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预兆,夜里骤然雨降,院里的梧桐树被狂风骤雨晃的直响,大黄狗躲到屋檐避雨时撞倒铁饭盆的声音,猫咪在屋顶乱窜碰到瓦片的声音时不时地掩盖了张明亮轻轻的鼾声…春天,就这样在一个雨夜里敲锣打鼓地真正降临了。
第一声春雷将梦中的小芹惊醒,豆绿色的窗帘晃着一闪一闪的白光,她眯着眼掀开窗帘的一角,窗户被越来越密雨点打的噼里啪啦,紧接着一滴滴顺着同一条雨轨滑落,汇成一根根水做的绒线缠在玻璃上,一阵浓郁的泥土埋葬树叶的清香味从窗户缝扑鼻而来,好大的雨。拉上窗帘,小芹又睡了下去。刚闭上眼,她突然想起晚上才洗好的衣服还晾在外面,于是就赶紧起床急忙穿上鞋子,起快了头还有些发晕。姥姥还在熟睡,她轻声打开门,在门口摸了一把雨伞走进雨里。尼龙线上搭的衣服湿了个透,小芹费力地把一件件铅似的衣服摘下来,搭在夹着雨伞的胳膊上,水和雨里应外合地把她弄了个半湿,等收完所有后她就跻着拖鞋三步两步跑回了屋,门一关把衣服扔到盆里,屋内的霉味儿尤为浓烈地钻进鼻孔,小芹嫌恶地挥散了鼻尖的空气,看着从头到脚滴落下的水滴,才意识到刚才的“挽救”没有任何意义。她懊恼地将踢到了桌子底下,索性不管,换了件衣服又去躺着了,尽管睡意全无。
雨后的清晨,小玉刚睁开眼就看见天花板上伏着一个似人非人像蜘蛛又不是蜘蛛的东西,一只大狗大小,八只毛茸茸的爪子紧扣着碎裂的墙皮,小玉惊惧得无法动弹,身边人的呼噜声倒还均匀。它披散着稀疏的毛发,三只眼睛怒目圆睁,锯齿般的獠牙叼着一只花雕鸡,鸡不叫一声,就在小玉面前活生生地被咬断了脖子,落下的鲜血一滴一滴打在她的脸上……
小玉猛地惊醒了,惊魂未定地直直盯着房顶。原来是又漏雨了,外屋的墙壁估计又要湿了一大片。她无奈地推推还熟睡的张明亮说:“喂,又漏雨了,你得想想办法啊。”
清晨推开门,孙婶就惊喜地发现昨夜下了雨,空气是潮湿而不滞重,混合着花草树叶的泥土味道,令她神清气爽。最引人注目的是西南角高大的梧桐树叶子掉了一地,周围堆积着从四面八方吹来的月季花瓣、碎纸团、塑料袋和零碎垃圾,与古朴庄严的梧桐格格不入。
孙婶对眼前的景象很满意,回去立刻告诉了孙教授这个好消息:“哎,昨天晚上下雨了,看样子还不小呢。”孙教授系上衬衫最后一粒扣子不紧不慢地出来看:“我知道,昨晚听见了。”
孙教授一过50岁,睡眠质量就越来越差,再加上枕边人睡觉并不安静,几乎每晚入睡前他都得喝点安神茶才能睡得着,孙婶问他,他就回答说是降三高的药茶,孙婶还笑他,你饮食这么清淡一辈子也得不了三高,孙教授心想,失眠导致的神经衰弱也许会比三高先杀了他。
“耳朵真好使。洗脸刷牙准备吃饭吧。”孙婶从厨房里喊道。
“洗过了。你在干什么,出来吃饭吧。”
“我把锅刷完再吃,你先吃吧别管我。”孙婶的声音上扬,尾音掩饰不了内心的喜悦,刷着锅,她忍不住哼着歌,昨晚的不愉快似乎并没有留在孙教授心上,这样她就放心了。
孙教授没有动筷而是读起了昨天的报纸,直到她从厨房出来才端起碗喝了口粥,孙婶分给他掰了一半馒头,看向窗外说:“今年早春的雨下得晚啊,我记得去年月初的时候就下了。”
孙教授“嗯”了一声。
她看了他一眼,又说:“天气预报说今天有28度,可以直接穿半袖了。我觉得你今天穿衬衫会热。”
孙教授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黄瓜咸菜,眉头皱了一下,看着孙婶说:“咸菜也太咸了。”
孙婶笑了出来:“你真逗,咸菜不咸还叫咸菜啊,呵呵呵,喝口粥就不咸了。”
孙教授也笑了,说道:“今天最高气温是28度,也就中午那么一阵。不会太热,过两天再换吧。”
看到孙教授笑着搭话,她计谋成功似的小心翼翼展了颜,放了心。
“也成。对了,你打包好行李了没,多带几件衣服,天热了容易出汗,衣服不用洗带回来我给你洗,还有晕车药感冒药…”
孙婶又滔滔不绝地嘱咐起来,说着还起身去找,孙教授立刻拉住了她:“停停停…我又不是小孩了,不用每回都嘱咐。我今天下午回来了就准备,你就放心吧,事姥姥。”
孙婶坐了回来轻轻掐了他一把笑着说:“你才事姥姥。”这回才彻底放心了。
那一架好像让两个人更加和谐,将过去埋得越来越深,谁也不想再提及,谁都知道这个不定时炸弹爆发的威力,为了能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夫妻俩都做糊涂人,这是他们唯一的默契。
刚给屋里消毒、清理过天花板的小玉打开外门侧身眯着眼睛望天上的太阳,被大雨洗过的天空蓝澄澄的,没有一丝云彩,像藏不住心事的小孩子,爽利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点鸡粪味儿,小玉低头瞅了眼门口三只阔步的花雕鸡不禁打了个寒噤。过会儿孙教授也捏着公文包出门了,小玉走上前去笑问:“早上好啊,孙教授,那个,您家有没有不用的旧报纸,我们想拿来糊墙,昨天下大雨屋顶又漏雨了。”她有点难为情。
“有啊,家里有好些呢也用不着,我这就给你拿。”说着孙教授就往屋里返。
孙婶闻声问:“咋又回来了,是忘拿什么东西了么?”
