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确定关系以后,周俊良来找小芹也没那么频繁了,只在某些晚上敲一下门玻璃冲她挥手然后再一步一步送她回家,他们刻意走得很慢,让短短的路走到黑夜点亮所有路灯时才看得见尽头。周六日的时间交给恋爱,或去公园散步或去看电影,两个人的相处方式总是那么恬淡,就连第一次接吻时的喜悦与害羞也是细微到不易察觉的,但是每当他牵她的手刚触到指尖的那一阵如电流般的悸动却从没消失过。
小芹曾含蓄地问过他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边吃饭边等她了,他说:“因为饭菜不合我胃口。”
她满脸疑惑:“那你怎么…”周俊良眯着眼等她说出后半句话来,她就立刻懂了,轻抿的嘴角在双颊红晕的烘托下变作幸福的痴笑。原来他打她的主意已经这么久了。她在心里闪过一丝担忧——他的思路简直太缜密了,面对想要得到的东西就像是伺机而动的猎豹,埋伏在高而密的草丛之间,不露声色,等到出手的时候又是快、准、狠,猎物根本无法应对。只不过猎豹的武器是锋利的爪牙,而他靠的是藏在巷子里的酒香,让人不知不觉地循着香味自投罗网。他比她大五岁,和他在一起时他身上沉静、温和的力量让她觉得特别有安全感,有些可靠让她想起了只在她生命里前八年出现过的父亲,有些踏实又像是温文尔雅永远慈爱的孙教授,望着他英俊自信、棱角分明的侧脸,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好陌生好遥远,他的眼神看似流连于自己,却又像是一转眼就可将她看透,下一秒的目光又投向了不可知的远方。她摇了摇头,他明明就在眼前,把她的手攥在手里,五根白嫩有如女孩子的修长手指牢牢地扣住她冰凉的右手,温热从掌心传导过来,慢慢融化她内心的冰层,怎么也不像是会放开自己的样子。她再次望向他的侧脸,阳光投下的阴影让他的鼻梁更加高挺,眼睑下的黑是长睫毛投下来的光影,她好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瘦削俊朗的脸颊,看看他的眼睛里到底藏了什么不为她所知的东西,想着想着心生一阵狂喜,和这样一个英俊有为的男人手拉手走在街上让她骄傲,不自觉地抬起了头来,于是这不合时宜的担忧只存在了一瞬,却好似在心头紧紧地缠了好几圈。
小芹见周俊良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不禁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条件反射地说。
“我看你有些不开心。”小芹小声嘟囔。
周俊良叹了口气说:“无非就是工作上的事。”
“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还是和人吵架?”
从前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遮掩着过去,说到那个份上她也就不再过问、不了了之,但她今天想要再多了解他一些,就多问了一句。
没想到他今天破例地讲出来:“没什么,就是上司给我穿小鞋,明明是我负责的项目,花了我半个月时间终于弯成了,最后反而全都归功于他头上,还当众挑我的错给我难堪。”
小芹不太懂得那些职场上的勾心斗角,自知也帮不到什么,就只能为他隐隐地担心,宽慰道:“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在职场里混嘛这些也是在所难免,老板这样行事早晚会不得民心的,你先忍一忍,等过段时间也许就好了。”
“嗯。”周俊良心里很不痛快,这种不痛不痒的开导他听得都快免疫了,几乎每个人都在劝自己隐忍,可是他们自己也知道,一味的退让只能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一步退让就要步步退让,难不成要永远被人骑在头上吗?他不想再谈这件事,就岔开了话题。
胡同里熟稔的街坊早就看出了小芹交了男朋友的事,在周俊良第一次送她回家时,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为二人保守秘密,打一老远看见俩人手牵手走过来就抱着胳膊满脸欣慰地目送,不说一句祝福的话也不瞎打听唠叨,他们每在这里走一回,这些热心的大爷大妈们就在心里把他俩的婚礼演习了一遍又一遍:婚礼要用什么手捧花?红玫瑰的好,瞎说,现在都流行白玫瑰了,谁还要红玫瑰,真老土!伴娘是谁?肯定是玉红了,两人那么要好!小芹的亲友这样少会不会被人家笑话?亲友少我们这些邻居就都去捧场不就行了!婚礼在哪办,得去市里吧!那男的穿得那么好家里肯定很有钱,肯定在市里,说不定还能去国外呢!包老板的女儿不就是夏天在泰国办的婚礼,泰国什么时候都是夏天,真老土!得了,礼成!俩人默契地在离大院还有一个街道的地方分开了。
说来也巧,三儿有天晚上提着胶桶去街角倒垃圾,刚一转弯就看见了一男一女灯下相拥、你侬我侬的场景,他刚迈出去的右脚就马上踢着鞋转了一圈收回来,然后猛地意识到,刚才那个女人好像是小芹,虽然背对着他,但那匀称修长的身形他认得。自我肯定地点点头,他就折回去伏在墙角探出半个头来看。俩人这时已经分立两边,说笑了一阵就挥手告别了。
三儿听了半天也没听真切,刚想凑近些就看见刚才路灯下的“小芹”冷着脸从他面前走过,而且并未打算停下脚步或者和他打招呼,眼看着她越走越远以至于都路过了大院门口,他就喊住了她:“小芹妹子,你去哪...”那个女子回过头来看他,池宝丽蹙眉问:“你叫我?”
