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炙热的日光

在胡同不远的空地是一个土山坡,土干得要命,龟裂的裂痕蔓延着毫无目的地伸展着,野草蛮横地生了一地,而柳树却长得病歪歪的,小玉和小芹下午下了班坐在山坡上,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小玉笑了一声,惹得小芹问:“小玉姐,你笑什么呢?”

小玉看着渐渐沉落的夕阳说:“笑你呢。”

“我怎么了?你别笑,快说呀。”

“你的那个朋友对你挺不错的,看你最近比什么时候开心。”

小芹的脸被晚霞映得很红,她托着脸颊有些结巴地说:“你都知道啦?”

“当然了傻姑娘,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明眼人谁瞧不出来?”

“那你说我姥姥是不是也早就看出来了,就是一直没有说呢?”

小玉笑笑不语。

小芹难为情道:“哎呀,这叫怎么一回事嘛。”缓和过来她靠小玉近了些,抱住她的胳膊说:“他对我确实挺好的,很好。只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沮丧,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小玉若有所思地说:“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对你好不好,有三哥对你好吗?”

小芹像出点一般,蹙着眉头问:“为什么这么说,和三哥有什么关系啊?怪怪的...”

小玉赧笑道:“看你怎么理解了。我是觉得这么多年了,三哥对你就像哥哥一样细心,你不是正好没有兄弟姐妹嘛,这样不是很好?还记得是哪一年呀,你刚领完工资,钱包就让一个瘪三给偷走了,正好是三哥看见了,就上去和他夺,钱包倒是完好无损地拿了回来,可是人却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还破了,我还记得他流着鼻血对你傻笑的那副表情呢。”回想到这儿她不禁一乐,“看他对你多好啊,我们可是看在眼里的。”

小芹扯了下嘴角,她记得清楚,那天她为他揪了心,又心疼地为他清理伤口包扎,可是那感情仿佛就止步于此,从没让她想过越过那层关系,也不会拿来和别人做比较,可能真的只是哥哥吧,不然敏感如她怎会没有察觉,三儿表现得也像是个哥哥,了解她爱护她尊重她,所以,这样对等的关系不应该产生负罪感才对啊。短短一刻,她制造了一条自洽的逻辑链,进而快慰地说:“是啊,三哥就好像是我哥哥一样。可那个人对我不一样,他在一家公司的财务经理,经常来我们饭店来吃饭,一来一往地就熟稔了。嗯...对我也很好。”

小玉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怪不得”便敲她的脑袋:“你别胡思乱想,他对你好不就好了,你们两个要是真的相互喜欢又有什么算阻碍呢?”

话题终于回落到她和周俊良两人之间,小芹不禁松了口气。

“话虽这么说,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之前那么要好了,总是很平淡,他工作越来越忙,开口闭口也都是工作,我知道他是在和我分享他的生活,但是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障碍,一种我永远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嗯......这么说吧,你看我和你姐夫,我们俩就是两种职业呀,我是医生,他是工程师,我们的工作都不一样,但是回家了还是会分享一天中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知道他还在乎着你,想了解对方的一切啊,真要是有一天他回到家一句话都不说我才害怕呢。所以我才说你想得太多呢。”

“或许吧。”小芹看着山那边出了神,一排排砖瓦房开始在黄昏中逐渐清晰起来,阴影覆盖了光亮的部分,看不见的都是被各种声音淹没的生活琐碎。

小玉看她仍有心事重重不愿吐露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夜她面对刘二狗时的慌张和无助样子一下子闪过脑海,于是小玉对这个小女孩的感情由怜爱慢慢升华成爱惜和爱护,她拉过她攥着衣角的手说:“妹子,你听我说。咱笑就大声笑,哭就放声哭。有什么痛快不痛快的说出来就好了,不要憋在心里等别人去猜,就像裹小脚一样多不舒服啊。”小芹很想和她说,就是因为她的“不拘束”街坊邻里才会对她们指指点点,可是她不能这样说出来。

“我和张明亮吵架从来没有超过三天,因为有什么事情都会及时说开了,隔夜仇就像吃冷饭一样,你觉得再热一热吃下去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它不卫生,毒素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在身体里堆积,迟早会完蛋。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就和你对象说好了呀。你不说、他不知道,又怎么能解决问题呢,你说是不是?”