“没有,小玉管我借报纸糊墙。”
“借?说得好像能还似的,他们家没报纸么?买点不就行了么还至于管别人借。”这些话好像是源自计算机设定的应答程序,不自觉地就会弹出来。
“不过是邻里之间互助,怎么让你说得这么难听。领导人不还讲团结互助的,你不是最听他的话了么。”孙婶便不再说。孙教授弯腰在柜子里掏出一厚叠旧报纸,轻轻拂去上面的灰,推开门就发现小玉就站在墙根,脸颊绯红,若不是清晨的阳光比往常炽热,那必定是刚才的谈话都被她听进心里去了,孙教授从身后带上门把报纸递给她,小玉道了谢,补上一句:“总这样糊也不是办法,赶明儿我们就找人烫烫房顶。不然好屋子都给糟践了。”
孙教授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只说:“是啊,东边大集上就有好多...”等小玉进了屋他才抬脚进门,自知和平得来不易,便只在心里责怪孙婶嘴巴不饶人。
在孙教授关上抽屉上好锁之后,孙婶注意到了报纸缝隙中间露出的牛皮纸边角,她越来越好奇,心里暗暗打赌一定要看清里面锁着什么东西!
这一夜的暴雨似乎也打进了三儿的心里,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在床上,直到九点钟忽而惊醒他才挣脱起来。身体沉重地向地心坠,浑身酸痛没一点力气,而此刻窗外的麻雀不知疲倦地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存心惹他出去看看,三儿阴沉着脸从床上坐起来,跪着爬到窗口,带着怨气猛地拉开窗帘,日光便在那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出于本能,他用手遮挡日光,从指缝一点点眯着眼向外看,直到适应了窗外的亮度他才完全放松地睁开眼睛欣赏:大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干净了,水泥地被阳光照得晃眼的白,映得视野所及的所有景观都是从未有过的透亮,连心里的角落也跟着被清空了,扭头看屋里,全是刚才景物留下的黑影。
用力眨眨眼再抬头看天空,犹如漂洗过的碎花蓝布,从头顶向远方绵延数千万里。三儿索性推开了窗子,探出半个身子向外望,一阵清新带着苦涩味的泥土香钻入鼻孔,他用力一吸,整个春天的序曲都进入了他的身体,纾解着他缠结的神经和酸痛的肩颈,灌注雨后的芬芳和新生的力量。
他闭眼沉醉了一会儿,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纠结的所有东西失去了意义,如果爱音乐,那就去做,如果不想起床,那就多睡一会儿,多么简单的道理啊。
睁开眼豁然开朗,他紧闭的嘴唇终于咧开了。差不多,该起床了。
三儿跳回床上撩了一下吉他。
快做午饭的时候,三儿妈心满意足地拿着从外面拣来的几片菜叶子扶着门框步进院来,正碰见一脸难色的孙婶朝她的屋走去,便欣喜地向她喊:“哎,这儿呢!”
孙婶应声停住了脚,向她难为情地一笑,两人便相互搀扶着进了屋。
三儿妈不紧不慢地将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浸着菜叶子,念叨着:“又要见底了,得让三儿再打点水来。千万别忘了。”随后想起什么似的把米饭也泡在水里,再确认一边才进里屋。
“怎么了呀大妹子?”三儿妈笑眯着眼露出仅剩的十颗牙笑道,自己坐到了孙婶右手边的沙发上。
孙婶又恢复了愁容,低着头不太好意思地张嘴:“哎,也没啥事,我和老孙又吵了一架。你说,就是我这个人吧,一辈子的脾气秉性就这么急躁,动不动就发火,本来也没啥大事,可我就是一上来火就控制不住自己。”说着说着她转向正在集中注意力的三儿妈,声音也大了些。
三儿妈点点头说:“是,你年轻那时候也这样。”
“对啊,这么多年了一直改不了,你说孙振宁那人你也知道,一竿子打不出个屁来(三儿妈笑),我就讨厌他这样,有事儿咱就说出来,别憋着,看着他那蔫着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火气更大了,就特别想刺激他,让他说两句,哪怕是反驳我呢?”孙婶忿忿地越说越起劲。
“所以,你来跟我告孙教授的状的?”
孙婶见三儿妈笑自己也羞赧地笑了一下说:“哎呀老大姐,我啊......这次是我,是我。他这次去外面出差,他那批条让我给翻着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就急了,不知道你昨天听没听见,(三儿妈忙摇头)毕竟年纪大了,都是奔六十的人了,吵架都没力气,看到他的白头发还有老年斑的时候我是明显地感觉他老了啊姐姐,年轻的时候他还跟我争一争,现在什么话都没了,他要是跟我死乞白赖地闹上一闹我心里也舒服,可关键是他是个闷葫芦啊!我实在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啥,他也不告诉我,到后来我也没话可说了。”
三儿妈耳朵听着整张脸却皱在了一起,忍不住小心地劝道:“哎不是我说你,你这脾气确实得改改了啊,且不说孙教授脾气有多好,人家每天都按时回家还帮你做个家务活啥的,就算人家有啥不是你也得好好说啊,别把老实人逼急了眼,那可就坏了。”
孙婶哭丧着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可不是,我就像个熄火的炮仗哑火的枪,整个人都傻了,看来是又误会人家了,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你说我这人还有一毛病,就是不肯认错,就算我做错事了也不肯道歉,怕折了面子,明知道有些事只要服个软就算过去了,但是吧,我就总是拉不下脸来。”
“那你俩和好了没。”
“嗯,和好了。今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就挺自然而然地好了。”
“那就好,好了就好。咱都是二十来年的老姐妹了,我也知道你,你呀,没有坏心眼,就是嘴吧忒没个把门的,容易伤人。人家孙教授脾气再好也不能对人家这样啊,我这么说,你可别生气啊。这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也说了,你们也都快六十了,该好好歇歇了,他不也该退休了么,到时候两个人天天在家见面,你这炮仗怎么受得了,你说是不是。”
孙婶顿时觉得自己被看了个透,心想在孙教授眼里自己是否也是个炮仗?突然心里一抖,她犹豫着要不要和三儿妈提及今早的怀疑,怕她又说自己捕风捉影、胡乱猜忌就愣是忍住了,起身下炕笑说:“行了,老姐姐,我跟你絮叨絮叨心里就好受多了,你快去做饭吧,我也该做饭去了。”起身穿鞋时又问道:“对了,今天三儿咋没在家啊。”
三儿妈起身相送:“他去做工了,晚上才回来。”
孙婶纳罕道:“他还有工作呢?”
三儿妈佯装生气地拧她胳膊:“刚说完,你这嘴啊。”
孙婶笑着走开了。
中午,客人们陆陆续续地进了饭店,小芹和玉红站在门口迎宾。天气一暖和服务员就被要求穿上了旗袍,一袭绯红旗袍,修得小芹身材丰韵娉婷,再加上她姣小的脸和大而有神的眼睛引得每个客人进门都要多看一眼。
小芹喜欢别人的关注,可却讨厌那些男人看她时不三不四的眼神,看一眼就要惹一身鸡皮疙瘩,却还要鞠躬赔笑脸说:“欢迎光临!”