三儿瞧见了正脸才发现认错了人,错把对方认成了小芹。
三儿急忙摆手赔笑道:“没有没有,我认错了,不好意思啊。”手里的垃圾桶在胳膊上晃来晃去差点磕在宝丽身上,宝丽嫌鄙地往后退拂了拂衣袖,将肩上的包往上一提走开了,红色漆皮高跟鞋发出“磕嗒磕嗒”的清脆响声。
三儿心里还在疑惑:“怎么会这么像呢?”再等抬起头时就撞上了小芹惊讶的眼神。
“三哥,你怎…怎么在这儿,难道刚才,你都看见了?”她忌惮地回头朝路灯望了望,两眼睁得贼大,将手提包捏得更紧了些,三儿连忙尴尬地笑笑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刚出来倒个垃圾。”说完晃荡着手里的垃圾桶给她看,来证自己的“清白”。
小芹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心下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但又想想三儿又不是什么外人,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就凑近冲他一笑:“三哥,刚才那个人是我对象,嗯…你先别告诉我姥姥呗,我想等稳定下来了再告诉她,好吗?”扑朔着长睫毛的眼睛在灯光下比白天还亮,谁看了能说一个“不”字。
三儿因为窥破了人家的秘密本来就有些过意不去,也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偷听到的人还偏偏是小芹,怪不好意思的,他的手在松垮的白背心上抹了抹,背过去也不是,挠头发也不是,就说:“啊,你放心,我…我绝对不出卖你!我…不是这样的人。”声音越来越小,显得越来越没有底气,小芹还是开心地说:“谢谢啦,那我就先进去了啊。”
她那只没有拎包的手提了长长的裙摆转了一圈就飘进了院子里,三儿看着她进去了才转过头,提着胶桶的胳膊也垂了下来,并没有被她欢欣的情绪所感染,没想太多他还是去倒了垃圾。不过,困扰他这么久的疑团终于解开了,为什么小芹近两个月这么欢快,不施粉黛的她频频为自己的脸蛋涂东抹西,一块粉一块红怪好看的。看她这样花费心思,她一定很喜欢那个男的吧,三儿在心里想,悠着空胶桶晃进屋,进屋前也提着长长的白背心底边转了一圈,吹着轻快的口哨飘进了屋。
晚上枕着月光入眠,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自己独身行走在一片望不着边际的泛黄的矮矮的芦苇荡(或许是芦苇荡,因为他不认识太多的草木),硬脆的茬子将他裸露的腿刺得生疼,就不得不弯腰用手不停地拨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去哪里,只觉得保持这个姿势久了,腰背有些酸痛,于是他停住了,叉着腰向后仰,松松筋骨,等站直身体再来看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全变了样:周围与膝盖齐平的芦苇荡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像芦苇荡般数不清的小矮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身上披着诡怪的服饰,白底黑点,他们簇拥上来,眼神木讷,小小的嘴唇像是昆虫的翅膀一直在动,嘀咕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乱嗡嗡的声音吵得他头疼。突然他们之间一个人大笑起来,接着两个三个,笑声连成一片,后边推着前边从遥远的地方像水纹一样波动过来荡漾进他的耳朵里,这笑声让他有些心虚,发憷。渐渐地笑声又变成了嘲笑,放肆地传遍整个山野,回声和笑声一起逼迫着他往后退。地面湿泞,每次把脚从泥里拔出来都会有些吃力,他越往后退,笑声逼得越近,但是小矮人们就成群结队地立在原地,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芒,突然,他好像撞上了什么,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后背,他不禁后退一步,那女人回头,映在眼前的居然是小芹的脸,小芹对他浅浅地笑,飞快地在他左侧脸颊轻轻吻一下就飘走了,在风中她的白裙子摇曳着,摇曳着,再也没回头,她从小矮人们上空略过时,那笑声中又夹杂着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仔细听才发现是自己在叹气,紧接着他就叹着气醒了。
睁开眼时,天还是黑的,他抬头借着月光看了眼表,现在是凌晨两点半,窗帘靠近窗口的一半被月光染成了乳白色,剩下的一半贴在墙上是黑灰色,夏夜的风吹的帘子一扇一动,将凉丝丝的风吹送到他枕边,发间的汗受了凉一哆嗦就顺着皮肤纹理滑了下去,留出了空地给风钻进来,整个人都清爽了一下。三儿面无表情地掀开夏凉被坐起来,意识格外地清醒,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这份沉重和憋闷是什么,但是那句残缺的歌词经过一场梦突然间就完整了:“纵花般美丽难逃陨灭,竟爱你之深不忍祝福。”没错,不忍祝福。
自己又回味了一会儿,觉得满意了。已经不困了,但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他就继续躺回去,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刚才的笑声,它们从梦里走出来钻到枕头里去了!三儿睁着眼睛半天才睡着。
小芹也做了一个梦。她和周俊良捉迷藏。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本来开开心心地像是在玩笑,可是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力气很快耗尽了,就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可他没听见似的继续跑着。小芹又急又气,索性停下来跳进一旁的木箱子里,悄悄合上盖子只留一条缝隙好往外面偷看,狭小的空间,鼻息混着木屑的生味和香味一翕一翕地扇动,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相信周俊良会再回来寻她,果真他就真的回来了,一脸焦急的样子,她意识到自己好像玩过火了,但又不敢这个时候出去。等他把四处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动作不似平时的温和而有些粗鲁,渐渐地面露愠色,还踢飞了她右边不远处的纸盒子。小芹心上生了些恐惧,就默默地把盖子盖上,蜷缩回小小的木箱子里抱着膝盖不敢发出声音,仿佛在外面找她的人不是男朋友而是杀人魔。她就那么闭着眼等待,不知道是在等周俊良把她从黑暗中解救出来还是等他离开,就是在等着,没有时间,没有退路。木箱子里没有时间,隔断了她与外界世界的唯一联系。她觉得过了很久,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的时候,才抬起颤抖的眼皮,双手小心翼翼地往上托着死沉的木盖,头一点一点往外伸,像是惊喜盒子里的万圣节兔子,生怕有人从后面出来吓她一跳,但心里又有那儿一点期待有人给她一个惊喜甚至是惊吓。等她出来后看不见一个人,寂静地可怕,好像被谁监视着,而四周呢,被周俊良翻乱、踢飞的物体都躺在原地,只有人来过的痕迹,却不见人影。他没有找到她,还是说不想找了呢,这就是她醒后才思考的问题了。但她清楚地知道他走了就无处可寻,也没选择任何一个方向去追,就对自己说:“该醒了,你听...”于是她就睁开了眼,眼睛湿漉漉的,有风雨来过的痕迹。耳边尖刺的闹钟声还在响,她往床边挪挪,把它关掉,胳膊垂在床沿、头埋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就这样过了几十秒,她面无表情地坐了起来,抓了下头发,抱着膝盖陷入了沉思,心里还在生周俊良的闷气。
下了床,就看见姥姥在厨房里忙活了,老人的双腿已经弯成了罗圈腿,走起路都是一挪一蹭的,嘴里一直不自觉地念念有词,这是年老无法避免的症状,缺少陪伴,晚辈又不喜欢听自己唠叨,孤独、无助又渴望尽力,却又因为落后而被嫌弃。小芹就这样看着,心中是无尽的心酸,她想不出这个背影是在从几点开始孤零零地背对着风霜操持这个家,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默默忍受着孤独和岁月的侵蚀,想到死亡时会不会害怕…她反问自己这个外孙女是不是过于自私了,只关心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大无谓的哀愁,只在幸福的时候肯和姥姥分享她的世界,可姥姥从来没有向自己抱怨过这些,越想越是自责,她叹了口气,粗略地束起头发就去懒洋洋地洗漱了。
姥姥见她出来便慈祥地笑着拍了她后背一下说:“懒丫头,快醒醒!待会该吃饭了。”
“做了什么呀姥姥?”