小芹点点头,望着坡下正疯跑回家浑身脏兮兮的两个孩子们,顿时心生一阵伤感。父母在她七岁的时候就双双撒手人寰,那时还小,不太能够理解分别的意义,直到某天她被尖刻的二婶甩给姥姥,说她是“没爹没妈的拖油瓶”,她才模糊地意识到爱她的爸爸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失去了此生最爱的依靠。小时候的事情她大多都忘了,但怎么也不会忘记在父母去世后,平日伙伴眼神中的怜悯和疏远让她深深地被刺痛,自那以后,她就喜欢独来独往。她有些摸不清自己到底在焦虑什么:“我不知道...我有些不确定我和他的开始应不应该,往下进行下去会不会有结果。他和我的差距那么大,无论我怎样追赶都望尘莫及,我实在...”当声线逐渐沙哑低沉接近哭腔,她就住了口。

“你考虑的实在是太多,根本没必要。你说的那些如果不会发生的既然已经开始了就不要再犹豫对不对了,爱情哪里有对错和应该呢?你爱他他爱你不就行了吗?世界上有那么多包办婚姻,都是没有感情地过一辈子,你应该知道你们两个这样有多难得!小芹,听我的,你要自信一点,再勇敢一点,不要以为自己有多卑微有多配不上,相反,你很好,非常好!好到凡是认识你的人都想接近你,保护你,你要记得你的优势,不许再杞人忧天了。”

小芹咬住嘴唇,眼眶里已有泪光闪烁,这些话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的,她听得出来,小玉的这番话并非公式的吹捧,是来自姐姐对妹妹的疼惜和劝导。看着小玉笑弯的双眼,她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喉咙被泪水灌满了,嘟囔着:“姐,谢谢你,我好喜欢你。”

小玉拍拍她的后背欣慰地笑了:“这话可不能跟婶子们说啊,她们要是听到了情啊爱啊的可受不了呢。”

小芹破涕为笑,松了她的肩膀,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掏出手帕来擦眼泪。

“你有想过未来吗?”

小芹平静下来,没能正视她,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我不该一辈子留在这,做服务员,这种命运。虽然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是生活教给了我很多,我才更加坚定要离开,但…具体怎么做还不清楚。”

“这样一来,和你相比我就很没出息了呢。我呢,就想一辈子都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地过,平凡一点庸碌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分工,都有自己的使命,等步上轨道的时候恐怕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呢。你还小,有的是机会,没准明天就有馅饼掉到你头上了是不是?”小玉缓缓的倾吐差点又要让小芹掉眼泪,她就又调侃起来。

小芹强颜道:“我不指望有好运,只要别倒霉就万幸了。”

“乐观点嘛。”

“对了,小玉姐,最近你婆婆没有再找你们麻烦吧。”小芹忽地想起来谈了这么久自己,也该慰问人家一句。

小玉一下子掉了嘴角,托着腮长叹一口气说道:“我也只期望别走霉运就好了,哪能指望着天天太平呢。最近几天还好,上次在他妈家闹得那样凶,估计得有几天不联系了。”

“哎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像你这么好的人还能摊上恶婆婆,我就惨了。”小芹也皱起了眉头。

小玉哧的一声笑出来,掩着嘴巴乐个不停:“还没过门就怕婆婆啦?你想得也太远了。”

小芹又羞红了脸,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拉她就要走。

小玉借着她的力笑着站起来,说:“好了,不逗你了。我得回家看看张明亮有没有把我的厨房点着。

两个摇斜的背影在橘黄色的夕阳下闪烁,越拉越长。

在1991年的《纽约纽约》主题曲《潇洒走一回》的热乎劲还没在大街小巷销声匿迹的时候,长相甜美的杨钰莹凭一首《轻轻地告诉你》已经成为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了,当然还有耳熟能详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好多女同志胸前都晃着两根粗黑的麻花辫。

1993年,有太多的新星从暗淡的夜空中升起,太多的辉煌被平凡的人们创造,太多太多新奇的事物不期地潮涌到窗前,世界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港澳台明星在内地找到了通往成功的密码,正在打造它的黄金时代:周式“无厘头”喜剧让星仔转变为星爷,荣冕“喜剧之王”的头衔;小虎队的三个俊美大男孩的名声凭着欢浪漫的唱跳情歌越来越躁;以动辄showhand的赌王赌圣、用生命耍酷的古惑仔以及邪不胜正的动作片为代表的港片像年后的那场春雨,积攒了半年的生猛劲头被大风刮进敞开的的窗子一样,充斥着人们的生活。男孩的房间里挂着朱茵、李嘉欣、张曼玉和邱淑贞,女孩的墙上贴着刘德华、Beyond、金城武、黎明和张国荣,不管是谁在上面,他们的墙上从没空过。刚换下一拨又会有新的来填补这些空白。

1993年,进行了现代企业改革,不少企业都面临着新的难题,社会就业对职工的要求越来越高,很多已经步入社会的人都会选择重回学堂进行深造,或者通过考取五花八门的资格证书提升自己的等级,以便升职加薪;而年纪大些不适合再学习的就只能在夹缝中生存,处境更加困难,随时面临下岗裁员的风险,比如方志慧。她所在的部门竞争力本来就很大,再加上她年纪不小,马上奔四的她才坐到组长的位置,在满是二十出头、三十精英的年轻群体中已经不再吃香,为此她咬了牙不断学习新事物、开拓业务领域以适应市场环境的变化,于是她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度疲劳的身体也逐渐吃不消,她不得不发挥十数年前和李国平为了攒钱独立门户而拼死拼活工作的劲头,一边吃药一边玩命赚业绩,在巴掌大的战场上与为数不多的竞争者们挥杀争雄,为着三位数的工资搞得焦头烂额,每个人见面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从前和方志慧要好的戴裕华自从她升了项目组长之后便对她疏远了,私下和其他组员站在一起,方志慧心里有苦不能言,尽管失落却已经做好了失去一个朋友的觉悟,因为如今她已经失去了所有依靠,再也不能指望着谁了,只有自己才能支撑自己活下去。