站了一上午也乏了,踩着高跟鞋的脚有些酸痛,她趁着没人的时候扶着门框歇了一会儿。
又有客人进来了,没有一刻得闲,小芹又恢复站姿,鞠上一躬:“您好,欢迎光临。”
“你好啊。”略含笑意。
从来没人回应,她抬头一看这人正是那天在饭店发生争执的男主角之一,那个西装男,今天仍是着一身西装,深蓝格子,他站在原地,冲她笑。
看得出来这个笑容是发自真心不带有一丝挑逗龌龊的成分,小芹抬手示意:“是您啊,里面请,还有空位。”
西装男点了点头选了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了,从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她。小芹大概领会到他的那份心思便飞红了脸,没好意思再往那边看,甚至刻意回避那个人。
才折好衣服放下,服务生玲子便朝他走去,他摆摆手,玲子便疑惑地走开了。小芹正纳闷着就看见他向自己招手,小芹用双臂在胸前打了个叉。
站在对面的玉红问:“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小芹目光收了回来。
玉红觉得不对劲就往身后看了一眼,正赶上西装男意味深长的注视,她立刻就察觉到了两人间的暧昧,转过头来憋笑给小芹使眼色,说:“这个靓仔看着好眼熟啊。”
“啊?哪里眼熟了,你认错了吧,他就是想叫我过去。”
“那你就去呗。”
“可我还要迎宾。”
“迎什么宾啊,还有我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快去吧,人家等着呢。”玉红不愿放过做红娘的机会。
小芹难为情地说:“可是我….”玉红二话不说把她拽过去往前搡了一把,好人做到底。
小芹内心忐忑着去前台拿了菜单,又走过来,每一步都是心怀疑虑又饱含喜悦害羞的难为情,她问:“先生您看需要点什么?”
西装男没看菜单就合上了,说:“清蒸豆豉鱼,虎皮青椒和一碗米饭。”
“好。”
“刚才怎么没过来啊?”这是工作之外的问题。
小芹的心突然痒了一下,继续低头记菜名,回答:“啊我……今天我负责迎宾,就在那儿。”记完了她抬起头指了指,还是没敢看他。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服务生都可以点菜的,不好意思。”
“不,是我疏职了,不好意思。”
西装男笑笑:“好了,我点完了。”
“好的,我们尽快上菜。”
小芹收回菜单向柜台走去,不一会儿,又提了个茶壶过来:“您先用茶。”然后又站回刚才的位置了。
快到十二点半的时候,西装男准备起身了,用餐时间近半个小时。
哪有人会嚼得这么细呀,小芹在心里琢磨,明明心里有个甜蜜的答案,偏偏要编个理由装作糖衣掩饰那一点得意。
结完账,西装男递给她一张名片,说:“这是我名片,下次我预定一个包厢,到时候可别忘了我是谁。”
小芹双手接过了名片点了点头,还没等开口,他就出去了。“或许只是觉得我眼熟而已呢。”她泄气地想
“谢谢惠顾!”她还是冲着他的背影说。
挪开手指是他的名字:周俊良,职务:汇峰集团销售部门经理…小芹又往外望了一眼,人影如潮,早已不见他了。
下午李航放学,方志慧提前买了几颗糖当作鼓励。下课铃响,孩子们潮涌般奔向校门,一个个小脸上洋溢着天真灿烂的笑颜,叫人也忍不住高兴起来。在人群中,她认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胯在肩上的还是那个脏兮兮的帆布包,“刘传芳!”方志慧喜悦地冲他招手。
刘传芳看见她也立刻挥舞起胳膊,绽放出大大的笑脸,朝她跑过去,“方阿姨,你来了,你是来接你的孩子的吗?”
“是啊,我来接我儿子。”
“他,他也是三年级吗?”他问。
方志慧心里更甜了:“不是啊,他都六年级了,该念初中了呢。”
“哦,是哥哥。”
“对,是哥哥。”她笑着摊开手,问:“你想不想吃糖啊?”
刘传芳迟疑了一会儿,抿着嘴摇摇头,目光却一直没舍得离开糖果,方志慧笑着往他的口袋里塞了几颗,“吃吧,阿姨给你的,别不好意思。”说完她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这时李航标志性的不耐烦的声音在不远处响道:“妈。”
方志慧脸上的笑容立刻冷了一半,起身说:“怎么才出来啊。”
“这是谁家小孩。”李航指着他问。
“哦,这就是我前些日子说的那个小男孩,刘传芳,对不对。”方志慧冲刘传芳笑道,小男孩也“咯咯”地笑起来,但迎上李航冰冷的目光就立刻捂住了嘴巴不笑了。
方志慧和小男孩挥手告别,转过身拍了一下李航的后背说:“走吧,回家。”
三儿下了班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不知不觉绕了远路,抬起头华御饭店就在眼前,他想这时候小芹应该在忙,进门打招呼吧,自己平时是不经过这里的,要是小芹问起来自己该如何解释;在门口偷看一眼呢,会不会被别人认作变态?纠结了一会他还是决定转身离开,当作自己没有来过这里。
店里又忙了一会儿便清净了,小芹靠在前台发呆,打老远见着一丛气势汹汹的男人乌云似的压了过来,直冲饭店而来,她顿时感到一阵窒息,当即联想到了电影里的古惑仔,她不曾亲眼见过,猜想大概离自己很远吧,一群在身上描龙画凤,挂金坠银,一言不合就打架开枪的人,古惑仔有社会渣滓也有像陈浩南那样正义的帅哥,前者遍及现实,后者是专为少女做梦提供福利的。见到他们,正经的人家都掩了窗关了门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捂着小孩子的耳朵听无赖们在街上、店里斗殴打架,人走了,只剩下一地狼藉和血迹。可是眼下这群人的衣着并没有故事里的华丽,只不过是些不雅观的奇装异服,也没有武器装饰的威风,看起来充其量是个街头浪荡的混混。
地痞再怎么不入眼也是不讲理的流氓,见他们走近,她悄身隐到了后厨,忙问大厨师经理去了哪里。就在卢掌勺耳背的空当儿她看见李春秋着急忙慌地摘了围裙趋步出去,她意识到了一丝不寻常就没等卢掌勺张嘴便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倚在门上偷窥。
她从没见过向来嚣张跋扈咄咄逼人的李春秋怕成这个样子,转而又心想,李春秋不会和这群混混有关系吧,只见她当真就走到他们面前,向领头一个面带凶相的男人压低声音欠身赔笑道:“钟哥,咱上那边说吧,别在这儿。被人看见了不好。”
男人冷笑着:“就在这儿。”
李春秋面露难色,时不时地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了去,“不是说了再宽限我两天吗,怎么今天又来了?”
