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不到六点的菜市场就已经人影攒动,七点多就熙熙攘攘了,孙婶挎着菜篮怒火朝天地挤进了人堆,见者纷纷退避,都不想惹了这个出了名的“炮仗”。只见她从菜篮里抽出一根白萝卜,指着眼前这个被吓了一跳的卖菜老头骂道:“你个遭瘟的不要脸的老东西,就这么几根萝卜你还给我短了半斤秤你咋那么太缺德!”
“咋会呢,我没...”老头皱着脸试图辩解。
“你没有个屁!我刚回家称的你还狡辩,真不害臊。”孙婶立刻炸开了。
攒动的人群卡顿了一下,分流出一些人抱着孩子,停了车子驻足围观,卖菜老头没由得分说便羞得将黝黑皲裂的脸埋进了黑瘦的臂弯里,只剩杂乱不齐的黑灰色短发受着教训,孙婶见人多了起来便冲着大家喊“大家伙评评理,你说我大清早赶集来他这儿买了几根萝卜,回家我一称就发现这个老东西就给我短秤,你说说连几分钱你都赚,下不下贱?我咒你八辈祖宗!”
周围人听到如此深的咒怨,不禁赶紧捂住小孩子的耳朵,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娘走到跟前连声劝道:“哎呀大妹子,你别这样,缺多少让他给你补多少不就行了,大清早的快别骂了啊。”
“不骂他我出不了这口气!钱他必须得退,这萝卜我也不要了,我还怕不干净,吃坏了肚子!”孙婶依旧恶狠狠地盯着老头说道。
大娘看着菜贩可怜,叹了口气离开了人堆。
老头愁苦的脸咧开一张崎岖的嘴,露出参差不齐的斑牙,像是诉苦似的一遍遍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你在那儿扣了半天,掉了不少泥…”
人群中有一个细小却又清晰声音传来,也许它本无意让人听见,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那声音有多大,就这样直愣愣地飘进孙婶的耳朵里:“知识分子家属怎么也这么粗俗,斤斤计较啊。”
孙婶正在气头上一时辨不出声音的来向,便对着人群回骂着:“咋了,知识分子家属又咋了,谁说知识分子就得吃哑巴亏,窝窝囊囊啊,谁说的你出来咱俩好好掰扯掰扯。别把知识分子当软柿子捏,告诉你,我们老孙是文化人好脾气,我可不是好惹的。少给我整啥虚的实的,老娘我见多了。”说毕,众人扭头散了不少,她剜了一眼便将菜篮翻转,将里面的萝卜一下倒了个空。白净剔透的萝卜七零八落地纷纷摔落滚到老头脚边,“还我钱!”孙婶刀子般的声音在头顶传达命令,他颤抖着揭开变形了的铝制饭盒盖,取出为数不多的几张纸票递给她,孙婶立即从他手上抽了过去,以飞快的速度点完钱包在手帕子里又塞进衣襟装好,临走前还不忘瞪他一眼嘴里骂骂咧咧的。
老头心疼地拾起磕破了的萝卜,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皱着脸小心翼翼地和其它白萝卜放进箩筐里码好。沉默了一会儿又从另一个筐里掏出一个抽丝的旧草帽罩在头上,拉低了帽檐始终没向四周瞅。
正午的太阳照在人身上已经有些灼热了,微风送来的也是一波又一波的热浪,工地里黝黑的男人们老的少的身上的汗水发出钻石般的光芒。张明亮这几天工作的地方就在工地的后院,他是工程师,每天从工地考量完回来都会沾染一身尘土。这天路过时,他看见一个瘦削的老人推着一辆满载砖头的单轮车在黄土地上蹒跚,身上的白色跨栏背心已经污渍斑斑,看不清是泥土还是污渍,松垮垮的工服裤也满是凝固的土块卡在胯部,露出了深蓝色底裤,为了方便,花白的头颅近乎被剃成光头,皮肤被汗水和风糟蹋得凌乱不堪,这个老人大概已过花甲,还在吭哧吭哧地和身边的年轻人、中年男人一样卖苦力过活。看着老人每走一步就呲牙咧嘴的样子,张明亮心里顿生一阵酸楚,他的父亲若是仍在世年纪应该和那位老人差不多,风烛残年,还要靠体力赚钱,他的家人呢?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他又能干几年呢?不忍心再发问,他压低了安全帽帽檐,低头前行,嘟囔了句:“今天阳光怎么这么晒!”