不得已,在某个月业绩垫底的时候,她又咬着牙买了很多保健品找上了主任的家。进门前她抻平了刚有些褶皱的小西服,对着小镜子整理头发,再在心里串了一遍早已背熟的说辞,一切似乎都准备就绪了,她就按响了门铃。

等待是煎熬的,开门前的时刻更是局促不安。她心里在打鼓,脑子轰隆隆的有些麻木,仿佛语言系统一下子紊乱了。于是她咽了口口水,刚想舔舔嘴唇却又想起已经涂了口红。

“来了,谁呀?”门那边有人说话了。

她回答:“郭主任,是我啊,小方。”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消失,门开了,露出了郭主任的那张世俗又油腻的脸,稀疏发顶的圆脑袋下堆了紧凑的五官,多亏了他平时的烟酒习惯和大鱼大肉,五十多岁该有的皱纹和肥胖被放大了几倍无一不体现在他身上。

郭主任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平时不讨好,有事献殷勤,这样的人他见的实在是太多了。看她手里拎着两瓶好酒他于是笑脸相迎说:“哟,是小方啊,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她欠着身子跟在郭主任后面进了客厅,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哟,来了还带什么东西啊小方你可真是的呵呵呵呵,快坐。”他转身寻了两个茶杯过来,“铛铛”两声摆在了茶几上。

她应声坐在一旁沙发的外沿,寒暄了几句便开门见山地说:“郭主任,其实我今天来呢是为了我这个月…业绩,公司最近不是在裁员嘛,您也知道我…”

郭主任笑着打断了她:“好,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小方。你在我底下也十几年了,从公司角度肯定不会轻易开除老员工的。但是吧,这事我好办也不好办,主要还是你自己啊,小方,主要看你的表现,你懂吧?”

这话她听得很不舒服,她看见他脸上的褶子里都冒着油,肉挤小的眼睛里射出狭窄的光芒,他的胖手伸过来拍拍她的手,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慢慢把手抽回去。

“嫂子没在家啊?”她强装淡定地四下寻望。

“没有,她回娘家了。”主任的语气冷了大半,把手缩了回去。

“哦。”小方尴尬地笑着,把心都笑空了,越来越没底。

短暂的半个小时好像过了一个月之久,公司的人都知道郭主任虽然年过半百但色心不减,年轻的时候沾花惹草,老了还是喜欢对小姑娘动手动脚,由此年轻的女员工都躲他远远的,有些工作甚至都要和男同事交换来做,只为了少个麻烦。

方志慧这次算是偏向虎山行。三十六岁的她虽风华不再,却仍有吸引男人的魅力所在。衣着朴素,干净且考究,由于骨相好皱纹少,尽管不是美人,方志慧在某些瞬间还颇有味道,她是那种只要你耐心品,就能领悟她的温柔和静雅、有时又倔强得让人心疼的人。不知道丈夫李国平当初是不是因为领悟到了这些品质才和她在一起,还是说发现了除此之外吸引他的东西。总之,那部分美丽已经随着愈加浮躁的心不再容易被人发觉了。

自从被爱情背叛,她心里沉睡的爱情就已经死了,每个男人在她眼中都被蒙上了不洁的阴影,看待他们的眼神也平白添了一丝愤恨,每逢遇到坠入爱河的姑娘,她便要在跟前“提醒”几句,让她们“切莫要擦亮眼睛”,然而在此刻,为了继续留在公司,她的眼里只有屈从和怯懦。

李航马上就中考了,以他的成绩考上重点中学是没问题的,她坚信李航没有发现家中的变故,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消学习就够了,没必要让他知道大人间的这些烦心事,她也相信儿子会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可事实上,李航正在经由他人的带领慢慢偏离父母为他设定的轨迹。

那女孩是他同桌,叫杨琴。他们两个已经同桌半年了,这个女孩活泼好动,身上有一股男子气,经常调皮捣蛋一刻不得闲,经常被老师拎出去罚站,即使是什么不起眼的小错误,老师也会罚她,要是放在寻常女孩身上早就害臊得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她不会,而是和大家一起笑,好像说的不是她而是别人一样,老师也拿她没办法。刚开始,李航觉得这个女孩不知羞耻又不上进,心里很是反感,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后来才知道她的家庭是何其困难,父亲酗酒脾气差得很,母亲气不过跟着邻村的铁匠跑了,丢下杨琴给了酒鬼老爸,本以为父亲会因为母亲的离开而收敛一点,没想到他变本加厉,家里的活计高兴就做,不高兴就撂着,小小年纪的她为了活下去只好自己替父亲做,早晨起来喂牲畜,扫地做饭,晚上回来还要洗衣服收拾烂摊子,日复一日。乡里知道她家情况,就上报给镇里作为困难户对待,每年还给学费补助,村长总是偷偷替她保管,以免被他爸爸拿去买酒,这才让杨琴有了继续上学的机会。李国平和方志慧的儿子想象不到其中的苦辛,却也暗自同情起她来。