一溜儿油亮的光头的阿钟摸着粗颈上挂金链子喊道:“别废话,要怪就怪你男人废物一个,昨晚手痒又去我们那儿赌,赌输了就像娘们儿一样撒泼惹事,斌哥本来已经松了口,被他这么一搅是半刻都不能给你们留脸了。”随后狡黠一笑:“倒是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李春秋转悲为喜。
“虽然你长得不怎么样,和宝丽差远了,但好歹是个女人,我兄弟这么多,你给挨个伺候好了,没准就给你男人求个情呐,拿被一蒙啥东施西施不都是一回事吗兄弟们说是不是啊。”男人们笑得难听,气得李春秋瞪起一双丹凤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地伸手去挠他,还没近身就被拎着铁皮水管的排骨拦下搡倒在地。
李春秋一下就坐倒在水泥台阶上,她忍着痛坐在地上直咧嘴,斌哥正色威胁道:“最晚明天,明天晚上七点要是还没见到你俩谁其中一个跪着送钱过来,就别怪我们砸了你的店。”排骨示威似的发狠地抖抖手里的铁皮水管。
李春秋索性扑过来哀求:“不要啊钟哥,我也只是给人家打工的,这家店不是我的,你要是砸了我就是还一辈子也还不起啊。求求你们了大哥,再替我向斌哥求求情,我们一定及时还上!求求了。”她粗硬的短发散落到脸前,粘在泪痕上,像驳乱的蜘蛛网,而腮上红豆大的黑痣则像是被密网捕获的苍蝇。
阿钟看她这副样子心里直犯呕,嫌脏似的拍落她纠缠在裤脚的双手,最后警告她:“我不像斌哥那样有耐心,你知道后果!”周围人流见多,阿钟不紧不慢地借着老五的火点上一支烟,陶醉地仰面吐了一个烟圈,朝李春秋冷哼一声就带着人耀武扬威地走了。
小芹全看在眼里,不禁屏息打了一个寒噤,一直到那群未踏进门的不速之客乌泱泱地拖影而去,她还惊立在门槛上腿脚不听使唤,这时李春秋拍拍沾上尘泥的黑色长裤,又用干净的那只手背抹了把咸湿的下巴,心虚胆颤地朝四周搜寻,见没人再看她的热闹就飞快转身往回走,努力深呼吸调整情绪。小芹还是躲晚了,李春秋一抬眼看到了她正匆匆跑开的背影,她的心“咯噔”一下,顿时,羞耻的秘密被偷窥的愤恨和难以发泄的积怨烧红了她又长又窄的苍白的脸颊,像即将到来的血红晚霞。
过了两天一向沉默的电话机不厌其烦地叫嚷起来,小芹拿起来问:“喂您好,华御饭店。”
“是我。”一个清朗的男音从听筒那头传了过来,小芹不解地问:“请问您是…”
电话那头显然有些无奈:“只迎宾不点菜的小美女,你还是把我给忘了。”
小芹恍然大悟,心里不禁觉得甜甜的,忙说:“哦!您好周先生,不好意思刚才没有听出来。”
“我要预定一个包间,有十个人,明天晚上六点钟。”
“嗯好,我们会为您保留的。”
“你叫什么名字?”
“嗯?”心又痒了一下,嘴巴却忍不住笑了。
“你的名字啊。”
“顾芹。”
“钢琴的琴?”
“芹菜的芹。”
“是芹菜小姐啊。”
“喂……”
对方不再打趣:“好了,在我们快到之前先上几个招牌凉菜,等人到齐了再点热菜…”小芹把他说的话都用圆珠笔飞速地记下了,包括后面毫无防备的一句:“明天见。”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挂了电话,小芹拿着电话哭笑不得,只好用笔重重描黑了最后三个字,直到看不见字形轮廓为止。
从那以后玉红就一直拿周俊良和她开玩笑:“真是好眼光啊。”
“什么呀?”
“那个男的呗,我看出来了,他对你有意思。”
小芹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你别闹。我和他都还不认识呢,哪谈得上喜欢啊…”
“傻丫头,你还不信呢。我可是过来人,从他的眼神我都能看出来,说真的要不要我找人给你俩介绍介绍?”
玉红冲她挑挑眉,小芹脸红了,又羞又恼地拧她:“姐姐,别乱点鸳鸯!让人听了多不好。”
“我是不怕保媒的吃亏,上赶着给你保媒拉纤,反倒你这个小丫头还说我乱点鸳鸯啊。”
说说笑笑之中也有别有用心之人留意,等到周俊良第五次来的时候,李春秋便在其他人中间嚼起了舌根子:“你看小芹命真好啊,傍上了一个王老五,连着好几回来找她,而且是专门找她点菜传菜呢。”“专门”两个字被她说得很重,仿佛蕴含了奸情的意味似的。
“有这回事?光天化日的,也忒不要脸了,还真是看不出来。”
“不会吧,小芹看着挺老实的呀。”
和她一气的玲子也搭腔:“是真的呀,我也看见好几回了,两个人勾勾搭搭的,真是不要脸。”谣言的长舌肆意挥舞,嘶嘶作响,
“那叫暗度陈仓。”李春秋提醒。
玲子看着她笑道:“哦对对,暗度陈仓,还是秋姐有文化。而且我跟你们说啊,那男的我见过一回,长得还不错呢,每次都穿着西装,就像我们老家搭戏台唱戏的小生…上次来我想给他上点茶水,你们猜怎么着,人家不要我就点名要小芹呢!你们说像他这样的人物怎么能看上咱们服务员啊。”
李春秋不语,而是戳了下她的脸,大家就明白了。
“年轻就是好啊,你们说是不是。”
“谁说不是啊,年纪轻轻的就会勾搭男人了,和过去的窑姐有啥分别,下一步就该领进家里去了吧!。你说过去男的和女的都不敢在公共场合挨近了说话,现在可倒好,都敢明目张胆地勾搭偷人了,也不知道谁教的,别赶明儿被人玩完甩了都不知道上哪儿哭呢,那才叫一个活该!”玲子解恨又得意地说着。
李春秋分外满意地笑着推了她一下:“行了,差不多行了啊。好好上班。”
周俊良进门,小芹走过去迎,玲子就大着嗓门故意说给她听:“千万得离这种狐狸精远点,不然名声可就完了。”
几个人怪笑了一声就各自干活去了。
其实小芹全都听见了,但还是眨眨眼装作没听到,尽管心里想报复似的质问她“有闲心在这里乱嚼舌根,是不是已经跪着把钱送过去了?”想象中李春秋惊诧又害臊的嘴脸给她了一阵快感和逞意,但随后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那些酸话就像一只露着尖牙的蝙蝠俯冲向她和周俊良之间尚未成熟的果实,而巨大的阴影已经先将对周俊良的好感蒙住了大半,连两人的关系也变得蒙昧得见不得光一般,她还不懂她们话中的深意,但又忍不住地感觉到羞愧,因为在某种层面上她觉得她们说得对。他们两个你来我往暧昧不清,不免有些高调,也难怪落人口舌,可她不甘心,自己除了家境不好也并不比她们差,凭什么不能拥有让别人羡慕不来的幸福?她恨不能说破李春秋见不得人的秘密以浇灭她猖狂的火焰,要她当众出丑从此再也没有办法抬头做人!要是她们知道了李春秋那天是怎样跪在地上央求混混头子,又是怎样哭号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那么大家到底还会向着谁说话呢,无疑矛头就会全都转向她了,就看看谁才是不要脸!这样想想是很痛快,但要是真的说出来,按照李春秋鱼死网破的性子,恐怕她自己也不能够明哲保身,更何况最佳时机已经错过,再想开口得另选时候了,无端地泄密也许还会被玲子诬陷“报仇”和“泼脏水”呢。
