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台风来了

“今天是1991年7月26日,天气预报播报,今天白天最高气温37摄氏度,东南风6到7级,夜间最低气温26度,出行请注意…”

清晨孙婶一打开收音机就调到了天气预报频道,调大音量给孙教授听,自己在厨房也能听到了。

“今天几级风?我没听错吧?”孙婶的大嗓门开始震孙教授的耳膜了。

他也很惊讶,莫非是沿海城市刮台风了?

“那咋整啊,要不你今天别上班去了吧,那么大风,别吹出个好歹来。”孙婶焦急地说。

“不至于,我以前在厦门的时候,遇见台风也没什么事。”孙教授的语气一如平常。

孙婶从厨房端着锅出来,眉毛已经拧在了一起:“说啥呢,你现在多大岁数了啊,还台风呢。你再老点儿骨头都能给你吹散架咯!快,垫块布。”孙教授把抹布平整地展开在桌子上,她把锅放下,嘴还是没停下来:“就请一次假呗,又不会怎么着。”孙教授答以沉默,孙婶见他没反应瞥了他一眼,气就从鼻孔里粗粗地喘出来。故意用他讨厌的口吻说:“想出去就出去呗,反正人家身子骨硬,不怕生病,我有啥可管的。”又想拿碗给他盛粥,孙教授单只手罩住碗说:“不用盛呢,待会我自己来。”

沉默地吃了一会儿,孙教授觉得应该说话,便开口问起她前两天去乡下的事,孙婶叹了口气说:“哎…别提了。你知道么,上次咱们去的时候那儿不还有个学校么,给拆了,都没有孩子了,孩子都去城镇上学去了,就给拆了。田都荒废了,沟渠里都是垃圾,天这么冷还围了一团一团的绿豆苍蝇,臭气熏天,实在没法待,她还想再留我,我还是回来了。”

孙教授忽然泛起一阵恶心,忍住问道:“怎么回事?才几年的光景就变成这样了。”

孙婶夹了口菜,一边嚼着一边说,孙教授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若是在年轻时,他绝对会在这个时候提醒她嚼完再说话的,提醒了半辈子也改不了,如今就不再费口舌了。

“年轻人都走了,不愿意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不想再种地养鸡养鸭受苦呗,觉得没出路,就都去城里打工了,留着老人孩子在乡下。后来又有房地产的说要买地盖什么楼,他们又都把地给卖了,我就说这些人没远见,没有地有那几个破钱有啥用,还能钱生钱咋的,有地才有底,都是傻子,还以为自己得了便宜呢,真是头尾颠倒。”

孙婶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发狠。

孙教授蹙眉纠正道:“是本末倒置。”虽然他不承认,但这心里却有着一股逮到对手错处的得意和狠劲儿。孙婶垂着眼皮不搭理他,觉得他所在意的才本末倒置。

过会心情好些了他又问:“你妹妹家还好吧。”

孙婶稀疏的眉毛才渐舒展又忽而皱在一起,放下手里的半块馒头说:“翠芬啊,她婆婆前年就死了,一觉过去就再也没醒来,倒也安详没受啥罪。妹夫今年身体也不太好,他…我想想,比你还小2岁呢吧,说是肺出了毛病,应该是新建的化工厂闹的,说是为了赚钱,钱呢,也没进农民腰包,净往外排乌烟瘴气的,净祸祸老百姓身子。他们家里还没什么钱治,就上诊所抓点药吊着呢。我一进门就看见我妹子了,那个老哟,看着比我还老,黑瘦黑瘦的,活像我二婶子,这不都是愁的?你说孩子大了都走了,也不回来了,就剩他俩老两口。小院里养的几只鸡和牛比人还瘦。我带着果子还有苹果去了,想给她留点钱她没要,临走还给带我一兜鸡蛋。哎,这个翠芬!”