尽管李航对她冷冰冰的,杨琴却总爱和他讲话,给他讲笑话但没有一次把他逗笑,可越是这样越能激发她的好胜心,也有时候她上着课就搞突然袭击戳他一下,然后就立刻恢复原样装作什么都没做过,而李航一般都不理会,故意晾着她。可终于有一天他急了,举手向老师打报告:“老师!杨琴总打扰我学习。”

老师正在写板书,突然被打断已经很气恼,扭过头来看,发现惹祸的又是杨琴这个丫头,她就无所顾忌指着门口说:“杨琴,你有完没完,女孩子家家还要不要脸了?你给我出去!”

李航猝不及防的“举发”令她惊讶不已,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生气。检举人李航已经坐下了,低头假装专心学习、烦乱地翻着课本,她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着,迟迟不肯站起来,老师又发号施令:“快点,别让大家都等着你。”全班同学就都齐刷刷地朝她看,有嘲笑有同情也有鄙视的,毕竟还是女孩子,她扭捏地站起来,看了李航一眼,李航没有理会。这样被老师当众狠狠地骂出去还是第一次,她感到所有人都在见证自己的耻辱,于是她带着仅存的尊严和羞耻心飞快地跑出了门口,李航朝外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继续听课了,心下大为快意。

下了课李航去厕所,在楼道发现杨琴还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小手不安地攥着衣角,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不停地将它扯来扯去。她抬头看了李航一眼,眼睛红红的,睫毛上还带着未滴落的泪珠,随即又低下头去,小声地啜泣着,路过的同学都歪过头来看她,谁也不停下只是唏嘘一声“又是她啊,真惨。”然后偷笑着走过去,同班的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围着她大笑,模仿老师的语气口吻对她指指点点,还说:“杨琴,是不是因为你叫杨琴所以老师才总爱拿指头弹你啊?”纷纷过来弹她脑瓜嘣,然后哄笑着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走廊上还有两个白底红碎花裙子和蓝格子裙子的女生欲盖弥彰地讲悄悄话,说话间眼睛不时地瞟向临窗座位,一个穿着干净正在看《红楼梦》的男生,蓝格子女孩捅了捅花裙子女孩,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害羞的窃笑。李航顺着目光瞥了一眼,竟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便懒得深究。回过头来看杨琴,他突然紧张起来,他从未见过女孩这样子哭过,他见过妈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声音地一滴一滴地掉眼泪像在吸鼻涕;见过正屋孙奶奶撒泼地哭闹发出驴叫似的吼叫;也见过其他女同学被男生欺负哭红了脸,却唯独没见过像杨琴这样小声啜泣,想克制又控制不住的哭,况且她一向大大咧咧,经常和男孩打闹,对老师的批评说教也满不在意,却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么柔软的一面,让他甚至有些责怪自己的小气。那一眼,让他第一次觉得于心有愧。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杨琴就不再和他开玩笑了,甚至除了不可避免的如收作业、抬脚之类的交谈,她几乎不与他讲话。这倒让李航有些不适应,他经常不时地假装活动筋骨歪过头看她,或者只用余光瞥一眼,但每次都只能看见杨琴自顾自地学习或开小差的模样,不管做什么就是不理他,密密的喧哗和叫嚷如飘转的发屑飞升,落下他心上一片失落。

已经习惯了杨琴在旁边吵闹,过了好几天他终于忍不住,在课上偷偷递给她一张小纸条,上面写了满是骄傲语气的道歉还有两人和好的建议。他写完后,自恋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然后叠好,他的字很漂亮,自认为会平添一点好感。

面对传到眼前的纸条杨琴无动于衷,等记完最后一个字的笔记才打开来看,读完这一篇别扭的和好信,她不禁笑了出来,瞬间又收住了,她仍不看他,眼神里却多了些欢快,左手食指手指情不自禁地一下一下敲着桌子。这一切被李航看在眼里,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既害怕她会报复地将纸条交给老师又担心纸条没有发挥它的作用,不过,他在她笑起来的酒窝和轻敲的手指中已经找到了答案,也就释怀了短短一瞬所产生的疑虑。

自此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融洽了很多。像是被融化的坚冰,李航开始有了正常男孩的模样,会说笑会逗趣,偶尔还会给杨琴讲题,她有时脑子转不过来而焦急的满头大汗的样子,竟也能激发他的耐心和同情心。从她身上,他发现了家庭中不曾有过的声音,这个女孩有他所没有的开朗、乐观和善良还有无端的放怀大笑,不论快乐还是悲伤他都能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也不知不觉地爱笑了起来。一天天地过去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在自己正在和家族的基因作抗争,用杨琴的热和欢活稀释骨子里的冷漠和刻薄,在一次次转头笑谈和心上开花中变成一个可爱的人。