日落归西,张明亮疲惫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大院,看见小屋里的灯已经亮了,暖黄色的光晕在半掩的窗帘间透露一丝温柔,他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了,拍拍身上白天在工地沾染的灰尘,冲着门喊了句:“媳妇我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呀,来快来吃饭,菜都要凉了。”小玉从厨房出来后小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说。他往后缩了一下说:“哎都是土。”
“没事,你脱了,我待会给你洗。看来今天你又去工地了呀?”
“是啊,天气一转暖工程进度也就快了,这几个月工作都会很忙。”他把上衣脱了下来,搭在了椅子背上准备吃饭,刚坐下来就想起了约法三章之一——饭前一定要洗手,就又站起来到卫生间用肥皂将手搓洗干净,没办法家里住了个医生,邋遢是绝对不允许的。
晚上熄了灯,张明亮仰面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着白天的事情迟迟睡不着觉。小玉翻了个身问:“怎么啦,想什么呢?”
“今天,我看见一个大爷在工地里干活,他的背影有点…像我爸。”
张明亮的父亲在他们结婚前几年就因为癌症去世了,查出来时已经是肝癌晚期,因为长年喝酒的原因,肝功能已经严重失调。父亲弥留之际的样子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个一直强壮像泰山一样伟大的男人在病床上被疾病榨得干瘪,瘦成了皮包骨,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他在弥留之际竟会像个孩子一样撒娇,拉着儿子和女儿的手不放,就这样满眼爱意地盯着,直到死亡将他最后一丝力气抽走,父亲才永远阖上了眼睛。
后来张明亮似乎落下了病根,喝酒,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经常酗酒,像一滩烂泥瘫在天桥,床上,沙发上,他以为这辈子或许就这样凑合着过活了,捱到哪儿算哪儿,开始喝酒的时候是为了父亲,后来喝酒是因为戒不掉,连他妈想了神法都救不了他,医生警告过他后果,他也清楚自己的状况,但似乎身体里有那么一股声音诱使他一次次抓住酒瓶,往身体里灌,仿佛灌得越多,那个声音就会越弱,喝到后来他反倒觉得更加清醒,甚至能够和过去的自己对话,奇怪的是,每一次都是现在的自己赢,就又奖励自己一瓶酒。大概当时谁都束手无策打算为他默哀时,他遇见了小玉,这个唯一一个能让他戒酒的女人。
小玉靠他更近了些,左手臂环住他,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也把手臂腾出来搂着她。小玉明白这个中缘由,但想不出什么有效的话来安慰,只这样静静地抱着他,直到他能安稳地睡去。
回想起来,在小玉刚遇见张明亮的时候,他正喝得烂醉,半躺在天桥的椅子上面。那时是11月份的晚上七八点钟,小玉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管这个人,但怕他冻坏了,还是把他叫醒,送他回家了。路上的那些醉语梦话听起来让人心疼,好像是在哭,但没有眼泪可流。她搀他的时候,张明亮把她搂得很紧,嘴里一直在说:“别走吧…“之类的话,小玉恼羞成怒还给了他一巴掌,只不过他醒了以后就不记得了,这还是后来他俩谈了恋爱的时候小玉告诉他的,张明亮这才告诉她:“什么呀,我说的是‘别走,爸。’是我爸,你呀…还打我。”小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那哪能赖我啊,谁叫你醉成那样了,吐字不清的。再说了,才见面就搂人家姑娘不挨打才怪呢,没把你送派出所你就偷着乐吧。”
“那你为什么没把我送进去啊。”
小玉脸颊一红,便撇着嘴佯装生气地掐了他一把,说:“要不是看你长得还可以,不像是坏人,我真的会报警,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原来你也是见色起意…”