“熬了点稀粥,我往里放了点莲子百合,我看你这几天有点没精神,给你补补气血。”
姥姥几乎从不过问自己的事情,总是默默地观察,然后精心准备好自己的心意,哪怕外孙女不需要。这些年来,小芹给她的钱还有早年间的省吃俭用她攒下了不少钱,对自己却是吝啬得不得了,连治心脏病的药也不舍得买。犯病的时候只靠在墙上一点点出溜到地上,捂着胸口哎呦,等过了心悸的劲儿就再做深呼吸,一口一口谨慎地舒着,抖动着吐出来,断断续续地吸进去…每次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平静了,她甚至为准确地把握自己的病情而骄傲。有一两次被小芹撞见了,小芹心疼地怪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病情还不买药,她还颇为自豪地向外孙女展示自创的自我疗愈过程,可笑又可怜地闭着眼睛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吟,小芹看在眼里心如刀绞,一直在责备自己对姥姥的关心还不够,这次是被自己撞见了,以前和日后还会有多少次让她自己一个老人家承受呢。于是,当天她就去市里买25块一瓶的心脏病特效药,据说吃下十分钟内就能平复,没过多考虑,她买了两瓶回来。怕姥姥心疼钱,她谎称单价是10块钱,就这样姥姥还是嗔怪她乱花钱,但可以看得出姥姥心里还是开心的。
她还在想那个梦,心里有些挥之不去的不快,于是就发呆地一直牙咬着筷子尖,姥姥拿筷子敲了三下她的碗才把她的魂儿叫回来:“丫头,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啊?跟姥姥说说。”
“没事啊…姥姥。”她还是太嫩了。
姥姥放下碗筷,手臂支在桌子上和她较上真了,非要问出点什么来:“我不信,你跟姥姥说实话。这几天你越来越不对劲,打扮那么好看是见谁去啊?你平时不是说穿素点好吗,咋又是红裙子又是涂口红的?小嘴儿那么红是去上台子啊?”
她妥协了,觉得迟早都得让姥姥知道,就索性说出了实情:“姥姥,我没想瞒您,我…谈了一个对象。”姥姥笑了,似乎并不意外,继续问:“他多大了,做什么的,家住哪儿啊?”
“哎呀,姥姥,你这是要干嘛呀?”小芹无奈地笑起来。
“了解一下未来孙女婿呗,快点说。”
“他比我大五岁,在一个公司做经理,家…不知道在哪儿。”
姥姥哦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问:“不知道?他没带你去过?”
小芹连忙解释着:“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再说了就算他让我去我也不会去的。”
姥姥满意地笑了:“那就对了,女孩子在外啊要矜持,要懂得自重。多长点心眼儿,省得让人占了便宜,男孩不在乎这些,女孩可就不一样了,最珍贵的东西你知道什么吧,知道我就不说了,反正你要记住把人看仔细了再托付,这样我就算死了也安心。”
“姥姥,你又这么说!”
“好好,我不说了,冲着你姥姥也不舍得死,还得跟着你享福呢。”姥姥眉开眼笑地拿起筷子也让她快些吃饭。
过了一会儿姥姥又跟想起来什么似的,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姥姥再问最后一句啊:他对你好不好啊?”
她没想到姥姥会问这么肉麻的问题,当时就愣住了,点点头说:“他对我挺好的,细心又体贴,脾气也好,不会欺负我的,您老就放心吧。”
姥姥欣慰地点点头,抹了把眼角的泪:“那就好,那就好啊。终于有人能替我照顾你了,你爸妈也就终于能安心了。”
一提到爸妈,小芹脸上的表情就消失了,从眉眼间能看出一点忧伤的苦味,但没持续多久她就微蹙着眉毛生气似的撒娇道:“姥姥,扯太远了吧。说得像我已经嫁出去了一样,怎么,照您这意思,我嫁出去了你就不管我了呗?”
“你这丫头,你要是嫁出去了就是你们两个人的家事了,我这个老太太去插手还不让人骂老不正经?”然后满脸爱意地看着她,枯瘦的老手上举着摸她柔软的鬈发说:“成大姑娘咯。”
小芹似乎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姥姥这张脸,脸颊两侧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老年斑?稀疏的眉毛生得杂乱无章,薄薄的眼皮一层一层地耷拉下来粘在眼角,半包裹着的黑眼珠也有些浑浊,笑起来时鱼尾纹叠得很深,笑声也不连贯,像卡了一口咳不出来的老痰,身上、嘴里也有了老人味儿,还有嘴巴,坏牙齿被拔掉又没有新牙齿补上的缺口被干缩的嘴唇遮住,但还是会隐隐露出凹陷的痕迹,姥姥这副模样和广告牌上精致有活力的提着收音机跳舞的老年人完全不同,她大半生一直在田地里忙活,风吹日晒让她的皮肤粗糙逡黑,腰间盘突出和风湿在天冷的时候会没日没夜地折磨她,由于常年劳作,手指关节变得粗大,哪里还像是女人的手,这半生的操劳让她以女人单薄的身躯承担了男人的重担,照顾着一大家子,年近古稀也不曾享过一天福,她所谓的清闲只不过是无事可做的独处罢了,在每天日出日落中守望她挂念的人回家。小芹还知道,姥姥脸上的沟壑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皮肤也会越来越松弛,眼睛再不似从前那样明亮,后背会逐渐地弯曲再弯曲,瘦弱的双腿力气越来越小,直到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最终安静地躺在一个小盒子里再也发不出爱她呼唤她的声音。不敢想,不敢再想,她无法想象没有姥姥的日子,她该怎么捱,就垂下头匆忙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自从姥姥步入了70岁,身体每况愈下,却还瞒着她,这最令她着急。经过今天的观察,她才意识到自己对姥姥忽视太久了。当姥姥抚摸她的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抱住姥姥,把这些年所有的自责和想弥补的关爱全都拥抱进她的怀里,贴近她暖暖的心脏,说我爱你。可她还是没这样做,她们之间从不做这些肉麻矫情的事,虽然都明白彼此心意,可就是谁也不说,像极了中国大多数的家庭关系。
隔天周俊良刚到公司,每个人都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紧接着低下头去。他不解,回到办公室问秘书:“公司发生什么事了么?”
秘书有点为难地凑过来说:“副总经理昨晚被人给打了,今天还在ICU里躺着呢。”
“什么?抓到人了么?”周俊良有点惊喜,面容上尽力不表现出来。
秘书摇摇头说:“没有,打他的地方没有监控也没有目击证人,现在还没有醒。”
“好了,把众安集团的审核表拿给我吧。”
“是。”
周俊良用指关节敲着桌子,思忖那人是谁,怎么会这么巧,前天刚跟自己有过节,第二天就把他打进医院。
正想着,有人敲门,周俊良晃过神来说:“请进。”
赵英杰笑着走过来说:“怎么样,解气了吧?”