孙教授沉默了,现在的他即便是想说什么话也会自如地憋在心里,烂在肚子内,本来就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慢性子再加上有意无意的缄默让孙婶恼火不已,较了三十来年的真,到底也没能让他多说一句话。其实并不是孙教授天性淡漠,而是他对这五十几年的人情冷暖、世事无常已经习惯到麻木,再辛酸的悲欢离合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耳边激荡的几句笑谈,尤其是自从他亲眼看见死在自己屋里边三天之后才被人发现的老张大哥,目睹了亲人间绝情至极的冷漠、邻里之间虚假的情谊以及自私利己的本性后,就又对人性多了一丝失望。

老张是去年,也就是1990年去世的,正值盛夏,尸臭先借着西北风穿透了隔壁院墙,后来慢慢弥漫在整条胡同,借由三天的大风翻滚味道才得以消散。刚开始住在隔壁的史家夫妇还纳闷是哪里有死老鼠,两人一人一边像狗一样贴着地面嗅,寻摸了所有角落才气急败坏地发现味道来自墙的另一边。他们也知道张大爷的风闻,对视了一眼,还是决定去他家看看。

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他家是院子小只有两个屋,自己一个人住,平时也没有人愿意去串门,院落里除了人和鸟,没有一样活物,毫无生机可言。眼下也没法子进门。史文龙就回到自己家,搬了梯子骑到墙头上往老张的院子里望,看见北屋的窗户周围缠了好多大个儿绿头苍蝇,兴奋地嗡嗡像是一群马蜂,快活地飞进飞出带出一股接一股的恶臭。他硬着头皮捂住鼻子从墙头蹦了下去还差点摔一跤,墙那头媳妇嘱咐道:“慢点儿,你看看张大爷在家呢么?”

他奋力地打散苍蝇,拿背心掩住口鼻大声问:“大爷,您在家呢吗?”

见没人回应,又喊道:“大爷?我进来了啊。”

打开门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之后他就立刻栽到了地上,媳妇还问呢:“怎么样了,在家没有,什么情况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已经闻不到那作呕的味道,冷汗已经淌湿了脊背,眼球突出、瞳孔缩小、鼻孔外张、厚厚的嘴唇粘连着涎水丝不住颤抖,史文龙像只仰面摔倒的蟑螂一样舞动着四肢,挣扎着爬起来,边往外跑边嚷:“死死…死人了!!啊呀…”此刻他的样子与死人谁更可怕恐怕有待争议。他声嘶力竭地尖叫连连,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屋,布鞋还丢了一只。她媳妇闻声早就跑了过来,在门后问:“爷们,你刚才说啥,你没事吧?”

他踉跄着奔到大门,双手颤抖着去扣门闩,可越是心急越是打不开,他急坏了一边骂一边踹门:“你特么的让老子出去!啊!让老子出去!”

终于打开了门,史家媳妇冲到前面一见他这副面孔惊恐道:“咋了,你说死人了?”见史文龙一副死人嘴脸心急地拍了他一巴掌,他就一屁股瘫在地上,浑身上下仍在抖个不停,这副德行连呼吸都费劲,就更别指望他能说句话了。

于是她撇开他,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地靠近北屋,破朽的红木门四敞着,像张破裂的大嘴,珠串门帘还在一串一串地晃动,在这些缝隙里,是画面被割裂的、坐在藤椅上、头部布满苍蝇和蛆虫、身体腐烂流脓的老张头。

史家媳妇惊叫着跑了出来,胃里的东西顶在胸口难受,她就趴在墙根吐了一地,肠胃抽搐使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大脑充血使她眼里盈满了泪水,她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回头又望了一眼,终于她弓着腰最后吐了一口唾沫,抹掉嘴上的粘液两三步就冲到院子外头大喊:“快来人啊,张大爷死了!快来人啊,张大爷死了…”

孙教授闻声而来,一点点挤进人群前排,看到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景。日后有多少次午夜梦回老张大哥那张慈眉善目的脸从过去重现在他面前,音容笑貌瞬间化为枯骨,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惊醒。