小玉听他讲过关于他父亲的事,长期酗酒导致的肝硬化折磨了他整整七年,后来发生癌变,最后几个月的病榻缠绵让父亲不再是父亲,看着他瘦骨嶙峋、脸上写满痛苦和不甘的样子,张明亮头一次放下了怨怼,同情起了这个油灯将要燃尽的老人。可那时,除了拾起父亲的酒瓶他想不到更好的方式来悼念父亲,感受生活溶解在舌尖的苦涩、滑进喉咙里的冰冷和烧入肠胃的辛辣,便对父亲多了一层理解。等他意识到酒量难以把控的时候,他已经上瘾了。酒精是他与父亲最后的联系,也是死亡的最后通牒。
在他最难以为继的时候,这个热情倔强的女孩子闯进了他的生活,一把夺过他的酒瓶扔进水底,痛骂他一顿后又搀着他回家。张明亮从未向他诉说这份恩情,小玉也没有高看过自己的一时之举,两个人像两条不相干的岔路口,因为一个上坡彼此融会贯通,合为一体,将生活的苦涩变作入口的甘甜,让冰冷为热爱沸腾,把辛辣融进一日三餐充盈每日生活。两人并不认为他们的婚姻是什么天作之合,只觉得是“缘”也好“命”也罢,将他们带到彼此面前,他们就该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天,毕竟昨天是过去的,明天是未来的,只有当下才属于自己,要带着不灭的热望和期许拥抱此刻,使之成为片刻的永恒才不辜负活一场。
翌日清晨醒来,张明亮看着像小猫一样在自己的怀里睡得香甜的小玉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将她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拾到耳朵后面。她本能地皱了皱浓密的眉毛挪动了下脑袋,身体缩成一团,像个婴孩。此刻的画面安静且美妙,早晨六点的阳光温柔地从纱帘的缝隙中漏进来,斑驳地披在她身体的左侧,张明亮伸出右手替她遮挡阳光,静止的时间在秒针滴答滴答的步伐中继续,左胳膊有些麻,他撑着上半身小心翼翼从她颈下抽出来,咧着嘴甩了几下。这时候小玉睁开了睡眼,用懒洋洋的沙哑嗓子问:“你起啦?”
“嗯,你要不再睡会,还早呢。”
小玉半睁的眼皮合上了,过了几秒突然开口:“不睡了,起床!”随即掀开被子。
“啊,我还没穿衣服呢。”张明亮喊道。
小玉笑着说:“哈哈哈哈,让你清醒清醒。”张明亮眯着眼睛,忽然双手抓起被子往她头上盖去,顺势一扑把她闷在了被子里。
“怎么样,服不服?”
被子里闷闷地传来小玉求饶的笑声和倔强反抗,不断手脚并用踢被子,大笑耗尽了她的体力,没过多久她终究还是投降了。再次掀开被子的时候,小玉一副怨妇模样,下床擎着代表整洁和威严的鸡毛掸子,去追讨早已逃之夭夭的张明亮。这对夫妻难得在大清早的有这精神头。
孙婶站在梧桐树下侧耳听着,鄙夷地撇撇嘴,将猫窝收拾干净后,回了屋。
孙教授又出差了,还有三天才能回家呢,她在家无聊极了,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做家务,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外,就是找另外两个老姐妹聊天了,可是哪有那么多天可聊呢,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聊到第十九遍的时候就忒没意思了。于是她坐下没一会就得站起来去干点什么,在完全属于她的时间。她的人生早在二十几年前就成为孙教授妻子的了,而不是孙翠英。她盘算着过去发现丢失了太多就有的快乐,于是终于下了决定,收拾包裹要去乡下妹妹家探望,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日子。
临走前,她又习惯性地瞟了一眼上锁的抽屉,从前它锁着也不在意,自从那晚看出了一丝端倪她就再也无法克制住好奇,想知道里面藏了什么,却又好像没有那么在意似的。忽而她发现锁头没有锁住,诱惑性地朝她展示漆黑的锁眼,她放下手里的活计,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下来看,又回头朝大院门口望,心虚地害怕会忽然出现孙教授的身影。确保安全后,她就放心大胆地将锁头摘下来,拉开抽屉,看见在一个已经锈蚀了的铁盒子里躺着许多封信,大概是上次看完忘记盖上盖子,它们才能如此扎眼地映入眼帘。孙婶看那些信不光被保存得完好,还用一根细麻绳绕了两圈捆起来,就知道它们在孙教授心中的重要地位了。由此心里上来一股火,她粗鲁地拽出来,扯掉绳结,信封便散落一地,孙婶索性跪在地上,拣出一封打开来看,信纸已经泛黄,纸张边边起了毛毛有些发软,是被孙教授反复翻阅过的痕迹,她不认得几个字,但唯独被那个“罗”给刺伤了。她不再想知道这两个人通信的内容是什么了,活着的人怎么能够赢得过死去的回忆呢。