“难道是你?”他有些不可思议。
赵英杰不语,哼着歌坐在他的桌子上,玩他笔筒里的钢笔。周俊良凑近,低声厉色道:“你疯了么!万一被抓到了可是要坐牢的。”
赵英杰眯着一只眼睛将笔瞄准,投进笔筒里,喊着:“yes!”随即搂过他的肩膀说:“你担心我啊?”
周俊良恼羞成怒地挣脱他,活动脖颈松了松领带。
赵英杰跳下桌轻笑道:“怕什么,我特意选的地方,没有监控,也没有人看见,就算他醒了也不知道是谁打了他。”
“你怎么...”
“你问我怎么让刘世昌到那个地方么?这还不简单,我到他常去的夜总会蹲点。那天晚上让小姐灌了他很多酒,就不免跑厕所,我把厕所门从里面反锁,从窗户出去。这样他就只能去外面解决,夜总会后身有片空地,我料定他自然要到灯光暗的地方,我就躲在那儿,趁机从背后给他一酒瓶。”神情满是得意的颜色。
周俊良舒了一口气,瞥见他的右手缠着几圈纱布,不由得蹙眉。赵英杰觉察出他的情绪便晃晃右手大笑说:“这就是奖章。”
周俊良皱着眉头说:“你这样行事太鲁莽了,万一有哪个环节出错你就完了,你没想过么?”
“我就是为了你,我不怕,我心里有数。你也别有心理负担,但你要在心里永远记住这一天。走了。”说完便留给他一个潇洒离去的背影。
周俊良心里五味杂陈。
宝丽的债务不仅还完了还偷偷攒下了不少积蓄,她终于可以离开酒吧了。辞行那天,好姐妹小红为她送行:“宝丽,你以后想好要做什么了吗?要知道我们也不再年轻了,不如尽早找个好人家嫁了吧。相夫教子,下半辈子过得安稳一点。”
宝丽握住她的手,笑说:“我也知道我们的出身不好,做别的更难。但是,老实跟你讲,我还是不死心,不想一辈子就这么下去了。万一嫁给一个像我爸那样混蛋无赖的人不就毁了吗?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年你我还不清楚么,男人都是一路货色,靠不住的,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又是一副嘴脸。我从前几年就在想,与其仰人鼻息过活,不如要我们女人自己做主才行。”
“那你是已经有了打算?”
“是的,我租了间店铺,打算拿来开间饭店,店面虽然不大但位置还不错,就在隆顺药房的西边第五家,等开张了,你一定要来捧场啊。”小红看见宝丽的眼里分明闪着光,那是酒吧女孩已经熄灭了的东西,此刻分明在她的眼中复活了。
小红既感动又兴奋,她掏出手绢来拭泪说:“我好舍不得你,但又想让你走...”
宝丽抱住她安慰道:“好了,又不是以后不会再见了,等你不想干了就来找我,咱姐妹两个一起把买卖做大,你说好不好。”
小红点点头说不出话,挥别了宝丽便转身钻进了酒吧里,不忍再看她远去的身影。
吃过饭,小芹就去上班了。她刚一进门就看见李春秋和玲子正侧着身子捂嘴朝她的方向偷笑。她狐疑地向后望了望,什么都没有。就问:“你们笑什么呢?”她俩讪讪地收了嘴角,站正了身子,李春秋撇着嘴说:“我和玲子都在说羡慕你找了个好对象啊。”最后几个字她故意扬高了声调,听得小芹特别不舒服,“啊?你们怎么知道的?”她有些惊讶的,因为只和玉红说过这事,而且还是玉红问她才说的,谈恋爱向来都是两个人的事所以她没必要给不相干的人知道,她自己绝对不会开口,而玉红应该也不会说出去的,她不是那种会在背地里说人家闲话的人。玲子故作亲近地过来拉她,刻薄的嘴唇上下一碰:“小芹啊,这种事有啥可瞒的,大家都知道了。他就是前几个月有一阵一直来咱们店里找你的那男的吧?”
“他那时候不是来找我的,就是吃饭啊。”“
“快拉倒吧,三天两头朝这跑,还是一个人,每次还都找你,啊?你信么?”
李春秋又在旁边开始应和:“谁能信啊,也就是你啊傻丫头。哎,你也太好命了,现在手拿大哥大的才有几个,偏偏你家这位就有,你说是吧玲子?”她搂着她的肩膀亲热道。
玲子瞅了她一眼说:“是啊。傍上了他这么一个大款,小芹啊,我看你就不要上班了,他完全养得起你你说是吧,女人嘛,到底不都想找个好人嫁了么。你呀,趁着他还喜欢你,还不得抓紧机会?”
她们的粗鄙和露骨毫不怜悯地揭开了小芹不敢面对的那层深意,她恨自己明明懂却装作不懂的清高,又忍不住为自己作苍白重复的辩解,她不敢说自己丝毫没有动过那份心,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完完全全地依赖一个男人,一个随时都可能会变心的男人。小芹小时候就看见过爸爸妈妈吵架,吵得最凶的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听到了爸爸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他们以为她不记事,直到最后双双化为连理枝也没有解释。再后来,小芹就被接去和姥姥生活。
“你们瞎说什么呢,什么叫傍上啊,不会用词就别瞎说。”还没等小芹开口争辩,玉红不知从什么地方救星似的赶过来替她说话。小芹向她投取感激的目光,从黄鼠狼的臂弯挣脱出来跑到她身边。
李春秋她们见了,冷笑一声说:“哎哟,怎么这么不识逗呢,我们在开玩笑啊没看出来么?至于动这么大肝火么。”
“是啊,你问小芹,我们也没说什么啊,就是替她高兴呢。”人类的假笑皮笑肉不笑,面笑心藏刀,在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迫和想要干呕的感觉,十分的反感。尽管如此,顾虑到还要在一起共事,小芹还是平心静气地说:“谢谢你们的祝福,他确实对我非常好。不过我想,还是要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就行了,不好太张扬。”小芹挽着玉红的胳膊转身走了,还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不用你们操心。”
剩下原地的两个人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把手里的抹布摔得老远。
玉红小声笑道:“哈哈哈哈,可以啊你。怎么样,解气吧。”
这事没那么容易完,嫉妒是女人的天分,比较是下意识就会做的事,而祝福是最慷慨的给予。女人的幸福如果不能自给,就要从比较中获胜取得了,知道“别人过得没我好”是件多么痛快的事啊!别说这种想法你没有,我们实在是隐瞒的高手。
脑子里没有山河的人又怎么能指望她们肚子里能撑船呢。
李春秋嫁了同乡的一个大她是十岁的男人,那男人整日喝酒打牌,不好好工作,欠了一屁股债,她只能一周七天都在打工来贴补家用。小芹也是在撞破她的秘密之后才发现,心里越自卑的人越要表现出自负和蔑视来捍卫自己的自尊,不想被别人瞧不起就要先看不起别人,这种人像刺猬,越是自卑就越是自负。
而玲子更是没读过多少书,小学还没毕业就出来找活干了,在她和父母眼中,知识是最无用的,因为不管上了多少年学,读了多少本书,还是得吃喝拉撒,还是得为别人打工赚钱,还是会被压榨,你看,没什么两样嘛!何况是个女娃子,读什么书,以后嫁个好人家就是最好的归宿了。连她自己都认可。
约莫别扭了一个多星期,晚上快七点了,周俊良准时在门外等着,向里面招手,李春秋先看见了,就用胳膊肘捅捅正在擦杯子的玲子,脸歪向一边示意:“哎,你看呐。”
玲子看了一眼撇撇嘴骂了句“贱胚”,仍旧在擦。
李春秋咬着嘴唇,嘴角勾了一下,握住玲子拿杯子的手,说:“玲子,你想不想整整她?”玲子想了三秒,眼神里就全是坚定和顺从了。那三秒的善良像是从不属于她的一面,很容易就被阴暗面倾覆了。
李春秋满意地笑了,贼一样的丹凤眼左右快速瞟了一眼,就凑到玲子的耳边说悄悄话了。
听完,玲子有些担忧:“她会嘛?”李春秋眨了下眼以表确认。
玉红五分钟前就被丈夫接回家了,这时小芹也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回去。李春秋招手把她叫住:“喂,小芹。”
小芹回过头嘴角还带着笑意,“嗯?怎么了?”
