,你就给孩子做点饭凑合一下吧,或者在外面吃碗馄饨,你们自己看着办好吧。”
李航爸皱着眉头堆起早衰的抬头纹连连说:“行了行了,别抻了,好好走路。”她闲不下来的手又落到了李航头上:“航航乖啊,我和你们老师好好沟通沟通,看看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妈,你小点声。”小家伙嘟囔了一声就向前一倾,脑袋却仍被那只纤细又不得闲的手掌下面摩挲着。
“呀,都七点了,快起快起!”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大院里的最后两个人也起了。西厢房的主人起得永远比他们的鸡晚。没有孩子的哭闹,没有父母的管教,这两个年轻人的生活在外人看来是过于懒散自由了。
这个时候的阳光已经有了些温度,自高而下洒落下来被树枝树叶切割成一片片,一缕缕,一圈圈的,照在狸猫身上暖洋洋的,让它朦胧的眼皮睁了又合,合了又睁,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趴在同样瞌睡的大黄狗旁边有节奏地打着微弱的鼾声呼呼作响。
可这两人不能由着性子再睡了,困是困,但相较于上班来说,他们可不想奢侈到花钱来睡觉。
“张明亮,你快点别磨蹭了。马上七点半了!”
“这不来了吗,别着急啊。”
收拾了不到一刻钟,两人火急火燎地从窗台的笸箩上抓了两把玉米粒喂了鸡,也出门了。
从现在开始,这座城市才真正开始运作起来。
小芹不到七点就出去上班了,院里就只剩小芹姥姥,孙婶还有三儿妈三个女人了。能干什么,上街买完菜,就坐在一起择菜,聊天,才一上午的空,她们就可以让整个青市的人打喷嚏。
这次又是孙婶先开的头:“哎,三儿他妈,你听说前儿个老张的事了么。”
三儿妈眼也没抬,一心一意地择着韭菜问道:“你是说胡同最西边的那个老张?”
“可不就只有他这个老张最出名。”
“他怎么了。”
孙婶得意地冷笑,兜着一围裙的故事往前凑得更近了些,伸出食指兴致盎然地比划:“就前天啊,老张又去给他媳妇送钱了,刚把钱撂下,还没等坐下呢就被轰出来了,老爷子怎么说怎么求啊她都不开门啊,就差跪下了。那天闹得那么厉害,你没听着?”
三儿他妈越听越入迷,把韭菜握在手里也不择了,干瘪的眼皮上下一碰,眨眨浑浊的眼睛问:“我耳朵背没听见啊。他怎么又被轰出来啦?哎,这老张头也是的,都多大岁数的人了,咋还这么作践自己呢。”那个堪破了别人见不得光的秘密的“又”,坠得可怜,轻得深沉,又重得足以毁灭一个人的自尊。
“我看呐,他那是自找的,他媳妇都不要他了他还上赶着给人家送钱。自己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喂得媳妇闺女白胖白胖的,就是一个字‘欠’!非要给人家送,也不落个好。你说满胡同但凡长个眼睛的谁看他不可怜啊,摊上这么冷血没人性的娘俩还这么巴巴地凑,我看天底下就数他独一份。”
“翠英妹子,快别这么说,这就叫各人有各人的命啊。咱看他可怜是一回事,那换过来想呢,谁知道老张头怎么惹着他媳妇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年轻的时候她也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啊。哎,你说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什么仇什么怨还解不了啊。”
“那谁知道呢。”
这时候小芹姥姥颤巍巍地拎着菜篮子过来了,右手拿着板凳想要弯腰放下去,孙婶见了连忙起身搀了她一把,帮她把椅子放在屁股底下,提高了嗓门冲她问:“婶子,你咋才来啊。”