她这次不打算和孙教授吵架,只是觉得失落,要是他只是和小罗偷偷见面就简单了,现在这一封封满载着二人青春爱恋的信纸已经胜过了所有肉体之爱,不能为现世情仇所敌。就像它们被孙教授珍爱地锁在盒子里不被人瞧见,那么那段过往想必也是不容被玷污和毁伤的。自己一味地硬撞上去只会将现在的平静生活毁于一旦,不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至少孙教授从未做过出格的事。
想罢,她收拾了一地狼藉,开始检点行李,孙婶没多少东西,一件换洗衣服和刚从集市上买来的糕点水果,用网兜提着,把钱小心地塞到内衣口袋里便锁上门出去了。刚出门就看见对面的老赵推着三轮车去收破烂了,刘家的小子在门口教小闺女学步,孙婶笑着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老赵向西边骑远了,小女孩穿着奶奶缝的碎花秋衣秋裤蹦蹦跳跳,手含在嘴里扣着口水,嘴里不知道咿咿呀呀说些什么,她爸爸冲孙婶问好:“孙婶,您这大早上大包小裹的是要去哪儿啊?”
孙婶回答:“去我妹妹家一趟,你们吃过饭没有啊?”
“吃过了。”他把闺女抱起来放在腿上掂,说:“妮子,快叫奶奶。”小孩子专心吮手指,没有理会,他爸爸嗔怪道:“这孩子,还不太会说话呢。”
孙婶也笑笑:“你妈身体还挺好的?”
“嗯,都挺好的,您也挺好?”
“好,都好。那我就先走了啊,我得赶第一班车去。”
“行,那您慢着点。”
孙婶转身快走几步,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都三岁了还不会说话,怕不是个蠢的。”
不知道从哪天起小芹特别喜欢上班,尤其是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不住地地向门口张望,等那个人来了,就强忍住笑意接待却还是忍不住一眼一眼地望。周俊良大多时候是晚上来,最后一个吃完饭就送小芹回家,每次都带上一把黑色雨伞。小芹每天也用心思好好打扮了再出门,把头发梳得光滑,还偷偷涂了口红,她想象着周俊良看到她的表情,想象着他坐在办公室里认真办公的样子,想象着他穿着那身深蓝格子西装眼里只有她的神情…不知不觉,她就发现自己想要的越来越多了,她咧了咧嘴角,没工夫去琢磨就又对着镜子沉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宝丽看见镜中的自己正在戴上另外一只耳环,一头浓密的卷发打理得乌黑亮丽,面目清秀,笑容正逐渐消失。母亲去世得早,还没过尾七,无能又好赌的父亲在外欠了一大笔债,恨不得天天有债主上门要债,每天都担惊受怕,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逼迫之下父亲从立交桥上跳了下去一了百了,剩下的债务就全落到了她这个独生女身上。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能怎么还?无奈之下,她通过朋友找上了斌哥,借了十万块钱还清了债务。可是,斌哥开出的条件于她而言是负担有增无减。
按她在纺织厂的那点工资就算是不吃不喝还十年也还不上,斌哥之所以答应借钱给她则是另有所图,宝丽不解,斌哥便将她带进一间酒吧,直接领到了力哥面前,力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得她局促不安只能盯着鞋尖,那是她最好的一双小皮鞋,内侧的皮子已经磨破,她不好意思地并紧了双脚,不让它露出来。斌哥和力哥交换了下眼色便点点头冲宝丽说:“是这样的,你也知道照你的工资呢半辈子也还不上,我们呢自然是不想十万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现在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让你还了债,又能让我们在将债务期限缩短,你想不想听?”