她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该你最后打扫卫生,然后关店门。”
“为什么,今天不该我啊,我上个礼拜就做过了,一人一个星期嘛。”
玲子插嘴:“秋姐是咱们的领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芹有些着急地看了眼窗外,此时的周俊良正背着窗户抽烟,蓝灰色的烟雾缭绕,一丝一缕袅袅升起,举在耳边的大哥大分外明显。他在外面倒是悠闲得很,她在心里有些埋怨。
李春秋假惺惺地轻拍在玲子的胳膊上,责怪地说:“哎玲子,别这么说,好像我仗势欺人似的。小芹啊,我之所以让你打扫不是因为我是领班你就要听我的,而是因为你上个礼拜的打扫不够干净,不合格。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做一遍,不然我告诉了老板,他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啊,你说呢。”
小芹真是百口莫辩,心下忽地记起她在台阶上恳求似的情形,疑心是否是这个封嘴的缘故,还是说上午的对话让她觉得折了面子才要伺机报复。可李春秋若是想非要整她,那么不论找什么理由扯什么谎她都得接受,想要在这家店里混下去有些时候就不得不低头,尽管她平日里已经很低调了,可麻烦和嫉妒从不挑人,而且还会作怪地专往老实人身上吸,反而越是张扬的人越能得到人们的关注和赞赏。
“怎么就不合格了,春秋姐,这评判标准是谁定的?我想问清楚。”小芹坚定地问,玲子看着李春秋,她担心的对白还是出现了,李春秋此刻的眼神里暗火熊起,却还是面带微笑,显得整个人都阴森森的:“咋了,还得拿个白皮书给你?”
“可是,就算是要我重做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现在都好晚了。”
玲子听了又火了:“你这丫头,怎么,自从傍上了有钱人就敢叫板了是吧?说你不合格就是不合格,让你做就做,你不服?找老板啊。看老板是听你的还是听春秋姐的。”
两个人站在她的对面,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明明都知道彼此都在打什么算盘,还要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演戏,耍这样不高明的手段,真是恶心。可是碍于老板的这座大山和眼下的实务,小芹还是默然接受了。此刻窗外的周俊良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就放下手提包重新穿上围裙,去拿扫把拖布拖地了。
李春秋和玲子也不干了,故意在她面前慢悠悠地解开围裙,掸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挎着彼此的胳膊有说有笑地出了店门。
小芹叹了口气,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的软弱和那两人的歹毒,她不明白,或许明白但不理解为什么她们这么针对她,也想不通究竟怎样才能摆脱她俩。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粘手的猎物进了人家的手掌心是不会轻易脱逃的。她往窗外又望了一眼,还是没看见他。
王三儿下午骑了借的自行车办事,回来的时候天刚擦黑,胡同里的灯还没亮,道路许多都看不真切。在转弯前他拨了几下车铃,没想到迎面撞上了躲闪不及的李阿明,三儿赶忙下车支起车梯子,想去搀扶:“没事吧?真是对不住。”李阿明甩开他呲着牙揉了揉腿,这一下貌似撞得不轻,他撩起裤管小心查看,红了一片但只是擦破了些皮,三儿也凑近想看,他便立刻将裤腿放下,艰难地起身责骂道:“你长没长眼睛啊,怎么骑的车?还‘有事吗’,当然有事!差点撞死我。”说完又吃痛地揉揉那条腿。
三儿赔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天黑没看清,再说了我不是大老远的按车铃了吗,你没听见呐?”
“你按不按铃和撞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按了铃撞我就没事了?”李阿明不屑地说。他与王三儿年纪相仿,小时候总在一起玩,后来长大后李阿明出去读书,回来后在镇上讨了个清闲文职做,便再也瞧不上没有正经工作的三儿了。三儿虽觉得可惜,但经过几次的示好无效后他便认定是失去一个朋友了,没有怨恨也没有多伤心。
“那倒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按车铃是想提醒你有车过来,让你小心点,而且我的速度又不快...”
“等会!你啥意思?你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啊?你速度不快能把我撞这样?”李阿明嚷道。
也许是才入夜人家太安静,两个人的声音显得格外吵闹,胡同街道妇女主任吴阿姨疑心有人打架,便立刻摘了围裙带着满肚子的和气小跑着出来。
“哎哟哟,这是怎么了,两哥俩咋还打起来了。”
“我们没打架,吴阿姨,就是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三儿笑着解释道。
李阿明忿忿不平地说:“你别狡辩,吴阿姨,王三儿刚撞了我还耍赖,要不是你出来他还想跑呢,你给我评评理!”