许久未见,老张头竟然已经瘦成了皮包骨,不知道是因为那一天三个馒头还是因为来自于挚爱足以杀人的冷漠,在那一瞬间,他恨起了老张大哥的媳妇,张大哥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若不是她的无情和贪婪,他又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以最大限度压榨自己,以至于年近古稀却无人养老送终,只得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截余热在冰冷的藤椅上慢慢散尽。

史文龙叫来了发小赵志宏来帮忙,在搬尸体的时候,赵志宏摸到了张大爷后背有一个肉球,待他额头青筋崩起咬牙强装镇定,小心撕开和皮肉粘连在一起的汗衫之后,一颗碗口大的瘤子才得见天日。除了老张头身上的臭味以外,赵志宏还闻出了另一种腐烂的味道,四下探头寻了寻,这才找到了臭味的源头——窗口位置锈迹斑斑、鸟粪遍地的鸟笼,他掩住口鼻慢慢走过去,笼门大敞四开着,一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深绿色金丝雀尸体跃入眼帘,眼部已经糜烂,嘴角和脖颈还残留着一道锈红色血迹,干枯的小爪子萎缩成小小的一团隐于腹部杂乱脏污的羽毛之下。看到这一幕,赵志宏的眼眶突然红了,大家还围在张大爷尸体的边缘七嘴八舌地试探,没有人往这边瞅,于是他趁机用堵在鼻孔下的手指悄悄往上移抹掉了刚刚酝酿的眼泪。他感觉,这只金丝雀就像张大爷,本来可以选择自由舒适地活下去,却偏要这样折磨自己,最后生生地呕出来血,死在这间除了阴暗和罪孽之外无半点阳光和幸福的房间里,这样做真的能换来心安么,又有谁能懂,值得么?

“咋了,发现啥东西了?这老臭你赶紧过来搬啊,还瞅啥呢?”史文龙埋怨着招手。

赵志宏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就是一只死鸟。”

尽管是在夏天,孙教授还是感到一丝寒意,很快便爬满了全身,又接着凝结了刚刚跑过来渗出的细汗,整个身体被这骇人的寒意冻成了一块冰,怎么也动弹不得。

身边的街坊四邻或在唏嘘,或在惊恐,或在流泪,承蒙过张大哥恩惠的人扭过了头不忍再看,和他不熟的人惋惜地摇摇头,还有胆小的妇人看了一眼就要跑出去呕吐的,转眼间人就散去了大半。孙教授冷冰冰地扫视了一圈,却也没看见最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第二天,大家凑钱给老张头发了丧,商量着葬在了城南郊的一块便宜的墓地里,墓碑上的名字是孙教授亲手描的金。而老张头的媳妇、女儿,他最亲的人,还没等头七就悄无声息地搬了家。出殡那天、火化、头七尾七那天都没出现。

后来,有人说某一年的清明节坟头草长老高的时候曾看见她们娘俩偷偷去扫了老张头的墓,完全是避着人的,不知道是出于害怕心虚还是幡然悔过,天还没亮她们念叨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至于洒没洒眼泪就不得而知了。

老张头的悲剧就像其他喜剧一样,在人们口中兜转一阵就彻底被淡忘了。

孙教授用左手的前三根手指托着碗,右手斯文地拿勺子不紧不慢地刮着粘在碗壁上的最后几粒米,却并不把碰撞的声音敲得很响。他擦除了在脑海中写好的对小姨子家中变故的恰到好处的惋伤之词,不经心地说了句:“世事难料,都是注定的,改变不了就得学会面对。你没事就多带点东西给她,别小气,多去陪陪她,挺不容易的。”

墙外的槐树花落了一朵,被清风从窗口送来一阵淡淡的清香,酿着香甜的气息让老两口顿时心旷神怡,“今年的槐花真香啊。”孙婶贪婪地多吸了一口,连说话的嗓音都变清亮了。

孙教授放下碗筷伏在窗子看,其实从这里根本看不见槐树,但他就这么望好像真能看见似的,说给风听:“是啊,今年的槐树上一定都开满了槐花,小孩们估计又会爬上树摘几串吃了。”被阳光反射的金黄的镜片下眼睛突然有些潮湿,他想起了在大学时和小罗以及两三伙伴经常在这个季节比赛爬上树摘槐花吃,小罗不爬,只在树下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们,叮嘱他们当心,还不时被他们的傻气逗笑。他没想,当时的争强好胜气血方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消磨殆尽了,以至于到现在连回忆的勇气都没有了。

门外面老赵正蹬着三轮车“嘎吱嘎吱”地从大门口经过,打断了二人各自的构想。

“哎,你想不想吃槐花糕,我也去摘点给你做。”

“老赵这么早就出去了啊。”他自言自语道。

“啥?”