小芹姥姥打开菜篮子,拿出一把芹菜对她们说:“今儿个市场芹菜都快卖疯了,我排了好长时间队才抢着。你们看看,这芹菜好不好。本来外面风大我都不打算出来了,可我在屋里就听见你们聊得热闹,就憋不住想出来找你们待会儿。”
三儿他妈笑着扯扯小芹姥姥的衣服说:“他大姨,今天也不冷啊,咋穿这多,收音机说今天多少度来着…”
“20度。”孙婶提醒道。
“是啊,都开春了,不至于穿这个啊,你咋还穿夹袄呢。”
小芹姥姥也笑了:“我怕冷,受一点风就得感冒,反正也没觉得热,等过两天再暖和点了我就换。”
孙婶和三儿妈笑笑,接着又迫不及待地扯出了老张头。
“哎呦…那得多难受啊,平常在胡同里见着了我俩还总说说话呢,谁承想竟是他啊。”小芹姥姥皱着脸啧啧叹道。
“他闺女也不管他了,以前还时常看看他爸呢,现在可倒好,连爸都不叫了,只知道叫他滚。婶子你是不知道老张每天吃的都是啥啊,那天中午老史家的儿子找他借梯子可算看见了,一天三个逡黑的馒头就咸菜,就吃干干巴巴的馒头啊,也不知道谁给他做的,还是买的。”孙婶将最后一片烂叶子摔在地上,“我就没见过这么狠的人!”
“老张头哪里舍得花钱买馒头啊,他会做饭,以前总给媳妇做。”三儿妈哀苦着脸补充道。
她们嘴里谈论的老张头此刻正靠在椅子上看报纸呢,报纸还是大前年的,四周都卷了边,右侧一边被摩擦得起了毛毛,看的次数多都快被翻烂了,而上面的重磅新闻还是“80次特快列车颠覆事故”“国家发行新版人民币”“电影《红高粱》”…
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鸟笼里,一只羽毛零乱、颜色暗淡的金丝雀儿一会歪歪头看东看西,一会儿低头啜水再一会儿啄啄身上的羽毛,老张头不说话,连雀儿也安静得出奇。
他晃了晃剩在瓶底的最后一口酒,一股脑儿地倒进喉咙里,咂啧几下后又扽了扽报纸,接着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沉静了一会儿,三儿他妈抬起眼问小芹姥姥:“大姨,你咋又买这么多芹菜啊,不要钱呐?”
“这一大把,才5分,便宜吧。一次多买点,留着以后吃,芹菜不容易坏。”
“这么多能吃得完嘛?”孙婶伸手过去掂了掂笑问。
小芹姥姥没有听见,憨笑着扶着板凳坐下。
“大姨,我问你呢?”
“什么呀?”
孙婶笑着又重复了一遍。
“哦,吃得完吃得完,拿热水一焯就没剩多少了,再说我和我们小芹我俩可爱吃芹菜了。这丫头看报纸说啊,芹菜管消化,对身体好,消化也好,我这肠胃不总有毛病吗,她就让我多吃芹菜,还补充营养呐。”小芹姥姥温馨的脸上闪着骄傲的容光。
“你可养了一个好外孙女了。”孙婶语气缓了下来。
孙婶和孙教授结婚二十几年了,膝下无子嗣,他们不是没有过孩子,只因为在1966年发生过一次纠纷,孙婶流产大出血,唯一的一个孩子因此夭折腹中,她自此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孙教授为此很是自责。
年轻时可以往外跑,逃离家庭琐事的烦扰,心思可以放在学术研究和自然人文上,自从那件事后他便有了负罪感,又多了一条回家的理由。回家也没什么可怕,无非吃饭睡觉,偶尔拌拌嘴,大不了忍让就是了。让他介怀的是,原本以为时间能够淡化的两人之间的差异和抵抗心可以随着年纪的增长自然而然地消解掉,可事实并非如愿,孙教授越来越感觉和这个妻子的距离更远了,有多少次兴致勃勃的冲动和日常的感想想要向她倾诉和她分享,可要么她的态度冷漠得心寒,要么两人根本说不到一块去,要么被她尖刻狭隘的想法噎得说不出话,反而生了嫌隙,他发觉孙婶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用她铁一般的意志和傲慢的无知将他围困在一个名为“家” 的牢笼,就像那只金丝雀,纵然拥有一双轻翼,也只能透着铁栏杆冲着自由的天空歌唱。慢慢地,心里的沟壑已容不下他思想的澎湃,同处一室却无话可说的孤寂随着日落就越沉越重。每到半夜躺在床上,他几乎都能感受到浪潮拍打他的耳膜发出的呜咽声。窗外的明月在往上升,身体却不断往下沉,而此刻枕边人的梦早就轻盈地飞舞起来,吵得他再也无法入睡。