吴阿姨皱起了脸,又问三儿:“三儿啊,你是撞了他不?”见三儿点头又说:“哎呀你也是,大晚上骑车怎么不注意点,都是行人。撞了人咱道歉也就得了,不过是低个头的事,是不是,何必吵架呢?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又邻里街坊的。你说是不是阿明?”吴阿姨又试探地看向仍气鼓鼓的李阿明。
李阿明头偏到一侧不再说话。
“阿姨,我给他道歉了。我是在转弯前就打了铃提醒的,他没躲,隔了道墙我也看不见,就撞上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
“不是故意的就想把事推个干净?不管怎么说车是你骑的吧,是你的车撞的我吧。”
“是。”三儿承认。
吴阿姨见情势不妙便拍着两个人的肩膀宽慰道:“哎哟,快别置气了啊。我听明白了,多大点事儿啊值得这么动气吗。阿明啊,我看三儿撞你也是无心,你不是也没撞坏吗,要不让三儿给你正式道个歉再驮你回去,你们哥俩就这么算了吧。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情面。你说呢?”吴阿姨说这话的时候又时不时地看看三儿,征询他的意见。三儿没露难色,她便放心说了下去,她知道三儿是好孩子好说话,只是这个李阿明从小心高气傲,不太容易劝得动。
“吴阿姨,你看他都承认了。我也没想把事情闹大,我不是小心眼的人,但我就瞧不惯他狡辩耍赖的样儿,都小就爱耍赖。”李阿明向她控诉道。
吴阿姨也体恤似的朝他点点头,宽慰他消消气。
这时王三儿向前一步,吴阿姨怕他是要动手便下意识地回头阻拦,可三儿只是说了话:“是,我是承认了,但你没听明白。”
“我怎么...”
“首先,我是提醒在先,你不理会,导致你明可以躲开却迎上车才被撞上;第二,是我的车撞了你而不是我这个人,自行车的速度比人快,也不能在瞬间停下来,如果我当时转弯的时候看见了你一定是拉了死闸,但是车没听我的立刻停下来,这才撞了你。”
“你这不是强词夺理么,照你这么说,杀人的人没有罪,反倒是捅人的刀有罪?你是这个意思吗?”李阿明一头雾水。
“不是,你混淆了这两种情况。杀人的人做出杀人的动作是有意的,那么就算是他用的砖头杀人也是有罪,相反如果是人自己撞上刀口的那就不能有罪,虽然他也有责任。”
“你说什么玩意呢?我现在跟你说的是自行车,你扯什么刀啊砖头的。”李阿明被三儿绕得失去了耐心。而吴阿姨也听得云里雾里,算不过来也插不上话。
三儿继续说,语速刻意放慢了些:“好,回到自行车,我是说我本意没想撞你,可是自行车没听我的,它没在我想让它停下的时候停下来,而你呢,又没在我让你避开的时候避开,自行车这才撞上了你。”
李阿明彻底听不懂了,感觉像被三儿耍了一样,便又呛声道:“哦,你是说全赖我和自行车是吧?你真能说啊,倒把自己择个干净。那自行车不是你的吗,既然是你的东西你就该承担自行车的责任。”
“你还是没懂,”三儿耐心地解释着,声调透露出轻松:“我说了是自行车自己没有听我的话,和我没关系,即使它是我的东西也不能全赖我。况且,”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这自行车不属于我,是我管别人借的,要这么说,你得找它的主人说去。”
李阿明被驳得哑口无言,他咕哝着嘴唇,恐怕张口就要骂脏话了。
“好了好了,快别争论了,多大点事儿啊整这么复杂。阿明啊,不是吴阿姨说你,三儿这么诚恳你也该大气点,不是有那么句话:‘宰相肚里好撑船’么,阿姨知道你肚量大,别放在心上啊,就让这事翻篇怎么样?”见李阿明沉默的样子已不再有刚才那股怨气,她心里便有了八九分的胜算,又同三儿说:“快道歉啊,三儿。道个歉咱就好了啊。”
三儿心里一阵偷笑,嘴上还是说:“不管怎么样,是我撞了你,对不起。”
“你不是说是...”
“得了吧阿明,别计较了。”三儿笑着拒绝和他辩论,因为他知道他已经完全赢了,这个对手实在不够格。
“是啊是啊,阿明,回去擦点药酒消消肿,过两天就没事了啊。”吴阿姨赶紧收尾。
“我有红花油,待会亲自送到你家里去。”
“不用,我有钱自己买。”李阿明白了他一眼,自知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场面难看,就谢了吴阿姨,离开了。
吴阿姨早已无心听这番论述,那就好像是电视里外国人讲话,叽里呱啦的,虽然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拼凑在一起却让她怎么用心也听不懂,于是,在心里便高看了三儿一眼。“三儿啊,我还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口才啊。真了不起。”
“嗐,没什么,我就是平时看了些杂书学的。”
“哎哟,你看什么书啊?”吴阿姨觉得不可思议。
这让三儿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些逻辑学,心理学之类的,还有音乐的书。就待着没事借两本翻翻。”其实三儿很用功,只是在外人面前他慵懒的样子根深蒂固,大家就一直以为三儿一直是这个样子,若是发现三儿勤奋了努力了他们便惊奇地感叹世事无常、人当另眼相看才是。平时不爱言语的三儿不想解释,也就遂了大家的意摆出一副懒散样,才避了男女老少更多的口舌。毕竟闲话,一件总比多件好。
“好好,读书好啊。行啊,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家吧,你妈还等着你吃饭呢。”
“吴阿姨您吃了吗?”
“吃过了,这不我正在那刷碗呢就听见你俩在外头吵起来了,我就怕出事,本来我这个妇女主任不该管那么多,可是这个事儿妈劲儿一上来就没管那么多了。所幸啊,没啥事,我也就回去了啊。”吴阿姨手比划着,脸上是轻松喜悦,心里是颇为自豪。
“好嘞,麻烦吴阿姨了,那我走了啊,再见。”三儿跨上座,蹬着车子也走了。
“哎,再见再见。”吴阿姨笑着挥别了他,转过身又笑着摇摇头小声念叨着:“这孩子...”
眼下窗外已不见周俊良的踪影,不知他打完电话去了哪里,小芹就加快了速度,不想让他多等。等忙完已经差一刻九点了,她忧心地看着挂在柜台上面的表一边出门锁门,动作利落。到了街道上却发现周俊良已经不见了踪影,她焦急地小跑着在四处找,都没有。
失落又自责,她想他应该已经走了吧,也是,等了那么久肯定会不耐烦的。他不会生气了吧?!怪我没有提前告诉他,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呢?算了算了不想了,已经够糟心了,就不想那么多了。
晚九点一个女孩独自走在昏暗的巷子里是极不安全的,她抱着胳膊快步走着,不敢回头看,只能盯着脚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到家。
大概是走得太快,闭塞了耳目,在一个转弯她就闷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向后踉跄的同时也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浓重的酒气。
“哎呦。哪...哪个孙子撞…撞我。”被撞的男人醉着啐道。
小芹惊慌失色地瞧了瞧他,原来是住在巷尾的赖子刘二狗。路灯下他红紫红紫的刀把脸还在晃,他的脚从来没有老老实实地沾过地。
“对不起啊哥。”小芹遂又低下头捏紧包只想赶紧逃离,没成想被刘二狗横手一拦,“小…小芹妹妹啊,你咋这么晚才回来啊,你对象呢,嗝~”
离得这样近,打出的酒嗝熏得小芹不禁捂住了鼻子:“你让开,刘二狗。”
刘二狗似乎来了兴致,没有放她的意思。
小芹积攒半天的委屈快要哭了出来,这时一个身影闪了过来抬脚往刘二狗肚子上一踹,二狗痛叫一声向后踉跄着东倒西歪终于糊在了墙上,左手仍攥在手里不肯松手的酒瓶被磕叮叮当当乱响,脸上发懵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了墙根底下呢。
小芹抬头借着路灯看清楚了那急救星的脸,惊喜地喊道:“小玉姐!”