在脑海里将一切斗嘴的可能性对白在脑海里排练了一遍,她的嗓子就已经肿得疼了起来。
周仍旧是那副无事神仙的模样,他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也没有察觉到小芹异样、稍显难堪的表情,只是照旧将外套搭在靠窗的椅背上,朝窗外发了一会呆,然后又再自然不过地坐下向她招手示意。小芹见他如故,又为刚刚只因外人几句话就被刺激出的新鲜的厌恶感到后悔,一时间她来不及思考辩白,身体就已经不自觉地向他靠近。
她实在打不起精神,照例撇嘴问:“请问先生要点什么?”
周俊良不紧不慢地问:“我来你不高兴啊?”
“欢迎光临,怎么会不高兴呢。”小芹假笑一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见他就高兴得要命,却不由自主地表现出讨厌的模样来。可是她又担心万一对方以为自己不喜欢他而因此疏远了可怎么办呢?她想过所有最坏的结果,但好在周俊良像例行公事一样来这里吃饭,也表现得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古怪情绪,这才让她慢慢地卸下心理防备,敢于袒露真心。
“还是老样子。”
小芹手记着,终于忍不住吐槽:“总吃同样的菜不会腻么,菜单上的其他菜也很好吃的。”
“不会,我比较专一。”
“我看你是老古板,只是不想去尝试新东西。”
听她这么一说,周俊良拿过她手里的纸笔,划掉重写,然后递给她:“现在呢,还有什么话可说。”
小芹看见虎皮青椒被替换掉了,心里想笑嘴上却还是说:“老古板开窍了。等着,菜马上就来。”转身就走。
“你现在说话是越来越不客气了。”
“省得你说我不认得你啊。”她问自己,这算是打情骂俏吗?
随她窈窕的背影不断走远周俊良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逝,觉得胸口烦闷,就又将目光转向窗外,。年前的那个夜晚也如此刻这样幽谧,形形色色的人在夜光下看不清分别,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人对你好,什么人只爱说漂亮话。
那时是王薇先追求的他,一个摩登前卫的海归女,一眼就看上了父亲公司里年轻英俊的周俊良,刚开始他对王薇还没有感觉,但随着王薇的穷追不舍,公司里关于他俩的传闻早就已经传开了,他觉得王薇也不讨厌,就接受了她。可是日子久了,他发觉王薇总是想要向他索取些什么,她的眼神永远是暧昧滚烫的,让他甚至担心这眼神会像烟头一样烫伤自己。她还会毫无预兆地突然吻他,尤其是在公众场合,他不是不喜欢亲吻,只是这样高调的方式让他觉得有些难堪,作为一个男人在恋爱中完全被女方掌握了主动权更让他认为处于下风有失颜面,可这种事情也不好挑明了和她说,于是他对王薇的态度便无可避免地冷淡下来。
王薇也察觉到了周俊良的避让,但她不死心,认为他是第一次谈恋爱还不适应,还留有中国人的保守传统,于是打算将带回来的外国文化在他身上实施,她不信世上有第二个柳下惠,只要女人一主动,他们的本性必将暴露无遗。
也是深夜,他和王薇吃完晚餐漫步在街头,夜越走越黑,灯火亮了一盏又一盏,她胸有成竹地挽着他的胳膊问:“ darling,你爱我吗?”
“爱啊,你怎么又问。”周俊良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我爱你”是她想要的唯一答案。
“那今晚去我家好不好!”她跨过一步挡在他的面前笑嘻嘻地说,说得像是问他吃没吃饭一样轻松。
周俊良吃了一惊,忙松开她的手,说:“你怎么,不不行,我…”
“我什么呀,你不是说爱我的吗,难道全是假的?”王薇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哼道。
“不是,我是觉得以我们的关系还不太合适。”他稍显无奈地放下她的胳膊说。
“不合适做什么?”王薇两眼放光,忍不住抓住话柄逗他。
周俊良一下子哑了口,成了手下败将。王薇觉得他嘴笨的样子实在可爱,不禁笑道:“那我就当你答应咯,走嘛,一个大男人还怕我吃了你啊?”
周俊良想到就这样跟她回家一定会发生的事就打心眼里排斥,他没办法再假装下去了,决心和王薇摊牌:“王薇,我们聊聊吧。”
王薇站住脚,觉得他偏挑这时候想聊坏了自己的兴致,同时也想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就抱着胳膊不耐烦地说:“聊什么啊。”
“你别这样。你好好听我说。”
“我哪样了?”
“我觉得现在这个阶段聊一聊对我们都好。我承认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但是你不觉得我们之间进展得太快了么?”
“快吗,我不这样认为,我只觉得你在躲避,have no gut。”
“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那你说你迟迟不和我睡是什么意思?”她的大嗓门已经引来了不少的目光,周俊良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议论甚至耻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低声吼道:“你小点声!”
“怎么,你不敢说啊?好,那我替你说,你不和我亲密是因为,you have no balls,你特么就是一个gay!”