孙教授体谅她不能为人母的苦楚,也曾和她商量过收养一个孩子陪伴他们终老,可孙婶不同意,说不是亲生的孩子怎么也不会亲近的,要是长大了要去寻亲生父母离开他们就成了白眼狼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了,孙教授嗔怪她比喻不当,于是这事也就无疾而终了。虽然嘴硬,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却一直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她跟谁也没说,尽管只做了五个月的母亲,那段日子是她过得最幸福的时光。
院里的人都明就理,也就很少在他们面前谈论小孩子的事,怕自己的喜悦勾了人家的伤心事。
清晨人少车也少,还不到八点,王三儿就在音像店候着了。等老板开张还有些时间,他一会儿撩起裤脚蹲着,一会儿趴在窗户上朝里看看,满是心急就是闲不下来。
等到店老板大腹便便地扭过来,三儿跟见到救世主似的冲过去,老板站住脚瞄着眼前这个邋里邋遢行动鬼祟的男人,皱着眉狐疑道:“你是干嘛的,为什么趴我窗跟前?”
三儿兴奋到结巴:“我我我…来买歌,罗大佑的新专辑!”
“哟,消息挺快啊,昨天下午刚到的货今天才开始卖呢你就来了。进来吧。”
老板开了店门招呼他进去,自己扭着肥臀进了柜台后面。三儿搓搓手:“老板那个我问一下,您一共进了多少盒啊。”
“青市第一天卖,保守点,这个数。”老板伸出一只胖手,三儿乐了:“呀,不少了不少了,现在谁不听罗大佑啊是吧。‘是否来迟了命运的预言,早已写了你的笑容你的心情,不变的…’”
“停,你快别唱了。你到底买几盒啊。”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买一盒。”老板面无表情地拆开箱子,取出一盒撂在柜台上说:“3块。”
“哦。”王三儿愣了一下,插进兜里的手抖了一下,迟迟不肯掏钱出来。
老板正在按计算器核账,余光一瞟把这他的羞怯和迟疑全看在眼里,他扶了下鼻梁上的玳瑁眼镜换了副语气说:“要我说,这都不算贵,毕竟是罗大佑的新专辑是不是?里面多少首歌呢你想,像《你的样子》《恋曲1990》…以后指定越来越火。而且话先说在前头啊,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明天买就不一定是这个价了啊。”
王三儿满心认同地咬咬牙,还是把钱给抠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点好大大小小的票子交付给他。接过磁带的时候他激动地跳了起来,还欣喜若狂地亲了一口,面对这如火的热情,封面上戴着墨镜的罗大佑和老板一样冷漠地看着他。
余光瞥见他离开,那个肥胖的男人仍低头算账机械地说了句:“欢迎下次再来。”
直到走进大院,王三儿仍被不可言说的兴奋冲击着神经,恨不得大喊大叫,抓心挠肝,在路上就已经把包装给拆个干净,嘴巴情不自禁地一直咧着。
突然感觉有人拍了他后背一下,他才从罗大佑的世界里抽离出来,回头就看见了西厢房的小夫妻冲他笑。
“呀,什么时候回来的。”三儿碰了碰张明亮的胳膊。三儿比他俩大个两三岁,他们都叫他三哥。
对方仍在笑:“我俩进来仨小时了,就等着你呢。”