本以为其他人都会为他的转变而开心,平时不大走动的同学如今也关系融洽了不少,老师看待他的眼神中温和却带着一丝担忧,期末的一张榜单终于给了他当头棒喝,他惊慌极了,那个名次足以让父母发火,让自己离重点高中又远了几步。他匆匆瞥了一眼,就怀着羞愤的心情冲回了教室,把头埋进瘦弱的胳膊里,脑袋里全是爸妈得知后气急败坏而扭曲的嘴脸以及被打弯的衣架…

杨琴这时从外面一蹦一跳地回来,见他这般模样先是纳闷随而一歪头就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她若无其事地坐回座位上,瞅了他一眼说:“喂,这次我名次又下降了,你帮我补习吧。

李航没有反应。她又说:“这次题好难,我还没写完呢就收卷了。”没有反应。

她又把椅子调过来横跨着坐:“哎你知道吗,听说这套卷子二班的老师给学生早就提前做过了呢,怪不得这次排名这么奇怪。要不我说张甜甜怎么能考那么高呢,明明这个礼拜都在和我跳皮筋来着,哪有时间看书啊。”说这话的时候她身体慢慢歪过去靠近他,一听这话,李航像弹簧一样瞬间就弹起来了,摇着她的手臂惊喜地问:“真的?你听谁说的?”

“他们班的梁艳萍呗,还跟我嘚瑟呢,哼。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李航点头笑着说好,又突然意识到杨琴的手臂在他手里握着,就立刻撒开了,然后坐正了身子,拿过她的卷子说:“过来,不是说补习么,我给你先讲错题。”

“好嘞,李老师!”杨琴也笑着凑了过去。

下雪的夜晚,还不到七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孙婶把碗筷收进碗橱里,一抬头便惊喜地看到了白絮围城般的景象,鹅毛大雪,酝酿一整天的云终于舍得下了这场大雪。孙婶看着这雪景,表情逐渐凝固了,因为她想起了十年前与之相似的雪夜。

一个不速之客在冬至的雪夜。那是一个衣着破旧,瘦削又有点驼背的男人,手里捏着拎着一个破了洞的旧绿布包,猥琐地走进大院敲了正屋的房门,回音清晰悠长。过会儿,云团游移,惨白的月光照亮了男人瘦削黝黑的脸庞,头发和短密的胡茬已有斑白,长期的户外劳作使他的皮肤粗糙黯脏,要比实际年龄老上许多。他落满白雪的土灰色的棉袄上沾了不少泥土,更别提腿上由于干瘦而显得格外肥大的条绒裤子了,脚上穿的还是破了洞的迷彩单布鞋,他哆哆嗦嗦地在地上跺个不停,脚下的冰雪发出“恪嚓恪嚓”的响声。

他贴近门,想听听里面的动静,没有声音,他就朝里面喊:“翠英啊,是俺,你开开门啊。”这样的方言在青市的大胡同里明显地暴露了他乡下人的身份。三儿妈闻声趴在窗口看,见是个从未见过的乡下老头,就悲哀地嘀咕:“这老头是谁啊,哎,这年头也真是的,快过年了这么冷的天儿还跑出来要饭。”

“来了。”孙婶在里面应和着,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大,她一打开门脸色立刻就变了:“你咋来了?”

那男人朝她咧嘴笑:“翠英,好久没见了,俺来看看你啊,你没把俺忘了吧。”

孙婶像是遭了晴天霹雳,也没开门就隔着一层铁屏障和他说:“你咋这老了。”

他嘿嘿一笑:“你倒是没咋变。”笑着,像苍蝇一样搓搓手,像是请求似的说:“那个…翠英,外边太冷了,让俺进去呗。”

孙婶推开门,有些嫌鄙地说:“先掸掸雪”。

门刚开一个缝儿他就左腿前右腿后侧身一闪溜了进来,快得生怕她突然反悔似的。他像只钻出的小老鼠,贫瘠的小脑袋左顾右盼,步步走步步留下一串泥脚印,这正是孙婶最不想看到的,“把鞋脱了!”她的大嗓门把他吓一跳,孙婶不停念叨着,腿脚勤快地马上取来拖布拖干净。

老头把绿布包解下来放在地上,毫不忌讳地问:“他呢?”

孙婶一片一片地拉上窗帘答道:“他出差了。”

“这几天都不回来了?”

“嗯。”

老头放心地直起腰来,撇着嘴在屋子里背着手转,东瞅瞅西望望。

孙婶有些不耐烦:“你到底干啥来了?”