“啪”地一声,周俊良的右手掌已经在王薇的左脸留下了火辣的印记,他站在那里,却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腿,他还活着,从右手掌根传来一下一下的脉搏震动。
王薇被这一耳光吓了一跳,意外远远超过害怕,看来她成功激怒了周俊良,看他气得发抖,往日的儒雅面具早已剥落干净,剩下的躯壳只是只受伤而露出獠牙保护自己的野兽,她自认为是个优秀的驯兽师,舔着嘴角又乘胜追击道:“被我说破了很不好受吧,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有问题,但我在外面见得实在太多了,在你反感和我kiss然后对我日渐冷漠的时候我就怀疑你到底是性冷淡还是弯的。所以我才一次次地试探你,我不信邪,毕竟是我选择的你,还想再给你一次机会,可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真的就不是个男人啊。你不要这个表情看着我,是你自己不争气,就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像发表完宣言一样,王薇在周俊良开口之前就拎着包包踩着高跟鞋迈着模特步走开了,不忘背对着他挥手:“bye-bye, baby face. My homo###utual ex-boyfriend.”
周俊良松开了攥出血的拳头,只觉得浑身无力。见她一步一扭的屁股消失在街角,他这才瘫软在地,右手颤抖着怎么也松解不开领带,他气急败坏地用力向下扯,脖子被勒出了一道寸长的殷红血印。他就这样不顾颜面地在路边坐了好一会才强撑着打车回家。
他自知王薇不是善解人意的前女友,这件事终有一天会被别人知晓,虽然他并不认可王薇下的判决书,但为了脸面,他还是果断递了辞呈,跳槽到现在的汇峰集团工作,虽然这里离家远,起码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远离王薇,远离那段噩梦般的经历。令他庆幸的是他所在的部门女同事极少,而且也没有像王薇那样的摩登女郎,都是些本分又不漂亮的女人,这让他感到心安,反正自己也不想要找对象,有多少女人、长相如何对他而言并不紧要。周俊良喜欢这家公司的另一个原因是友好和善的同事,特别是赵英杰,总是很照顾自己,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说是知己倒还谈不上,但无疑他总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后下一秒就说出来甚至替他做到,而周俊良却猜不透他,不过这也无关紧要,赵英杰是个好同事,又是个讲义气敢作敢为的好兄弟,和他相处都会觉得踏实,周俊良将其视作命运对他的补偿。尽管过去对于自己来说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裂痕,但现在拥有的一切让他很知足,有足够看得见的际遇和幸福去填补那些裂痕,成就完满人生。
而这个叫小芹的姑娘的出现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礼物,一个用来推翻王薇定论的佐证。通过这几天这个姑娘的反应,他感觉到三年前失去的热血在这几天全都流了回来,他自认为这是真正的恋爱所带来的神奇功效,便决意继续追求小芹,生活这列动车终于算是重新步上了正轨。
他看着窗外,笑意拱破了痛苦的血痂,埋葬的种子挣扎着发出芽来,正式宣告进攻的开始。
吃完晚饭,闲来无事,孙教授靠近沙发右手边的台灯又读起了今早的报纸,外面小孩子玩闹的声音欢快得仿佛就在耳边,有人进来,大黄狗就形式地吠几声,不一会儿猫又和它打起来了,“喵喵”地发出傲慢又不讲理的叫声。晚风吹拂的盛夏,即使不出门也时刻被它浓郁的果香花香给环抱着,天地间喧闹的声音让人听着也欣喜。
一盏台灯下,孙婶低眉缝着手里的花背心饶有兴趣地和孙教授说:“咱院的狸猫下小猫了,你知道吗?”
另一盏台灯下,孙教授专心地读报纸:“是吗。”
“可不,一共四只呢,幸亏现在天气暖和,要是寒冬腊月的时候非得冻死不可。你还别说,那几个小猫小得很,让人看着怪喜欢的。”
“那是自然。”
孙婶见他心情不错就顺带地提起:“对了,管升的事你问过了没有?”
“什么事啊?”他条件反射地问。
“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让你帮他找个班上吗?”她抬头看他的反应,疑心他压根儿就没问。
“哦,”孙教授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别人问他吃没吃晚饭,“我也说过我一个老师怎么帮他找工作啊,再说了他在村里生产队干得不是挺不错的么。”他面不改色地翻了另一面来读。
孙婶把针别在衣角上,索性放下手里的活计,嗔怨地打下他的纸质盾牌:“怎么我们家的事你一点都不上心?前些年你叔伯兄弟找你帮忙怎么没见你推脱啊,这回可倒好,我兄弟好不容易张回嘴请你帮个忙你就推三阻四的。你可别忘了,管升和二姨夫可是帮过你的啊。”
“不是我不愿意帮,实在是没有合适他的啊。振华好歹是高中毕业,我给推荐到老白的所里做个文职,老白也愿意。可是管升连小学都没毕业…”
“那又咋了,你认识那么多人,随便张张嘴人家还不给你面子啊?他可是你小舅子,虽说不是我亲弟弟吧,我妈和二姨可是一个姥姥肚子里爬出来的,打小我看他长大的,他人老实,干活又细,俺们队长都夸他。但姨父想着不能让他耕一辈子地啊,就寻思让他进城做做工,长长见识,再娶个媳妇。”
“嘴哪有那么好张的?且不说我就是个教书的,就算我是厂长也不能总徇私情,被人抓住了辫子,我在学校还待得下去么。”
孙婶急了眼骂道:“我看你就是偏心,欺负我们家没钱没势力,你怎么不想想你的命你的现在都是我们家给的?要不是我爸妈帮你爸妈一把,哪有你扬眉吐气的今天?你倒好,就让你帮我弟弟找个工作都不同意,你他娘的真是忘恩负义!”
“又来了…”孙教授皱着脸将身子扭到另一边去。
孙婶见状忙转了话头:“我又没说让他也坐办公室,他是能干,却没脑子,俺弟弟啥样人我比你清楚。这孩子人老实本分、干活又勤快,你忘了他过年还给咱们送过几次土特产么,虽说值不了几个钱,入不了你的眼,但也是他的一番心意啊,你说他们家多难啊,开凤离了他把闺女倒带走了,就算不是儿子也是个伴儿啊,他呢,才四十岁,头两年愁的人都瘦了一大圈,老了好几岁呐,就这人家还过年过节看咱俩来!再说了,他刚来城里总得有个照应不是,你这个做姐夫的怎么也得给弄个知根知底的班吧,你说你那儿亲戚不多,个个儿混得还好,我家亲戚多但也没怎么张嘴求你点啥,要不…你找那个老侯试试呢?他不是在矿上做那什么什么,额…”孙婶探着身子冲他比划,歪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老侯的权利。
“行行行你别说了,我改天就去。”孙教授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了她,放下报纸起身要走。
“你别改天了,赶紧定个日子我好告诉他啊?”孙婶拽住他。
“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你这人干什么事都这么磨蹭。”尽管口头埋怨着,孙婶的语气里分明透着喜悦,耷着眼皮将报纸折好塞进了抽屉里,正要推进去的时候她瞥见了黑笔记本下面压着一沓厚厚的牛皮纸,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看不真切,但总感觉有什么不得了的物件,她没敢妄动,就继续缝起了衣服,只是心里老是惦记着里面的东西。
她看到了孙教授的妥协,这可不容易。
周俊良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客人,小芹收拾完已经快八点了,外面天已经将西半边天擦黑,她和玉红分了手就往家赶。
一路上都在寻味玲子她们说的话,她想一定是在说她,那不是真的,他不是那种寻欢作乐的肤浅的男人,她也不是出卖青春换取享乐的轻浮女子。为什么她们要这样说她,是因为嫉妒吗?