三儿笑了:“快拉倒吧,等我干嘛啊。你们两口子可真逗。”小玉掩住嘴巴,笑意又住在了浅浅的酒窝里,她眼疾手快一下就把他手里的磁带给抽走了,说:“等你来听歌啊,哈哈三哥,我俩还没进院就见你一直搂着这盒磁带呢,都不看路。我看看这是谁啊…又是罗大佑啊。”张明亮也凑过来看,王三儿不好意思地笑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感觉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露出卑怯的面容来。
见他俩专注地看新专辑的样子,他又恢复了骄傲的神情:“这可是我起了个大早排队买来的,人那叫一个多哟,《爱人同志》不错吧,罗大佑玩摇滚那叫一个绝,嘿嘿,你们听过吗。”
小夫妻微笑着摇摇头,把磁带归还给三儿:“还给你,拿好了,这可是你的宝贝疙瘩啊。”
三儿又将它在手里摩挲,然后冲他们晃晃说:“走了啊,改天一起听。”
小玉摇头笑笑冲丈夫说:“三哥可真狂热。”
张明亮挑眉:“其实我也挺狂热的。”
“你‘狂’还差不多。”她竖起食指评点道,说罢便笑得不能自持埋在了张明亮的肩膀上。
两人有说有笑地拉手进了院。前脚刚踏进去就看见了婆婆阴着脸站在门外,手里提着红布包裹。小玉不安地捏了一下张明亮的手——“你妈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张明亮用胳膊肘碰她回复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妈,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声。”小两口撒了手以笑脸相迎。
“我来还要跟你们报备啊。”婆婆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东西甩给二人说道,“拿着。”随即先进了屋。
婆婆严厉的面孔让小玉心里直打鼓,像犯了错的小孩似的躲在丈夫后面跟了进去。
小玉接过去的时候嗅了嗅闻到了益母草的味道,心里掠过一阵不安,她端来水杯问道:“妈,这是什么呀,一股草药味。”。
婆婆气定神闲地呷了两口水,抬眼盯着他俩看,小玉心里的鼓又敲了几下。
“你说是什么?”婆婆白了她一眼,“你俩结婚都快两年了,是不是打算等我闭眼了都看不到我孙子出世啊?你说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年轻的要什么自由,美其名曰二人世界,实际上是根本就不顾及我们这些老年人的感受,我都退休了,也没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孤苦伶仃的,哼,你们倒好,自由?这次不管你们编什么理由,无论如何也要给我生出个孩子来!这包药是我从你大姑那儿专门讨来的药方,你们熬了吃,大火炖半个钟头小火再慢熬两个钟头,吃完了我再买,我不怕花钱,就不信了你还怀不上!”
“妈,我就是大夫,我俩身体没问题的......”小玉的声音越说越小,耳朵都红了。
“我儿子当然没问题了,至于你,我可说不准。你也说了,你是大夫,知道这里面都是什么药材,还是吃了好,吃了又没坏处。”婆婆的眼神带刺,狠狠地伤了小玉。
张明亮看着亲妈快要把媳妇生吞活剥了,就连忙打圆场:“妈,我大姑又不是专家,你找她要什么偏方啊。我俩真没事。”
“儿子啊,你别帮着你媳妇说话了,有病咱不怕,有病治病,只要是为你们两个好,妈不怕花这点钱。我还是想说,你俩刚结婚没几天你媳妇就鼓捣着你搬出来住了,邻里街坊每一个不笑话咱家的,你们拍拍屁股走得倒是轻巧,让我在那遭别人白眼啊?”
“谁能给您白眼啊...”张明亮忍不住插嘴。
“你给我闭嘴,不让我管说得好听是让我省心,你说我能省心吗,啊?这都这么久了还没有孩子别人该怎么说三道四的,你让你妈我这老脸往哪儿放?你说你老姑家比你小三岁的娟娟都生孩子了,还是个大胖小子,可把她给高兴坏了,前天还抱着孩子来我跟前炫耀呢,你说我看着能不闹心吗?”