宝丽迟疑地点点头,她是案板上的鱼肉,正如他们所言,没有其他选择。
“给我们做舞女,工资是你的十倍,怎么样?”
宝丽惊惧地抱住胸前的包,连连摇头:“舞女?!不要,我不要做舞女,我才不做呢。”说着就想往门外跑。
斌哥抓住她的手腕,威胁道:“你还有的选么,除非你就去卖肾卖眼角膜,这样来得最快。”
宝丽用力挣扎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听见力哥笑着说:“小姑娘,你也别害怕。当舞女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难堪,就只是陪客人喝喝酒,不会吃亏,等你把客人哄开心了,再趁机卖上几瓶好酒敲上他们一笔,钱不就自然进我们的腰包了。”
听了力哥的笑谈,宝丽心里倒是轻松了不少,斌哥放了她的手接着说:“是啊,你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唱唱歌跳跳舞把他们哄高兴了就行了,不需要卖身,别听外面的瞎说。”
宝丽听完立刻害羞地低下头,她好看的脸颊就瞬间染上了红晕。力哥宽慰地说:“阿斌这个人说话是有点直接,不过你也不要想得太复杂,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你看外边那些漂亮的女孩们有的和你一样,来这打工抵债,有的是自愿来的,我们从不强迫。她们每一个刚来的时候都不适应,后来慢慢地,慢慢地,就都喜欢上这里的生活了,这儿就像是职场,每一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劲,想成为人上人,搏出一个天地来。无非都是工作,何必在意什么场所呢,你说是不是?”
见宝丽仍在犹豫,斌哥推推她催促道:“快答应啊,这么好的条件你怕是满世界都找不到了。”
“哦对了,除了这里的工资,你还能得到客人的小费,干得好的话,一个晚上能赚个几十块钱,这样,你可以更快还清债务了。”
力哥见她不再抵触,便笑着说:“你是叫...宝丽对吧,多好听的名字,连艺名都不用取了。”
“池宝丽。”宝丽昂起头,有些骄傲地说。
她盯着镜子里装扮鲜亮的自己,感到有些陌生。
1990年7月的一个周五,晚上周俊良如常送小芹回家,他清清嗓子问:“周日要不要出去玩啊?”
“嗯?出去玩?”
“对啊,周日你不要去上班了,就我和你出去转转。”
小芹全身像是过电了一样,不由得兴奋起来,她微微低下头,舔了舔嘴唇。
“怎么样?”周俊良见她犹豫又问道。
小芹见他还在等答案,于是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好啊。”他释然地笑了,像打赢了一个赌。
具体要做些什么周俊良卖了个关子没告诉她,剩下小芹回去之后一直到见面以前都在猜想一切可能。小芹周六一上班就请了假,理由是看病。
为了这次约会,小芹早早地就起床穿上了她最爱的白衬衫和浅蓝色背带裙,还拿出了平常舍不得用的化妆品精心打扮一番,早早地赶去了约定地点。
还有一段距离时,她就远远地看见了周俊良,手插袋,不自然地在原地踱来踱去,不时抬起手腕看手表。她暗自欢喜地放慢了脚步,再整理一遍披在肩上的长发,尽量保持优雅从容的姿态款款走去,周俊良一回头就看见了她,脸上是掩饰不了的惊喜。
“你等了多长时间?”避免尴尬,小芹先开了口。
周俊良脸上的光芒还在绽放着:“没多久,而且显然是值得的。我们走吧。”小芹听了莞尔一笑,心生一阵得意。
“去哪儿啊?”