孙教授垂下了眼帘,背过手回到了餐桌,把自己的碗筷拿到了厨房说:“不吃了。树太高了你别去摘了。岁数大了就得服老。”他也说给自己听。

“对了,明天雪飞来,去买点菜吧。记得买一条鱼,雪飞爱吃糖醋鱼,要刺少的。”

“知道了,知道你就惦着你这个侄女。”孙婶笑道,又问:“小白那小子来不来啊。”

“来。”

在孙婶抄完碗筷时李航已经拉着臭脸出门上学了,他现在已经13岁了,这两年长了不少个子,比他妈妈还高一点,只比他爸爸矮半个头,在爸妈梦寐以求的市一中念初二。为了这事,他爸妈买了不少东西送人,还给老师送礼,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钱,街坊邻居对于这两口子的献殷勤行为很不理解,同时又得表现出厌恶和不屑来划清自己与他们酸腐知识分子穷讲究打肿脸充胖子做派的界限。

刚出门就迎上小芹的笑脸:“孙教授早上好!”

“早上好,吃早饭了吗?”孙教授也笑吟吟地说。

“吃了,听说您前两天出差了,去了哪里呀?”

“在商丘,出土了些千年前的文物,这几天整理资料写报告。”

只见小玉嘻嘻笑笑的声音从大门口传进来,“哎呀,慢一点慢一点,别摔着。”

两个男人从货车上搬下一个方方正正的纸箱子,各抬一角,在小玉的带领下三步两步抬进了屋里。

“孙教授,小芹,早上好啊。”

“姐,这是什么东西啊?”小芹指了指。

小玉没有干体力活却是在一旁一刻也停不下来地指挥,倒出了不少的汗,抹着额上的汗笑逐颜开道:“我刚买的电视机,等装好了晚上就请大家来看!我先进去了啊。”说完又小跑着进了屋。

小芹心里羡慕极了,她知道小玉和张明亮表面上看起来总是散漫爱玩的,其实两个人在私底下也攒了不少钱,小玉姐是医生,总是会临时加班加点,有时甚至还会在医院过夜,明亮哥也有接连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即使有时赖床,人家也没有迟到过,每个月都会有全勤奖,这些并不是秘密,却一直不为人所知,大家对二人的印象也一直未变。小玉先前就和她悄悄说过要在年底以前像刘姐姐一样买台电视机,她当时只当作是玩笑话,没想到真的办成了,又不由得佩服起来。

孙教授没说什么,微微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小芹也快步跟上。

“哦~那些文物离春秋战国远不远?”小芹试探地环住了他的胳膊,孙教授侧头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不算近,差了两三百年,但也足够久远...”她安心且自得地笑了。

孙教授在路上和小芹讲了很多考古的见闻。走到巷口的时候差点撞上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三个人都吓了一跳,那女人撩了一下耳边碎发抱歉了一句便挎着包走开了。孙教授看着她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禁多看了两眼,小芹问:“孙教授,您怎么了?”

孙教授指了指问:“你看刚才那个人像不像你?”

小芹也看过去,那女人衣着价值不菲,不像是住在这里的女孩能够买得起的,不过瞧那窈窕身形和清瘦的侧脸倒是和她有几分相似,这种差距让她徒生出一股厌恶感。她撇撇嘴说:“也没有很像,我可没她那么...”