他像是感慨一样:“哎哟哎…翠英啊,你变哩,会摆谱哩,是教授媳妇了啊,你现在就知道说那个普通话,不说俺们家乡话哩。”

越被这样说孙婶越是挺起城里人的骄傲来。

老头转过身来又说:“俺本来是想白天来看看你,没成想车轱辘陷沟里去,费老半天才薅出来,俺这一路啊快要折腾死哩,哎呦我这把骨头都快散架咯。”说着他坐在沙发中间,捶捶胳膊捶捶腿,孙婶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下了。

“看我做什么,过自己的日子不行么。”

老头抬起屁股往孙婶那儿坐近了些,说:“你知道不,俺媳妇死哩。”

他干笑了两声,脸上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

听到儿时好友的突然离世,孙婶惊诧地问:“梅花咋死的?”

“大冬天得了肺炎,没得治,就死哩。”

“哎…是要命的病啊。那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啊,梅花在的时候我想来她不让我来,说是怕落闲话。现在我不就可以来了么。还有呢...”他不好意思地顿了顿。

“啥?”

“俺想知道你还有没有想法跟俺走啊?”

“你再说一遍?”

“俺是说你还想不想和俺好了。”

孙婶一下子就急了:“你说什么呐?!刘富贵,俺是孙振宁的媳妇,你做梦都是做白日梦哩!”

情急之下还是说出了家乡话,老头倒是欣慰了些,耐心地说:“你别急啊翠英。俺知道,你和他还住在一起,但是你不喜欢他,他不喜欢你,这日子过得有什么劲么,这不是浪费时间么?你说咱俩都多少年的感情了,要不是你妈,哦你妈突然说你已经订了娃娃亲,要不咱俩早就结婚哩,孩子都一大堆哩…”

孙教授不喜欢她这件事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时,她的心狠狠地被刺痛了,立刻大着嗓门打断他:“你别说哩!都多少年哩你提这做甚?现在我已经嫁到这儿来哩,怎么可能跟你回去嘛。”

老头觉得她的话口多少松了一些,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就偷偷满意地笑了,决定乘胜追击:“翠英,翠英你看着俺。咱俩都四十多岁奔五十的人啦,还能活多少年呐?要是不和自己中意的人过,有啥意思么”

孙婶细细琢磨着他的话。

见孙婶沉默他又说:“俺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俺的,不然你早就把俺撵出去哩。我看那孙…什么来着?”

“孙振宁!”孙婶没好气地提醒。

“啊对,孙振宁,一听名字就不是啥好人,带着个玻璃眼镜片装斯文,我看啊他对你也没感情,薄嘴唇都薄情寡义的。你想想他从结婚的时候就一百个不乐意,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还闹离婚,真是反了他嘞。翠英可是我的宝贝疙瘩,我疼她还来不及哩,他委屈个屁。”他冲着沙发空位愤愤不平地数落,好像孙振宁就坐在那儿似的。

“别长个嘴就胡说八道啊。”

“翠英,你心里都清楚,我说的有哪一句是假?要我说什么出差啊,那是在骗你,傻姑娘!年轻的时候骗你的还少啊?告诉你,越有文化的人越会骗人,那个嘴更会编瞎话,就吧嗒吧嗒地哄你,哪像咱们农村人老实,啥都写脸上。”刘富贵找到了年轻时和人干仗的好胜心和冲劲儿。

“你闭嘴吧,你懂个啥?教授不光是教书,他还要去外地,那叫实地考察,是政府出资支持的。你别给我俩挑拨啊!”

“还不信啊傻姑娘,你就是因为太没心眼才叫他把你骗了这么多年。你忘啦?你当年写信跟我说他还有一个狐狸精没断干净,结了婚还在联系,把你气得直哭。没准啊,哼,俩人压根一直就没断过,不信你就去看看,俩人手段高着呢,搞搞那个考察,教教书,勾搭勾搭,你以为人家在上班嘞,实际上俩人早就好了,你跟他没孩子,还保证他和她就没孩子?”他狠狠地替她感到不值,惋惜道,坚定地以为如果当时他和翠英在一块肯定会有比现在的日子好上千百倍。

孩子——又说到了孙婶的痛处,她“蹭”的一把火站起来:“刘富贵!你他娘的再胡说我真把你撵出去!”

老头见她真生气了就闭口不提往事,拉着孙婶,赔笑道:“是俺错哩,嘴上没个把门的,俺这不也是关心你嘛,你别生气啊。咋还跟年轻似的,脾气暴呢,快坐下快坐下。”孙婶甩开他的手,扭头坐下。

“好不容易见到你实在太激动哩,不小心就把心里话说出来哩,你也知道俺说话直都是有啥说啥,说到底不都是向着你啊,俺心疼你啊翠英。”

如果这些话是孙教授说的会不会哪里有不一样呢?孙婶想。

“激动也不能乱说啊。”

“俺错哩。但翠英你再好好想想,你俩没孩子,我和梅花只有一个闺女秀真,已经嫁人了哩,还有一个儿子你知道嘛,开平,也要娶媳妇哩。这不是没麻烦了。”

孙婶失笑道:“敢情你都盘算好了,有胜算能带我回去?”