“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电影院门口,周俊良停了下来对她说:“哝,就是这儿。”这是小芹第一次看电影,也是印象最深刻的一部电影——《倩女幽魂2》,原来他早在前天就已经买好了票,小芹感知到了他的“蓄谋已久”,心里不由得有些满意和欢喜。进了电影院才发现,来看电影的大多都是情侣,她不免有些尴尬。电影开始了,灯光一排排地熄灭,光线变得很暗,四下安静得很。
周俊良身体倾过来小声对她讲:“这部还是张国荣和王祖贤演的,你有没有看过第一部?”小芹摇头说没有。她虽然没看过电影但倒是听说过这两个人,饭店的同事聊,三儿也喜欢王祖贤,多多少少也知道些,不至于让她因为显得无知而丢脸。
“很好看的。”说完他坐直了身子,目光又回到了荧幕上。
不时地,周俊良会用余光偷偷看小芹,看她专注而睁大的眼睛里闪过无数光点,电影的影像在她脸上五颜六色地交替,在昏暗的环境下,小芹聚精会神的样子像是隔着毛玻璃的朦胧美人,长长的黑发自然地散落在肩膀,偶尔想抑制却抑制不住的笑意在她脸上像一朵花一样绽放,她的一颦一簇在光影下美极了,就连沉迷其中而不自觉地咬大拇指的习惯都让他觉得可爱。
一场电影结束,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剧情没记得多少,却盘算了很多事情。
这也是小芹第一次在荧幕上见到张国荣和王祖贤以及其他光彩照人的港星们,那些眼花缭乱的镜头以及才子佳偶的传奇故事令她神往,电影仿佛是与现实世界隔离开的梦幻空间,将她的灵魂忽而抽空了,填满了虚幻和梦一般的想象,她想象自己进入到电影世界里,慰藉在宁采臣的书篓、小倩的洗澡水里还有燕赤霞的刀光剑影之中,在经历大起大落、生离死别的剧情之后获得圆满结局…这一切对于她来说简直太奇妙了,痴迷到以至于周俊良盯着看她的时候都没有察觉。看到小倩和宁采臣骑马远去的背影,以及小倩穿着那一袭白衣最后对着她微笑舞动到黑屏她才缓过神来。最后张学友唱起了《人间道》,在场的好多人都在小声欢呼赞叹,小芹像受到鼓舞似的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周俊良凑在她耳边问:“好看吧?”小芹转过头,两个人的脸一下子离得好近,近到能够感受到对方扑面的气息,她立刻将脸别了过去,结巴道:“好…好看啊。我们出去吧。”她慌乱地捋了把头发,幸好黑着灯,不然他定能看见她不争气的脸红。
出了电影院周俊良给她讲了好多香港电影以及中国电影的走势,说的大多是小芹从未听过的词汇和见解。见她茫然地应和着,他就笑了出来,小芹以为他在嘲笑自己的蠢笨,从来没有过的羞愧和自卑感让她无地自容,就连李春秋和玲子嘲笑她穿得土气她也不在意,可偏偏这个男人不经意间的举动让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道光照进了这片阴霾地,第一次让她想要自己变聪慧。周俊良看出了她的不自然就换了个话题,用刚学来的恰如其分的俏皮话一点点消散小芹脸上的阴云和他看不出来的懊恼。
这一天的约会总体来说还算顺利,对于小芹来说已经算是约会了,20岁了,头一次跟男人单独出去,她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隐瞒了姥姥才出来的,但她不能表现出自己内心的挣扎和犹豫,这样会让对方觉得自己首鼠两端,小家子气。姥姥经常告诉她,女孩子不可以主动,要矜持大方,她也做到了,没有刻意地接近任何人,别人的好意也不会照单全收,而周俊良无疑是个例外,这个让她一点点卸下防备的人。但如何将两个人的距离和关系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人教她,她也不清楚,她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听从心的感觉给周俊良回应还是继续保持姿态等待关系进一步发展。在两个自己作斗争的时候,周俊良的声音打断了她:“小芹,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和我处对象?”