一上中学,李航家的花销就又多了不少,幸运的是李航爸今年升职做了主任,工资比之前多了八十几块。再过两年如果表现不错还会再升呢,他在饭桌上跟方志慧说的。她笑得合不拢嘴:“真的?这样的话,咱们家又可以多存点钱了,太好了。”

“家里现在有多少现金?”

“一百多点,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我大哥连襟的妹妹结婚,我得随点礼。”

“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随这份礼干嘛,钱多烧的?”

“怎么就没关系了,我大哥都去了,我不去合适么?”

“那是你大哥的亲戚,又不是你的,你非要掏钱充大干嘛?你大哥也是,告诉你干什么,自己去就行了呗,还搭上我们家,知道了消息不去还落的我们的不是。”

“你哪儿那么多话啊,该掏就掏,你儿子结婚了人家也会给的。”

“你打算给多少啊?”

“五十。”

“你是不是有病啊,给这么多干嘛?”

“你再大点声,让大家都听见。跟你说点什么话你就爱着急,五十怎么了,我给你买的鞋还一百呢,现在谁还掏二十、三十块啊,不怕让人笑话。”

“我只知道有多少钱办多少事,你就爱打肿脸充胖子,面子多了有什么用?你咋不为你儿子想想,多为他攒点钱?”

“你就差这五十块钱?教儿子从小就吝啬,没点男子气概,扣扣嗖嗖的成不了大事。”

“就你成大事!”方志慧冷笑道。

“我的钱我还是能做主的,不用你管。”李国平横下脸说道。

门外响起了一片喧哗、笑闹声,传进了三个人的耳朵里:“这小两口还真行!”

“张明亮是工程师,小玉穿白大褂,那赚钱多着呢。”

“年纪轻轻地就这样挥霍,咋不知道省着点呢。”

“人家现在年轻人都时兴‘享受生活’不懂了吧。”

“哈哈享受生活,咱们也跟着沾沾光,走吧!”

门外众人七嘴八舌的拥进了西厢房,小玉他们笑着出门迎接,摆好了瓜子糖果。

孙教授从窗口看见了就问孙婶:“去吗?”

“不去,去那做什么。不就是电视么,有什么可显摆的。”

“你这话说得不对,人家孩子是好心,邀请长辈们去热闹热闹,你拗着脾气不去反而显得自己小气了。”孙教授听她有些阴阳怪气,便压低声音纠正道。

孙婶有些不快:“你怎么老向着外人说话,我不去捧场不做好人还有错啦?你要去你去,我才不想赚这份情呢。”

孙教授见她又钻起了牛角尖,便不再搭话。

小玉和张明亮见人都到齐了,唯独不见东厢房和孙教授夫妇,便私语一阵,拜托刘姐姐照顾大家,就一个人往正屋去,一个去敲李航家的门,张明亮趴在东厢房玻璃上朝里面望了一眼喊道:“大哥大姐,来看电视吗?”

这一家人正抠着气,就不客气地回道:“不看了,谢谢!”

李航在一旁急得直拿筷子敲桌子,拉着长音央求道:“爸妈,为什么不去啊?我想看电视...”

李国平瞪了他一眼,李航便立刻吓得收了声。

张明亮耸了耸肩小跑回家,见小玉正进了正屋的门。

小玉笑问:“孙教授,孙婶,你们来我家看电视吧,就差你们了。”

孙教授放下报纸,笑着说:“好啊,去给你们暖暖场。”

孙婶对上次借报纸的事还心存芥蒂,再加上平时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客气,想必对方也是知道的,现在她反倒来邀请自己,忖度着这是在向她显摆示威么,于是赔笑道说:“我就不去了,屋子还没收拾呢。”

“哎呀,婶,屋子什么时候收拾不行呀,大家可都等着呢,刘大妈和吴阿姨都来了,她们还问呢说你孙婶怎么没来呀?我说我婶指定是忘了,一准儿来。你就来吧婶,现在又演《渴望》呢,你不是最爱看了嘛。看完了我帮你收拾也行啊。”

看小玉的样子是真心的,她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解下围裙看了孙教授一眼,孙教授点点头也劝她去。