在路口一转弯,迎面撞上一个人。
“妈呀!是你呀,你躲在这儿是要吓死谁啊。”小芹看清了来者,捂着胸口嚷道,“还笑!”
“你们下班这么晚啊。”周俊良难掩笑意。
小芹白他一眼,继续向前走:“要是你能吃得快一些我们就能早下班了。”
“我在等你。”周俊良跟在后面说道。
小芹停下脚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问:“什么?”
“你耳背吗?我是说我在等你下班。”
“为…为什么?”
“嗯…工作累了,想找人聊聊天。”
“哦…”刚想说出口的“难道你没有同事吗?”咽了回去,觉得这样说会有些煞风景。
两个人开始并肩而行,夜越来越黑,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时长时短,好像是在寒风中摇曳的灯火,温暖总是后知后觉地传递。
“你每天都来这里上班吗?”
“一般是周一到周五,但有时周六日也来。你好像都是周六日来这里吃饭…”
刚说出口小芹就后悔了,头侧到了另一边,周俊良觉察出来,笑而不语,走了几步才说:“是啊,我一直有一个困惑,今天终于找到了答案。”
“什么?”小芹看着他问,灯光下他的侧脸一时亮一时暗,始终看不真切。
说真的,她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正脸呢。
周俊良看着她:“没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芹对他说的这些只说一半的话已经习以为常了,没再追问只是小声感叹:“什么时候你把话说清楚了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
“你说什么?”
她以牙还牙地笑着学他的口吻说:“没什么,以后你就知道了。”
周俊良觉得有趣,眼前这个姑娘和他在公司见到的女人都不一样,她没有那些人的刻板严肃,反倒是偶尔的倔强和勇敢甚至有些蠢笨使她可爱,总让他不知不觉地忍不住向她靠近。她不会过问他的隐私,不探究他的过去,尊重自己的私人领地和秘密,他很乐意她只看见自己的当下,没有任何污点和伤痛的现在。但他无意之中也将小芹的过去封存,他不知道,其实小芹并不是因为尊重才不打探他的生活,而是始终无法鼓起勇气让自己融入别人的生活,她更想要对方主动向她倾诉,这样她就可以展示自己的知性和善解人意的品质,让他不自觉地围绕在自己左右,然后再慢慢倾吐关于自己的一切。她问为什么他会来,其实他也不知道,有时候刚忙完工作很累了,还是会去华御,看见她总是会踏实好多。
“听说明天会下雨,记得带伞。”他看似无意地嘱咐道。
“嗯。”小芹担心声音太小就又补了句:“好,那你也带。”
“嗯,我也带。”轻巧的鼻息里夹着笑意。
“他总笑什么?”她心里直犯嘀咕。
这条路小芹走了很多年,但今晚沿途的景物都令人耳目一新,什么时候这儿有一棵槐树,那儿的小房子怎么不见了?好奇怪,空气怎么这么安静,以至于将他说的每个字都变得好清晰。
“你家在哪里啊?”
“还有好远呢。”
“我送你到门口吧。”
“不用了,嗯我是说不用麻烦,到了胡同剩下的我自己走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小芹对他说:“那个,就到这儿吧,我快到家了,谢谢你陪我回家。”
周俊良向四周望了望,说:“原来是这儿啊。”
小芹突然觉得有些羞愧。
“那…改天再见。”
“明天见!”
小芹捏着包快步隐到胡同里,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大院才用慢走的。
周俊良愣了会儿神才离开,他想起赵英杰说的话就觉得好笑,这不是挺顺利的嘛,追女孩子有什么难的,而且那姑娘看起来也对他有好感,说不定他们很快就会结婚然后生子,到时候真想看看赵英杰收到结婚请帖时的表情。
进了大院,小芹捂着跳得有些疯狂的心脏一大口接一大口地舒气,脸上有收不住的笑意,被风吹起的额前发丝凌乱在心头。
正巧三儿抱着吉他和板凳出来,见她这般模样就问:“咋了小芹,今儿个这么高兴啊。”
她抿着嘴转了下眼珠说:“没什么呀。”就溜达回屋了。
三儿笑着坐到梧桐树下,听到背后狸猫的叫声便放下吉他循了过去,越走近树干散发的木香越醇厚得沁人,他动作小心生怕惊扰了猫,又走了两步,树干之后肥硕的狸猫和一盒毛色斑斓的幼猫映入眼帘,原来它做了母亲呀!他吃了一惊,是谁把小猫放进盒子里去,还给放了一小碗奶的?他想,大概是小芹妹子或是张明亮两口子吧,难得他们这番心意了。眼前的画面让他觉得温馨无比,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大黄狗也体贴地靠在墙根安静了不少,憨态可掬的样子倒惹人发笑。
三儿笑着坐回去,温习几遍前两天的歌,语调更加欢快,弹吉他的手也更加自如。
徐徐晚风吹裹身体,在一个又一个夜里撕拽出了太多舍不得分享的心事和未了的情绪,牵扯着一个又一个脆弱的灵魂。
一曲尚未终了,大门“吱呀”一声送进了小玉两口子,小玉气冲冲地走在前面,张明亮在后面焦急地跟着,三儿见气氛明显不对,就没插话,停了手观察他们的状况。
小玉手忙脚乱地在包里摸钥匙,可是越是急躁越是插不进锁孔,她终于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张明亮从后面抱住了她,夺过钥匙,她挣扎却挣脱不掉,带着哭腔嚷道:“你走开,我…我不想和你说话。”
张明亮搂得更紧了:“是我错了,你别这样。我们进去说好不好?”