小芹如梦中惊醒睁大眼睛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他接着说:“很意外是不是?可我不是开玩笑。自从那天你挡在自强前面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特别,经过后来的相处,更加坚信了我的选择。是因为想见你才总去你那儿吃饭,是因为放心不下才送你回家,想和你单独相处才约你出来玩。我喜欢你,小芹。”他信心十足地一口气念完了这句独白,目光一直没离开过她。而她的眼神却一直都在躲闪,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怎么回答,她的理智在教养和感情之间徘徊,但最后那句告白还是点燃了她萌动的热情,将所有信条烧个精光,只留下眼前这个人俊秀的脸庞。
良久,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想看到他心灵最深处的地方,说出那句藏了很久的话:“我…也喜欢你…”消弭了两人之间看不见的深深的界限。
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并肩向前走,靠得很近,周俊良的手慢慢地触碰到她的指尖,再慢慢地把它握在手里,刚碰到的那一刹那,小芹的手颤栗地往回缩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握住了,她害羞地抿着嘴微笑把头偏到一边,在心里哼起了歌。
“对了,自强是谁啊?”
“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光头啊。”他声情并茂地用另外一只手在脑袋上比划着。
三儿总能敏锐地觉察出小芹的不对劲儿,从她踏进这个院子门的时候他就看见她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欢悦神情,是由内而外的高兴,上升到头发上,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来,不知道怎么,三儿就有这种感觉。他被她的笑感染了,也情不自禁乐起来,趴在窗口远远地问:“小芹妹子,怎么这么高兴啊?”
小芹收敛了些,站在原地还是微笑着说:“哦,没什么,就是…遇到了一件好事。”
“哦?什么好事啊?捡着钱了?”三儿好奇心驱使着追问道,小芹歪着头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告诉你。走啦!”然后就轻快地走掉了。
三儿从窗口缩了回来,被这不愿分享的喜悦吊起了好奇心,人已经进屋不见,可她留下的疑问还是困扰着三儿,他总感觉她的好事带有某种威胁性,是隐匿在幸福背后潜在的危险,可是这种毫无根据的第六感无法说出口,百般纠结不得其解。但转念又一想,这本与自己无关,又何必操这份心呢。于是又继续在本子上写下一首《深爱》的歌词:“纵花般美丽难逃陨灭,竟爱你之深不忍…”不忍什么呢?抓耳挠腮,想不出来。
想不明白的不必执着,某刻自然会懂得。
过了两天,孙婶从乡下妹妹家回来了,三儿他妈在窗户打一进院门就看见她带着允悲又怜悯的模样拎着一网兜鸡蛋进了门,也就没打招呼,心里只犯嘀咕这是咋了,偏房的丫头这几天一直出奇的欢活,翠英妹子怎么也反常呢?目送着她进屋,兀自把不相关的人的事前前后后捋了个遍,没太往心里去,忽而想起了还没做完的中午饭,一时找不到昨天刚买的蒜,就冲里屋喊:“三儿啊。”
“来了来了,妈,你看我这鞋还没穿上呢…”三儿踢踏着鞋小跑了出来,他妈走路一拐一拐的,早年的风湿和体虚的毛病让她常年腿脚不利索,冬天尤其难过。她扶着门框往里挪说:“帮我择菜,我去找颗蒜,刚买的咋就找不着了呢?”
“今儿我做吧,你这两天总出虚汗,就好好歇着吧。”三儿把她搀了进去。转身回了厨房。
“我们三儿会照顾人了啊。”他妈越来越觉得新鲜了,眼前人的变化令她不安,突然又涌起一股心酸,是不好的预感,“今年发生了太多怪事,是不祥的征兆,后天是十五,得好好拜拜菩萨。千万别出事啊。”三儿妈双手合十在心里求神拜佛了一遭,等到暂且心安,她便一手撑在炕沿屁股一抬就坐在了炕上,拿起手边的针线活做了起来。
三儿妈活了大半辈子,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还是没办法让自己闲下来,大儿子的孩子不用自己看,小儿子还没有定数,还指望什么呢,只要他好好的陪在自己身边就行了,还用指望什么呢?她无奈地摇摇头,将针抵着顶针从下面穿过来,缝制着密密麻麻地针脚。
三儿高兴是因为又完成了这首歌的曲子,虽然那句歌词还差两个字,但总会想出来的,只要灵感一出现,他就能填上这惊天动地,让人们为之震撼雀跃的词来。三儿傻乐着按着黄瓜切成薄厚不一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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