“妈,你又来了,你管别人说什么干嘛,她们一群中年妇女没事凑在一起就爱说长道短的扯闲篇,你搭理她们做什么,我俩挺好的。你有空多关心我姐他们的吧,我表哥的孩子都三岁了还不够你照看的呀,况且我姐这么大了也没结婚的,你该找她谈心去。”
“说什么混账话!你表哥的孩子再亲能是我孙子吗,你自己还没管好还有脸说你姐,你姐姐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有哪个男人能轻易配得上她的,不得挑一挑拣一拣,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她一辈子都要跟一个人过了可马虎不得,你知道什么啊。”
“那这些话你怎么不好好和我姐说呢,平时那么严厉,她都怕你怕得要死。”
小玉在后面偷偷掐了张明亮一把赶紧赔笑道:“妈,明亮他嘴没个把门的您别往心里去。”
婆婆的鼻孔长叹了一口气,忿忿地又喝了一口水。
“刚是我不对妈,既然您今天大老远的来了,那我实话告诉你吧,也省得你再催,我们在结婚头就已经商量好了,这几年根本没打算生孩子,就想先过二人世界,等日子稳定了就肯定让您抱上孙子,行吧?”张明亮索性敞开窗户说亮话。
“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哪有人家像你们这样自私的,就顾着自己玩乐享福。儿子,你告诉妈,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媳妇的主意?”
“妈,我......”小玉急忙要解释。
婆婆横眼打断:“我没问你。”
张明亮也没吭声。
“你少用那些鬼话来哄我,我告诉你,你们两个,年纪轻轻的守点正道,把心思放在该放的地方上。老老实实地生个孩子让我和你死去的爸安心比什么都强,抓紧。我走了。”婆婆警示地一瞥以委婉地提醒,下完最后通牒就要离开。
“妈,这就走啊,一起吃个饭吧。”小玉起身挽留道。
“不吃了,我菜都预备好了,你们吃你们的,我来就是想叮嘱你们一声,药别忘了吃。”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妈,都说了我们没事......”出了门张明亮的声音像蚊子一样连自己都听不见。
“吃了又没坏处!”婆婆一刻不停地走到门口嚷道。
在厨房做饭的孙婶瞥见小玉婆婆风火神似的来了又走,语气轻快地感叹道:“真是冤家哟。要说老人说话真没错,‘一物降一物’,年纪轻轻不学好,哼,这回被制得服服帖帖了不是。”说完便快意地掐断烂掉的韭菜尖儿甩进簸箕里。
小玉负气地剜了张明亮一眼,无奈又懊丧地回了屋,张明亮追了进去一个劲儿地赔罪。
此刻东厢房的李航一如既往地在爸爸无声的接送下在家与学校往返。而偏门的小芹也如往常那样在闲暇的时候站在饭店柜台前手托下巴出了神,突然被一声尖锐的玻璃破碎声响惊醒,她立刻快步过去,见几个人面红耳赤地在餐桌上争吵,凑近才知道好多人只是在围观,刚才摔碎的啤酒瓶子就是这场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
一个暴躁的光头男子手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指着坐在他对面穿西装的男人嚷:“你特么再给老子说一遍?给你脸了是吧,要不是当初我帮你你能混到现在?现在给我落井下石,你也忒不是东西了吧。”
玉红小声告诉她酒瓶就是光头摔的,小芹尽管十分反感,但无奈于形势始终没敢上前。
在光头喷射潮湿的咒骂的空隙,西装男疲倦地抬起头,态度就像无心应酬却又无可奈何地要处理一场官司似的,浓黑的眉毛下闪出锋利的眼神,气氛开始凝重。
小芹瞬间觉得沉默也可以杀死恐惧的无知和无知的恐惧。她感觉到他沉静的力量正在撼动被光头的热躁烧成的铁板一块,碎屑窸窸窣窣地砸在地板砖上,底下的水泥在脚下不住地开裂。
西装男掷地有声地说:“我说过,不可能。你做的那些勾当我不会参与更不会帮你,你也别想找赵英杰的麻烦。给我坐下!”