打开了门,小玉甩开胳膊飞快地钻了进去,张明亮紧步跟上带上了门。
三儿倒吸了口冷气,心想:“我的妈呀,这俩人是怎么了,出啥大事了。”知道不好再听别人的家事,他就识趣地搬着板凳溜回屋了。
张明亮拉上窗帘,点亮台灯,愧疚地走到床前,拍着小玉抽搭的肩膀说:“小玉,其实我妈他们也是为我们好,不是故意针对你的。她只是看着王婶抱孙子羡慕心急了…”
听到这话小玉用胳膊抖落了他的手,抬起头,白日里宛如杏仁般的眼睛如今红肿着:“那也不是我的错呀,我又不是不想要...你也没帮我说几句,全听你妈的,你…你也欺负我。”说完头又埋进了胳膊里。
张明亮凑过去摸着她头发:“别生气了媳妇,那些话当着你的面我没好意思说,你走之后我就明确跟我妈说了,我就说:‘妈,你不能怨小玉,现在不要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决定,您不要给她压力了,我们的日子过得挺好的,你不用操心了。’我就这么说的,我妈当时也后悔了,真的。”
见小玉哭泣的声音小了些,他又接着说:“你也知道嘛,有时候我妈心直口快性子直,但是心都是好的,但她也有不对的地方,这点我会向着你的绝对不让你受那些婶子的气。而且,你看你今天表现多好啊,即使他们给你穿小鞋也没有当面生气。听他们那么说我都生气了,你都没有显露出来,而只是在回来的道上才对我发脾气嘿嘿。”
小玉破涕为笑坐了起来,又气又笑地看着他,张家的给她的委屈又让张家人给抻直拽平了。张明亮摸着她的头,眼里尽是温柔和抱歉:“对不起啊媳妇,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以后我们少去就是了啊。”
小玉抱着他的胳膊吸了吸鼻子说:“我没事了,就是当时觉得好委屈。向来听说婆媳关系不好相处,我可算领教了。你的那些婶子们可太厉害了...”想必又回想起那些刁钻的话和张张刻薄的嘴脸,眼泪又转了起来。
他刮了下她的鼻子笑道:“现在还真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之前我表哥还跟我讲过这些,说表嫂怎么也不肯去婆婆家,去了就发怵,我当时还想不明白,这婆家又不是豺狼虎豹的怎么就去不得?到了我媳妇这,我可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她抬起头看他,泪珠和湿漉漉的双眼在黑漆漆的夜里交相辉映。
此时张明亮的心脏急于证明自己搏动的意义而有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发现现在比以往还要爱眼前这个人,她明明那么弱小,但又想表现出坚强,尤其是在他面前的时候,不管什么时候最吸引他的就是她的那份天真又倔强的孩子气。
他缓缓开口说道:“明白我爱你,想要保护你,一辈子都要对你好。”
小玉感一阵到柔和的气息扑到脸上痒痒的,心里也暖暖的,她不爱听花里胡哨的漂亮话,但能听得出他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她消气也不是油嘴滑舌,而是发自一颗真挚的心脏,感于斯,她便破涕为笑钻进他的怀里,欣然和解了。
“哎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不就是这样。我也懂,长辈嘛,连我家的姑婆们还要问上几句呢,就是问话方式不太一样。我就是气好好的话为什么不好好说呢。”
“不得不说,我的这些婶子们说话就像放鞭炮一样,第一句话还正常,第二句就开始炸了,劈里啪啦的。”他摩挲着小玉的头发故意夸张了语调学婶子们讲话,逗得她咯咯笑。
“不管怎么说的都是长辈呀,将心比心,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憋在心里不告诉我,只当不在意。我也不应该小题大做,今天和你妈闹不愉快让你也挺难做的...对不起亮哥。”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啊,你做得已经很好了,真的。如果说这其中有人做错,那也一定是我,我早该跟我妈说清楚。”张明亮看着窗外无声摆动的梧桐树,深远地叙道。“你别看我妈表面上冷冰冰的,其实是我爸走了以后她实在太孤独了,想要儿女相伴左右又碍于自尊开不了口,想要儿孙满堂,又无奈只有我一个儿子。而且她对我姐的事上火上得厉害,觉得丢脸,我姐也很委屈,这些天两个人都拧巴着呢,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她是高兴也不是,生气也不是,所以一言不合她就朝你发了火。你不要怪她。”他拍着小玉的臂膊像是哄睡一个刚刚哭闹完的小孩。
“我知道,你姐姐也很不容易,这么多的学识,大家都以为她会嫁得好,另有一番新天地。谁承想...”
“其实蒋大哥人很好,虽然还只是车间的副主任,但是显然会不止于此。”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认为“显然”,但他和蒋震说话很投机,从言谈举止中他能感觉到蒋震是个有抱负和肚量的人,然而大家只看得到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人到中年还只是个普通职工的男人,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要去真正了解他,而更喜欢揪住这个人外显的不尽人意的地方一味奚落,看见他们如自己期望那样不般配不幸福才最好呢。
“我姐是个有主意的人,自己做的决定谁也拦不住,她看上的人不会错的。只是,她瞒着妈意外怀了孕实在是不对,要是和妈好好商量呢,也不至于搞成现在这个局面。”
“你觉得按你妈的脾气能同意这门亲事吗?蒋震一没有前途,二没有长相,年纪还比你姐大十岁,要是成了才怪呢。所以你姐打算铤而走险,这才生米煮成熟饭,让你妈别无选择。”
“这么说也有道理,我妈年轻时就是风雷电火的脾气,她的学生个个都乖乖听她的话,可是女儿又是和她一个脾气,两个人都不肯先妥协。看来我姐是认定蒋大哥了,要不然也不会赌上自己的清白和名声。可不管怎么说,实在太险。”
“她料定妈会心疼女儿更心疼外孙,不舍得就这样不认他,哎...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嘛,表面上对姐严厉、看不惯,但也没有催她结婚、为难她什么的。这次怀孕,虽然妈生气,我知道那是因为她脸上挂不住,觉得没面子才对她大发雷霆的。我没有见过妈之前什么样,但我觉得你说得对,爸的离开确实改变了她许多。”
“没错,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有时候觉得她是在逼自己变得刚强,好撑起另一半家,即使我和姐怎么劝她也无济于事,她要强了一辈子谁也改不了,年轻时要做十佳教师、先进模范,老了以后又要和那些老太太们比,改不了了。”
小玉静静地听,沉淀了许久,拍拍他的胳膊,像宽慰自己说道:“当妈的又有什么错呢...也都是好心。能有什么错呢。”
“不生气了?”
“嗯...还差一点。”小玉想了想。
“哪一点。”
小玉坐起来笑弯了眼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要你扮费翔!”
外面风停了,梧桐树叶最后抖了抖,招来了几颗星星。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