“你这孩子,真是的...”两个人开开心心地出了门,孙教授随后关灯,掩上门,临走不忘朝小芹漆黑的屋子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孩子回来了没有。

“那爸爸有钱了能不能给我买个忍者神龟啊。刘小军就有一个,整天在我面前炫耀,爸,我也想要一个。”李航继续试探着。

他妈问:“什么龟?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玩具,日本的。这么大,可好玩了”李航手舞足蹈地描述着。

李航爸立刻板起脸来:“都这么大了还玩玩具。”

他的腮帮子鼓鼓地动着,不紧不慢地嚼完嘴里的菜,还是在李航窝囊又渴求的一瞥中松了口:“这样吧,等你这次期末考试考了第一我就给你买。”李航的眼睛放了光,兴奋又试探地问:“是班级第一吗?”

“你当老子傻啊,你们班里都是榆木脑袋,考个第一有什么得意的。我说的是年级第一。”

李航眼里的光突然灭了,耷拉着头把手缩回了餐桌下面。

期末考试那天早上,方志慧给他煮了两个鸡蛋,买了根香肠,图个好兆头。

李航皱着眉头在妈妈的注视下把那两个干噎的鸡蛋吞下去,有了想要的东西为目标,他比平时更加认真仔细地答题,结果还是没能达到爸爸的要求,只考了年级第三,虽然仍是班级第一。放学了,李航丧气地收拾书包,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满脑子都是那渐行渐远的忍者神龟。

刘小军在门口特意等他,从背包里掏出忍者神龟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哎李航,你不是说你爸也给你买忍者神龟么?不会是骗人的吧?”

李航瞥了一眼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都想得到的玩伴,它正被攥在小军脏兮兮的手里露出半张脸冲他狡黠地笑着,他小声地说:“我爸说我考了年级第一就给我买。这次…还不行。”

小军幸灾乐祸地一蹦一跳地跟在他后面,手里扬着的忍者神龟像是刚刚获胜的战士神采奕奕地在空中上下摇摆,小军特意凑到他耳边笑着说:“哈哈哈,你不是年级第一,你爸不给你买。我不考第一爸爸也给我买,就我有就我有哈哈哈。”

李航停下了,本来心里就不快,受到他这样的嘲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幽愤的眼神忽然转而轻蔑,为了能增添些气势,还学着爸妈的样子扬起下巴用鼻子说话:“哼,你凭什么笑我啊刘矮个儿,我爸说你们是榆木脑袋,都考不过我,就算我考不了年级第一,也比你强一百倍,不,比你强一万倍,一万万万万倍!”

“刘矮个儿”是李航给他取的外号,因为刘小军是全班男生中倒数第二矮,站直了才到李航眼睛那儿,认为这样叫他就能把他贬低到极低的处境。

刘小军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立刻冲李航扑了过来,与他扭打在一起,骂道:“你姥姥的,你才榆木脑袋呢,你还缺心眼呢。”

李航虽然比他个子高但不及他强壮,青春期的他像被拉长的面团,四肢纤细、气力不足,挣扎不过就被压在下面,只能用力地抵住刘小军的脖子,扯着变声期沙哑的嗓子回敬道:“你姥姥!你缺心眼,你去死!”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打得越来越狠,大着嗓门扯出很多只有在大人嘴里才能听到的脏话,地上的土一阵又一阵地扬起来,他们的脸不断扭曲、涨得通红根本来不及咳嗽。

这一幕被刚从办公室出来的班长李正文看见了,他急忙扭过头立刻背着小书包兴奋地跑进办公室,声情并茂地向老师打了报告。

没一会戴着圆眼镜的胖胖的女老师就跟着小跑着过来,像撕强力胶似的把两个孩子分开,刘小军的脸上有两条血印,李航白衬衫的胸口上有一个大大的脚印,右眼窝还多了一块深颜色,不知道是瘀血还是混了眼泪的泥土。尽管站在两边,但两人的眼神仍在不罢休地过招,女老师气急败坏地嚷道:“李航、刘小军你们俩给我消停会!干什么呀,还学会打架了是吧?明天把你们爸妈都给我找来!”