光头一脸的横肉气得发抖,鼻孔圆张,看起来像是要打哈欠,黑眼珠像浑圆的墨快要滴下来,油光的头颅在远处墨绿龙血树的映衬下看起来好像在冒烟。他提溜着大眼睛朝四处搜索,挑了邻桌空位的一个称手的玻璃杯,气愤地抖着高而壮的身躯向西装男走去,嘴里骂骂咧咧,凶光毕现。而此刻西装男仍没有任何反应。
也许是中了邪,小芹挣脱了玉红的阻拦急忙冲上前去拉住光头高举的胳膊,喊道:“先生,请您先消消气,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摔东西啊。”光头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她纤细的胳膊即使高擎着也只能够到他的手腕,这个姿势在旁人看来竟有些不自量力的可笑。
光头积蓄的怒火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棉花地:“你又是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么,给老子滚,老子可不是他,女人我照样打!”
“你再闹事我…我就报警了啊。”小芹壮着胆子天真地嚷道。
光头的大眼珠子顿时就红了,仗着蛮力甩掉她的胳膊,趁她失去平衡摇晃不住的功夫抓着玻璃杯就要往她脸上砸,小芹慌乱之中抓住了某个东西闭上了眼睛,而西装男眨眼间就扶住了她横跨到中间冲着光头的鼻子挥拳,将小芹护在身后,光头瞬时向后趔趄几步,叫苦不迭地捂着鼻子,只听西装男朝他大声说:“刘自强!你再混蛋也不应该对一个小姑娘动手!希望你能听懂人话,我说不干就不干,这是原则问题。今天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别再来找我,也别让我看见你去找赵英杰,不然我们就派出所见。”
光头懊恼地用汗腻的手背抹掉鼻血,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还在窃笑,一半愤怒一半羞惭,他脸上热得发烧,觉得丢尽了面子,手撑着地费劲站了起来,骂了一句“妈的找死”还想冲上去,他话刚脱口就被几个围观的高大男人制服了,其他人就都一股脑地上前啐他无耻不要脸没素质。到了这一步,大堂经理这才带着三名保安急匆匆地赶来收拾残局。
待光头被带走、群众散开,西装男立刻松开了还搭在小芹胳膊上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见她仍惊魂未定便又问:“你没事吧?”
小芹愣住了,恍惚着用力摇了摇头。
“走,去买单。”他语气轻松地倒像是看客,不停整理着西装径直朝柜台走去,小芹缓过神赶紧跟了上去,脑袋里突然闪过“稳如泰山”四个字。她认为自己刚才在这个人面前丢了脸面而无地自容,尽管现在已经平复了慌张了神情,可双手就是控制不住地反应迟钝,以至于撕发票的时候怎么也撕不下来——止不住地颤抖,仿佛眼下正遭遇劫匪一样。玉红见她这副样子赶紧跑过来救急,怼怼她让她站在一边,麻利地结完账将小票和零钱交到了小芹而不是西装男的手上,冲小芹使使眼色然后迅速溜掉了。
西装男见这么一出不禁偷笑,询问仍疑惑不解的小芹道:“吓坏了吧,你说你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居然敢去拦他。”偷笑变作了戏谑的微笑。
小芹低下头勉强稳住声线说:“是有点后怕,但是也不能任由他在饭店闹事啊,要不然店长该说我们了…这是您的账单还有零钱。”
西装男接了过去,手腕递过了一阵清爽的香气。小芹发懵的脑袋似乎被这一味道唤醒了,抬头看时他正用指关节敲敲桌子,临走不忘嘱咐了一句:“下次可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剩下的仅有背影,但他刚才温柔的眉眼却一直印在脑海,和那逐渐远去的后背融为一体,小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忽然想到忘记了什么,便冲他鞠了一躬道:“谢谢您,欢迎下次光临。”
尽管她知道那个人已经走远了不会回头,但还是感到了一阵莫大的安慰,偷偷希望能再见到他,然后以最好的状态好好感谢他。她捋了捋散落在额前的碎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四处望望,残局已经被收拾干净,她的怕才终于得以消解。
玉红这时伺机而动赶紧冲上来拉住她的手,焦急地问:“你个傻丫头没事吧,他有没有攥疼你啊?”