“咱俩十几二十年的感情就是俺的底气,咱俩的一年顶得上你和那个孙什么的三年不。从你的信里面我就能看出来你过得不幸福,不开心,看你难受,我就难受。这不,我也没媳妇哩,就可以把你带回去哩。”

“人家梅花对你那么好你咋这么没情义呢?人刚死还没凉透呢你就来找我了,你咋这么浑呢?”

“俺浑也是因为心里有你啊。盛不下第二个人哩,一个心里装两个人那才是没情义嘞,翠英,这世上只有俺是最最爱你的。”

“都这个年纪了还说啥爱不爱,幸福不幸福的,害不害臊,再说了两口子不都是搭伙过日子么,这么多年都过下来了,以后咋就过不下去呢。”孙婶面无表情地说。

“咋了,这些话可都是你当时跟我说的,你咋就变了呢。

“那你就当我变了吧。你什么时候走啊?”

“今天这么晚了也走不了,外面还下着雪哩…”

她又打量了他一番,还不到五十岁,刘富贵就宛如六十岁的老人,皮肤皲裂,身体佝偻,年轻时候的眯缝眼到了中年变得更加小而无神,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邋遢,从前到后没有一点正经样,他糙而粗的手、宽大的指关节以及指甲缝洗不掉的泥垢里藏着春耕秋收的风霜雪雨,季节的变换和农作的无常令他的身体精瘦而坚韧,虽然邋遢,这个人的眼里却有着孙教授从未有过的光亮,尤其是在看着她的时候。孙婶自己养得富态白净,看到刘富贵这副模样不免心里刺痛,怜悯起他来。

“那你今天先在这儿住一晚上,等外面风雪停了你就走。”

“那…咱俩的事…”

孙婶没搭理他就扭头进了里屋,把门给锁上了。

老头还是有点高兴的,今夜让他留宿就说明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他提高了音调欣喜地问,好像和翠英结婚的向来都是他刘富贵:“翠英,那俺睡哪儿啊?”

“哎…真麻烦!”屋里传出孙婶无奈的回应,她打开房门穿过客厅嗔了他一眼,到另一间屋子拿了一床棉被放在沙发上,说:“在这儿睡,衣服在门口掸掸放一边,我给你洗洗,都是土。”

“哎,行!”老头笑弯了眼睛看着她,把她所有的无礼和脾气都当作是年轻时谈恋爱在一起玩的小把戏,那不是厌烦,而是在乎他的表现。枕着孙婶对他的“情谊”,刘富贵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孙婶反倒是失眠了,万万没想到她在乡下的旧相好会突然找上门来,还是在即将步入暮年的时候。更令她喟然长叹的是梅花的离世,还做姑娘的时候,两个人就像小玉和刘丽香一般要好,可惜打她嫁到了城里离开了村子以后,两人就见不了几次面了。后来听娘说梅花和刘富贵结婚了,梅花喜欢富贵,富贵呢,嘴上说一直放不下自己,但是他还是娶了梅花。让她气恼的是在他讲到梅花的离世时竟没有应有的悲伤,尽管不愿承认,自己竟会因为被摆在从未有过的高度、占据一颗心如此重的分量而不地道地得意和感动。可转念一想既然曾经有过感情基础的刘富贵都这副德行了,那么孙教授又怎能指望呢?一个为父母夙愿所逼迫才和她结婚的男人。他是知识分子,而自己只是一个乡野女人,清高如他又怎会看得上自己。她是抱着这种心理预期和孙教授过生活的,可平时委屈自己去讨好迎合他都得不到反应,在一次次的失望和快要放弃的时候是她给自己的心理暗示将他们的貌合神离的婚姻挽救于大大小小的是非纷争之中。虽然过程艰辛伴随着不时的吵架拌嘴,但两人毕竟还是做了二十六年的夫妻。好似天底下没人能够拆散他们了,因为只想他们想随时就可以分开,可是不能。

可刘富贵那张破嘴还是提到了她一直怀疑和最害怕的事——孙教授到底有没有养小老婆!平时就对她不冷不热的,年轻时还三天两头地加班出差,是不是都在小的那边?!她真后悔当时自己没下定决心查个清楚,可那时她对孙教授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和崇拜,就他真诚的面容给劝回去了。她现在觉得刘富贵有一句话是对的:越有文化的人越会骗人。外人看孙教授老实巴交的,不像是会胡搞的人,那可说不准,既然他的心不在她这儿,那就必定有个归处,难道不是小罗而是哪个小张小王?越想越烦,孙婶心想等他回来了,一定要问个清楚,算个总账,不把这些不疾而终的恩怨都说清楚咯,她是不会罢休的!

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地想着,不知不觉天就亮了。西厢房的鸡在鸡窝里沙哑地叫着,母鸡“咯咯”地下了几颗蛋,生机勃勃的声音穿了半个院子透过墙壁传到孙婶的耳朵里来,她烦闷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朝窗外疲累地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鸡!”

第二天孙婶起床,找了半圈也没在客厅见到刘富贵的身影,心里忖道:莫非是吃了闭门羹自己识趣地回去了?