“快走。”小玉拉起她的手就往前面奔。
眼泪还是没忍住洒在了路上,只是小玉只顾着跑没有看清。
在最需要某人的时候他却没有出现,从此以后那件事便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抹去的介怀,藏在心里不易察觉的地方。她也恨周俊良为什么没有再等等她,害她一个人走这么危险的夜路。刚出门的愧疚被理所应当的埋怨覆盖得水泄不通,流不出一丝反思后悔的余地。
“小玉姐,你又加班啦?”
“嗯,来了个急诊病人,刚忙完。”小玉看看她问:“你没事吧,他没…”
“没有没有,他就是挡我的路。”
“那就好,下次再看见了我还给他一脚,那可就不是肚子了。”
小芹的心回到了肚子里,也笑了笑。
刚拐进胡同的时候,小芹从老远看见三儿又出来倒垃圾了,还是那件松垮的白背心和永远穿不利索的布鞋。她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现在才算安全了呢。
她俩舒了口气放慢速度行走,三儿也看见了她,站在原地等,倒完的胶桶仍提在手上,像是无处安放似的不自然地贴在腿边,手足无措得有点滑稽。
“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小姐妹怎么一起回来了。”三儿笑道。
“哦,我加了会班,正好碰见了。”小玉看着惊魂未定的小芹先开口。
小芹忙点头。
“那…那咱们进去吧,外边蚊子多。”三个人并肩回了大院。小玉鼓励又带有安慰地捏了捏小芹的手,朝她一笑。
在那一刻,小芹特别想拥抱她,可是到了分别各自回家的时候还是没好意思伸手,只道了一句小声的“谢谢”,说完又怕声音太小对方听不见,但又不好再讲。
怀着尴尬和感激的心,小芹进了屋。
两人的影子还没被门槛切断,此时院落里传来了孙婶难掩喜悦的惊呼,“这么多香蕉啊!”随即住了口,像被人扼住了脖颈。
小芹和三儿不约而同地朝正屋看了一眼,小芹眼里是惨淡的微笑,三儿的嘴边是若有所思的怅惘,两个人没有一个羡慕。
只听见孙教授以惯常的平静语气说道:“一个从前的学生来看我。不过是当初指点了他几句,哪里成了恩惠,真是受之有愧啊。”
“这么多香蕉得多少钱啊?”孙婶抖弄着塑料袋,吸着扑鼻的香蕉的清甜和根部的苦涩味,眉眼之间全是兴奋。就算是过年走亲访友谁也舍不得买多了香蕉,总会巧妙地拼个果篮,里面掺些便宜的苹果、梨子之类的。之前因为孙教授住院有人探病送过一次,孙婶也沾光吃过半根,这次整整一盘香蕉摆在眼前,咬入口中的触感和甘甜早就涌上了味蕾,分泌了好多口水。
孙教授看她的眼睛不离香蕉,双手一直在袋子周围盘旋、蠢蠢欲动,不禁笑道:“他现在留学回来出息得很,全不像从前的男孩子。我说你来看看我就很好,干嘛破费呢,我推脱不掉只能带回来了。”说着也蹲下来掰了一根下来放到孙婶手上:“吃吧,这次吃个够。”
孙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你不送人了?”
孙教授摇摇头道:“天气这么热,存放不了太久。你不是一直想吃么,吃不了不如分给邻居一些,远亲不如近邻嘛。”
孙婶不乐意了:“这么好的东西不过年不过节的不可惜了。再说了送给人家一根两根的跟打发叫花子似的也不好看啊。哎我有法子,把它放进井里冰镇着,过四五天也不会坏。”
“行行,全交给你吧。”孙教授把香蕉提起来放在桌上,颇为自嘲地笑道:“又不是偷来的,两个人为什么非得蹲着。”
孙婶也立刻站起来笑道:“高兴糊涂了呗。”说着又大方地掰下三根大而饱满的香蕉,说:“趁天黑,我把这几根给三儿妈送过去,前天她帮我纳过鞋底子。”
“小芹姥姥呢?”
“我不送你还不送吗?”孙婶脱口而出。
孙教授一时不知孙婶的意思,思忖她是说自己在拿回家之前就送人了么,还是说让自己回头再送。于是他瞬时接道:“行,待会我去送,也送三根。”
“随你便。”抛下话头孙婶就轻轻开门出去了。
三儿妈正坐在炕上发呆,听见了敲门声便颤巍巍地下炕穿鞋去开,“谁啊。”她问
“是我,大姐。”她听见翠英压着声音说话,就开了门,见翠英前脚刚踏进门就从怀里掏出三条黄澄澄的东西塞到自己怀里说:“大姐,我们老孙拿回来一些香蕉,叫我分一些呢,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给,你俩好好吃啊,我走了。”
三儿妈听了一惊,忙推给她:“哎呦,这可太贵了,使不得使不得,你快拿回去,心意我领了啊。”
孙婶急脾气上来了不由分说地就一个快步又把香蕉放在了桌子上,她知道三儿妈腿脚不便不及她快,就赶紧关上了门,小声比划着说:“大姐,你就收着吧,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走了啊。”
三儿妈嘴里念叨着,又茫然地瞅着那亮的晃眼的香蕉,心里直发愁:这得怎么还人家人情啊!
孙教授不怎么吃,那盘香蕉大多数都进了孙婶的肚子里。由于吃得太多,年纪大不爱消化,引起肠胃不适闹了好几天的肚子。孙婶只怪自己无福消受。
第二天清晨出门,便见着王三儿立在水池边漱口,小芹笑着跳到他跟前喝声吓了他一跳,三儿其实早就瞧见她了,还是装出惊吓的样子逗她给她成就感。
“三哥,你头发怎么又这么长了啊。”
“是啊,又长长了,扎眼睛。”
“哪天下午我给你剪吧。”
“成。”
周俊良又来等她,模样神情与昨日无异。小芹不禁面露愠色,他没看见。等锁了门,两个人就一齐走了。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昨晚你是不是先回去了?”
“是,公司临时有急事叫我回去,想告诉你来着但没看见你,事挺急的我就先回去了。”一下子把小芹刚要发作的火山口堵死了,她光顾着自己生气没注意到他略显慌张的眼神。
“那昨晚发生什么了?”他觉得应该问。
本来就气不打一处来,不悦全都写在她的脸上,她掩饰情感的功夫还欠火候,不太客气地说:“被留下来打扫卫生!”