一听说找家长,两个人都蔫了,这次可闹大了。

见他们害怕,她又问:“谁先动的手?”李航指着刘小军抢着说:“是刘矮个儿!是他先动的手!”

女老师皱着眉头训他:“不许给同学起外号!”然后又问刘小军:“他说是你先动的手?”

刘小军喊道:“是他先骂我…”

“行了,你快别狡辩了。平时学习垫底也就算了,今天居然还敢殴打同学…”她不耐烦地打断了。然而刘小军并不服气,孩童的心直口快和急于宣泄不平的委屈继续叫喊着:“是他先骂我是榆木脑袋,我才打他的。老师你不能因为他妈妈送礼就向着他!”

人尽皆知的秘密被一个小孩当众揭露,女老师气恼地揪着他的耳朵,横着一根短粗的食指指着呲牙咧嘴的刘小军说:“刘小军,你居然给老师造谣!你打人还有理了是吧,今天就让你爸妈来!”又指着用脏手捂嘴偷笑的李航:“你也是,你为什么骂人啊?你们两个每一个让人省心的,真不知道磕碜多少钱一斤!”

李航还想解释些什么,但是见老师恼羞成怒的样子估计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想到爸妈知道后火冒三丈的嘴脸他就害怕,忍不住哭了起来,沾满土的手在脸上抹来抹去,让本来就瘦小的脸在这时候看上去就像是战场的小逃兵。女老师见状鄙夷地压低眼皮撇嘴说:“你们回家叫爸妈到我办公室来,咱得好好说说这事,在学校里头打架,想反天啊?”

两人斜着眼交换了好几次眼神,每一次无不透露着感同身受的恐惧。无形中,两个小仇人在共同巨大的敌人面前化干戈为玉帛了。

他们都磨蹭着不敢动,女老师拍桌子下最后通牒:“我警告你俩,你俩要是不去,明天我自己登门拜访事就没这么简单了啊!”听后,李航和刘小军就争先恐后地飞快地跑出了学校,女老师知道他们不敢逃,就冷哧一声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回了职工宿舍。

听了老师添油加醋地笑着叙述这件事,李航爸妈瞪着眼睛、嘴唇用着劲,好几次都忍住把他痛打一顿的愤恨,威胁说回家再打,老师厚笑道:“哎,别这样李航爸,孩子还小,犯了错也不至于要打呀。”

听到老师这么一说,李航对她的看法复杂了许多,怎么一会儿像是怒目金刚似的凶狠,怎么一会儿像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莫非老师去四川学过变脸?

刘小军的状况也不比李航强到哪儿去,黑胖的脸蛋上隐约有五个指头印。出了门,两家谁也瞧不上谁。刘小军爸爸是个身材短小却又结实的工人,脸晒得黑红黑红的,大眼睛瞪得溜圆,性子火爆的他给儿子做了个含沙射影的典范:“儿子,你记住了,打架咱不怕,但别孬,咱可以学习不好,但绝对不认怂,以后啊,别跟这种背地里嚼舌根,装模作样的人家玩,真他娘的掉价!”

说完带着些挑衅意味瞥了他们一眼扬长而去。

两个少年已经冷却了的争执让家长又升温了。

方志慧刚想上前争辩就被丈夫拉住了,“别闹了,回家再说,让人看笑话。”他小声说,方志慧甩开了他攥她胳膊的手,指着李航对他说:“李国平,你没看见咱儿子被打成这样了吗?你还像个缩头乌龟似的怕这怕那的?”

李航爸瞪了她一眼,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给我回家!”方志慧便忍住了气没再发作,跟着回了家。

一家三口一声不吭地直奔里屋,李航在后面跟着怕得直哆嗦。他已经做好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准备了,紧闭着眼,脖子缩进肩膀里,等待着雨和雷的击打,没想到他爸妈只是重重地把门关上从鼻子里长叹出一口气,坐在凳子上。他爸瞪了他一眼,然后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小子会打架了是吧。你说说为什么打架?”