“没有啊,他对我很客气的。”小芹淡淡地微笑。
玉红纳闷道:“你没事吧,他都差点打你了,你想什么呢?”忽而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在说另外一个英雄救美的帅哥呀。”
小芹忙捂住她的嘴:“哎呀,你别乱说,人家就是见义勇为。刚才我愣神了,还以为你说的是他呢,我没想他。”
“我说过你想他了吗,真是不打自招。”玉红拍着巴掌大笑道。小芹娇嗔地瞪了她一眼,她便不再逗趣,后怕地担忧道:“你说你也是的,你不也是个见义勇为的莽撞鬼,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去掺和什么呀,你又不是没看到那个光头有多壮多凶悍,那么多人,谁不比你壮,谁不比你厉害,人家都没去管,就你拽都拽不住地冲上去,万一他真打着你了可怎么办,你这小身子骨够他大卸八块几回的呀。下次可长点心吧,别再管闲事了啊。”
小芹笑着反而拍拍她的手宽慰道:“玉红姐,我知道你担心我,你看我这不没事嘛。说来奇怪,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热血冲昏了头吧,就觉得那个人很讨厌,人家都拒绝他了他还欺负人家,我瞧着那人也不动弹,眼看着就要受伤了,我就没控制住…”
“哎…你呀,是不是看人家长得俊就忍不住啦?哈哈好了不开你玩笑了,记住要保护好自己啊,下不为例!”
“知道啦,去忙吧,待会经理回答又要训话了。”
“肯定的。”玉红连背影都显得无奈。
收拾桌子的时候,小芹无意中瞥见了西南角的一桌客人,一个女人的身形轮廓很是眼熟,她仔细一看,居然是李航妈方志慧,说巧不巧,在大院都见不着几次面的人,今天在这儿碰见了。小芹继续擦她的桌子,耳朵却不自觉地留意着她们的对话。
“张总,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我们给出的条件已经是最大让步了。”
张总缓缓吐出一口烟,旁边的秘书翻着文件对他耳语了一下,他点点头冲她说:“小方,我的要求并不过分,你们老板要是能同意我们就合作,不同意我再找别家啊。我这还有会要开,先走了。”
方志慧见他要走二话不说抓起公文包就拦住他:“张总,算我求你了,您再考虑一下好吗,咱都谈了好几天了,您这…”
“这就是我的考虑。打住。”张总招手对就近的一个服务生说:“还是挂账。”然后不顾方志慧央求的眼神便右手攥着大哥大,左胳膊挎着小秘走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眼眶转泪。小芹赶紧避开了她,可惜还是撞见了她的目光,充斥着工作遇挫的不悦以及被撞破秘密的羞赧和愤恨的眼神,她瞪了小芹一眼提着包也走了。
今天的饭店真是冰火两重天,一边战火交加,一边酷如寒冰,两边的人都在煎熬,而晒在中间的人所承受的痛苦要更多。每一次风暴的产生不是偶然也不是必然,而是一次次蝴蝶煽动翅膀用了力,突然在某一天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无意之中殃及了其他生灵,最后连允许它栖息的花都不剩下一朵。人总是自己制造不安,又抱怨着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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