见她没好气地回答还是第一次,他没有生气只是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啊,不是说你已经做过了吗?”
说到了点上!
于是她就在也忍不住向他诉说所有的委屈:“有两个姐姐,她们总是针对我,于是就编了个理由要我留下来再多做一个星期的卫生,我也没办法反抗。昨天本来想早点结束找你的,没想到你早走了。九点多了,你知道我一个人走那么黑的路有多害怕吗?”她越说越失控,语无伦次,还带了些哭腔。
周俊良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就忙轻抚她的肩安慰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别太难过了。”
见她缓和点了,就又试探道:“她们为什么针对你啊?你惹到她们了?还是...”
小芹紧蹙眉毛反问道:“怎么是我惹到她们了?!我躲她们还来不及呢。是她们先说…”那些话她有些说不出口,这种涉及到利益的话题总让她觉得难堪。
“说什么了?”
“她们说…我傍大款了,怎样怎样的。还总是阴阳怪气地和我说话,我心里有一万句话但是碍于同事的面子上也不好和她们闹僵。可是,我实在是太委屈了,你又…”
周俊良听明白了,她们嫉妒她,他的经济条件确实还算不错,但与她们何干?就轻声安慰说:“我知道了,你受委屈了。以后不用理她们就是了,她们想说就让她们说呗,又碍不着我们。”
“怎么能不在意啊,自从你频繁地来我们店的时候她俩就盯上咱俩了。就在后面嚼舌根子,想想真是可怕。”
他嬉皮笑脸道:“真的?哈哈哈哈没想到我这么引人注意力呢?哎,别想了,明天就是周六了,想去哪儿玩告诉我,我好好补偿你。”
小芹一点心情都没有,他的话简直就是隔靴搔痒,就草草地抛了句:“随便。”
如鲠在喉,一口气卡在胸口沉沉地闷着,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地锤了一拳,大面积地憋闷,让她对明天的约会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
正午,正屋的电话响了起来,孙教授还没回来,响了第六声的时候,孙婶从厨房出来擦擦手接通了,是孔雪飞的妈妈。
晚上和孙教授一起吃饭的时候孙婶说道:“中午的时候你二妹子来电话了。”
“嗯?说什么了?”
“雪飞出事了。”
孙教授正在吃一片白菜,听道抓紧咽下去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不早说?”
“当时不是在做饭嘛,再说了,事也已经差不多解决了,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孙婶倒是镇定和快然。“二妹子说雪飞昨天下午出车祸了,有点危险,说是伤了脑袋危及到了视什么膜,要做大手术。正在筹钱。”
孙教授“蹭”地站起来,要去拿外套,孙婶招手让他坐下:“你急什么呀,我下午已经去医院给她送去五千块钱了,看了那孩子,头上裹着纱布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真可怜见的。”
孙教授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重又坐了回来,不过还是皱着眉,皱得久了两眉头之间已有了深深的沟壑。“什么时候动手术啊?明天咱去看看吧。”
“没说呢,还没联系好医生。明天你请假了再问吧。快吃饭吧。”说完又往他碗里加了一片菜。
孙婶也有点孙教授云淡风轻的样子了,为自己做了好事而暗自得意等着被夸。孙教授嘴上没说但很是欣慰,他知道尽管平时她和侄女并不亲昵,但其实她心里还是很挂念这个孩子的,她的有情有义从来都是覆着一层辣子的,让人先“辣”上一番,等辣出眼泪了才能品尝到其中的甜。她的别扭心理极其考验人的忍耐力和同理心。
下午太阳渐渐消了热怒气浪,向西边懒懒地歪了过去。小芹拿着理发剪和毛巾敲响三儿的窗户,扣了第四下的时候三儿就拉开窗子从里面探出笑开花的脑袋来,“等我三分钟我这就出来。”
小芹就站在树底下等,不到三分钟三儿就搬了两个四角铁凳过来,身上已经换了得体的灰色衬衫,头发也才洗过的样子。小芹倒有些惊喜:“三哥,你要出门啊?”
三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说:“不出门。”由于刚洗过,湿湿的头发散发着清新的肥皂香味贴在眼皮,松针一样地向下缓缓滴着水。
“来坐吧。”
三儿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只坐一半。小芹将毛巾熟练地围在他的肩颈上,往领子里面掖了掖。她捏着剪刀在他眉头比了比,问:“还剪到这儿?”
“行,头发长太快了,还不到两个月哈?”
“嗯。”小芹挑起一绺动手屏息剪起,连回答都很轻声。她专心地一点点剪断他乌黑粗硬的短发,香气一阵一阵地扑鼻而来,她有好一会儿忘记自己在做什么,最近发生的种种也全部从神经里被剪断、枯萎掉到地上去了。王三儿怀着崇敬异常宁静地将自己的头百分百放心地交给她剪,记得第一次理发是她主动提的,见她那样兴奋、兴趣是那样浓,他便一口答应了,然而她隐瞒了新手的身份,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冒汗”剪裁后,三儿的头发就成了“狗啃头”,那一阵,三儿出门遭了不少的笑话,问他他就笑笑说自己剪坏了。想到这些他露出了淡淡的笑,随即便闭上了眼睛好好享受这场奢侈的飨宴。
一层一层,小芹熟练地轻轻托着片片碎发,右手执着的冷面剪刀,爱惜似的镊住一绺缓缓上下唇齿交合,随着“琴瑟”一声一响的节律唱和,琐碎的黑色烦恼便不舍又识趣地干脆下落,地上便聚了扇页大的忧愁大军,在闷热晚风的旋转中起闹叫嚣。可两人不管,仍旧不说一句话,一个静静地坐,一个静静地剪,让梧桐树枝柔声地摇,油绿的树叶摩挲着彼此的身体沙沙作响,唯独不敢惊动下面的人儿。
不知过了多久,小芹自下而上撩了一把三儿的短发,解下脖领的毛巾,擦掉脖子上的头发说了声:“好了。”
这一声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三儿倏地睁开眼睛,流出一条失落的河,静静地淹没了落日的余晖,荡得天昏沉沉的。
“好嘞,谢谢妹子。”三儿转过头朝她傻笑了一下,在小芹难为情之前便又恢复了原来嬉皮的模样,尽管手是干的,双手还是习惯性的在长裤上抹了抹。
三儿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见暮色渐浓,昏寂静谧的气氛细细屑屑地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爬将上来笼在他的心头,而此刻乌鸦又开始停栖在海棠枝桠上嘎嘎地叫个不停,他怕说了什么低落的话煞了风景,惹得小芹不开心,便心一沉,拎着两个铁凳子和她道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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