“因为…他跟我显摆他有忍者神龟,我不服气就说他学习不好,然后…”

“打架就打架你还那么废物没打过人家,他脸上那两道血印是你给挠的吧?怎么就使些娘们招数啊。真给我丢人。”李航慢慢抬起头,发现爸爸并没有要打他的意思,就逐渐放松下来。

方志慧问:“儿子,你告诉我,你俩谁先动的手?”

李航支支吾吾地如实交代经过,果不其然换来李国平的一阵数落:“你才是榆木脑袋啊,这种话你居然给别人说,真是气死你老子了。”

方志慧也在旁敲侧击地叮咛,最经典的软硬兼施联合教育在他家从不落伍,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台词:“我们养你容易吗,你不给我长脸还净长脾气了是吧。”“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要是你姐姐活着的话我倒是还能省点心。”“快给我学习去,别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李国平官做得越来越大,脾气也长了不少,周围人都发现了,除了他自己。方志慧尽管也厌烦他这副故作姿态的官腔但也得看他脸色说话,况且在教育儿子的事上,她不好总袒护儿子,认为说说孩子没坏处,小树还得定期修剪枝杈呢。

教育儿子是让他获得尊严的最简便的方式,且不会受到质疑和反抗,看到儿子畏缩害怕的样子,他的满足感甚至超过了教育本身。

随着年岁的增长,李航和爸妈就越疏远,也许是那件事造成的病根,也许是天性使然,他说的话越来越少,有事没事就在学校呆着,问起来理由永远是令爸妈无法反驳的学习。方志慧的工作还是那样,不温不火的,他爸倒是总三天两头往外跑,有时晚上还不回家。时间长了他就开始怀疑爸爸是不是像隔壁班的胡大明他爸一样养小老婆了,虽然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两个很像,他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自己的猜测告诉妈妈。

其实方志慧早就想到这方面了,自从在丈夫出差回来的公文包里翻出一瓶外国香水的时候她就怀疑了,她从不喷香水,那这东西还能是给谁的呢,她留了心也没问。因为她没有证据,直接劈头盖脸的盘问对她没好处,也问不出什么来,她需要证据。

她既想证明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又不愿或者说是害怕接受丈夫出轨的事实。正在她两难的时候,时机就不偏不倚地撞到她怀里了。那天李国平酒气冲天地晃进了家门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方志慧忍着脾气给他宽衣解带,就在那时她闻到了一丝香水味,仔细回想起来,女人敏锐的直觉和近乎魔法似的第六感让她十分确信,终于对上了!她盯着眼前刚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回来的酩酊大醉的丈夫,咬着牙给他盖上了被,拉着被角直直蒙上了头,她真想捂死他,可是李航不能没有爸爸,他还要再尽责任,还不能现在就死掉。她又把被子掀开,把自己的枕头挪远,不再管他自己睡了。

第二天和他对峙的时候她以极其自信的态度得到了丈夫确实出轨的亲口证明。这件事她没惊动儿子,也不能和李国平硬碰硬,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离婚,日子还得接着过呢。她只能在没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把头闷在枕头上放声痛哭,抱怨自己命运坎坷,为家操劳了十几年,把青春都奉献给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男人,连一个完整的家都守护不了。渐渐地,她把这份对丈夫的怨念,对命运不公的愤恨和对自己的同情都加到了李航身上,她总是控制不住地朝他发火,即使不是他的错,也要闹到他痛苦地低头认错或者不再反抗才罢了。从李航的妥协和委屈里,她仿佛用另一种方式得到了惩戒丈夫不忠的快意和慰藉。渐渐地,至少在这爷俩眼里,她变成了一个疯婆子,不可理喻。

李国平挣的钱越来越多,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因为唯一挂念的儿子不经常在家,又不想面对那个黄脸婆,面她无休止的哭诉和指责。后来她只请求他能够为儿子多留些钱,不要都给那个小老婆,他答应了,因为那也是他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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