再往前走便瞥见了放在地上的那个军旅布包。还在。

忽然厨房有颠勺、拿盘子的声音,她循声走近发现是刘富贵在做早饭。

和孙教授过了二十年从来也没见过他下厨,而刘富贵来第一天就为自己做饭,使她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在家里大男子主义的爹从不会进厨房,更别提做饭,今天还是头一次见男人摆弄锅碗瓢盆呢,真新鲜。

刘富贵耳朵动了动,扭过头来看见了在背后注视的孙婶,语气好像年轻了二十岁:“呀,翠英起了,咋不多睡会啊。我马上就做好了,你这厨房我用着不习惯呢。”他开心地笑着,看起来很幸福。

孙婶习惯性地看向窗外,得到了警示似的,刚还慈眉善目的脸忽然就沉了下去:“你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跟你我还见外啥啊。哎哟哟...”他突然痛叫了一声,孙婶加快两步过去看:“咋了?咋还烫着了,多大个人了还这么毛毛糙糙,你放下,我来盛吧。”

孙婶把他打发出去就接手打扫残局。

跟另外一个男人共用一个餐桌令孙婶十分不自在,不是因为换了人,而是心里那层防线摇摇欲坠而产生的危险信号让她如做贼心虚般的愧疚和羞耻,为了缓解尴尬,她的眼神不住地往窗外逃。

“翠英,你老往窗户外头看啥呢,有啥好看的。”

“没啥,雪下了一夜,外面真好看。”

“你还记得咱俩和梅花三个人在外边打雪仗,连学都不上了,你妈来拽你你还说‘俺不想上学就想和富贵哥打雪仗’,那个顽皮啊,那时候多好啊。”

她记得,而且知道“富贵哥”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为了让二人关系显得亲密无间,猜中别人为自己花的心思让她心情大悦,她便说道:“日子哪有越过越往后退的,不管成了啥样,不都得接着过?”

这时三儿妈隔着老远推窗探头朝她笑说:“翠英,吃饭呢?”

“啊,是啊。哎?大姐,你今天这是要擦玻璃啊?”凑到窗子跟前想挡住刘富贵的身影。

“擦一擦,前几天又是刮风又是下雨的,窗玻璃都脏得不行啦,这不也要过年了,得干干净净地过啊不是?”

“大姐你可真爱干净,不过你可别自己擦啊,三儿不总在家待着呢么,让他擦。你再摔个好歹的不就得不偿失了么。要是你实在等不及我帮你也行啊。”孙婶今早显得格外高兴。

刘富贵捏着馒头哼了一声:“词儿还一套一套的。”孙婶翻过白眼珠瞟了他一眼随即用力地阖转了眼皮,嘴巴还是笑咧着和三儿妈“哼哈”应声。

三儿妈听了心里暖暖的,连连摆手笑道:“不用了翠英,你快歇着吃饭吧。儿子要帮我擦,他不让我动,怕我闪着腰。刚他才打完水,等吃过饭就帮我擦了。”语气里颇有些骄傲。

“三儿这孩子真是孝顺啊,真会心疼他妈。行了,大姐你先忙着,不跟你说了,我接着做饭去了啊。”孙婶笑着关了窗,不忘拉了窗帘。

三儿妈还纳闷儿呢:“大早起的拉啥窗帘?看她家玻璃也不脏啊。”

“翠英啊,你知道不,从小到大有一点你倒是没变,你知道是啥不?”

“啥。”孙婶有些好奇,拿了汤匙过来坐下。

“你和小时候一样,一撒谎就爱笑,那笑不是发自真心的,你说俺说的对不?”刘富贵咧开一口白牙笑了。

孙婶的脸立刻严肃起来,耷拉着眼皮盯着他,颇有孙教授平时责怪她的神色:“别以为你很了解我,我和你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有多少能剩下啊,就你还在掰着手指头数。吃你的饭吧。”

见孙婶脸上有了愠色刘富贵便故意狡黠似的笑说:“对,你说得对,既然还得接着过,为啥不找个中意的人过舒坦日子呢?”他小时候巧言令色的能耐一点都没落下,兜兜转转始终不离要带她走的主题。

“你可真是一时一刻都忘不了来这的目的哈。”孙婶被他笨拙的软磨硬泡气笑了。但还是说:“你别以为我留你在这儿住就是同意了啊,你吃完饭就走。我没法留你,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我都成啥人了。”

刘富贵放下筷子,嘴里嚼着的馒头渣子时不时地喷射出来:“翠英,我怎么还说不动你嘞,你说你较什么劲啊,你也不喜欢他,他不喜欢你,你俩这是干啥呢。你信不信你一跟他说离婚他准保乐意。”

“你还说!谁说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我咋嫁给他的。”要强的她无法忍受让别人认为她过得不好。“开始是没感情,但过着过着不就有了?亲情也是感情啊,只要有感情,这日子就能过得下去!”

见孙婶没有任何松动,刘富贵就讪讪地继续吃饭,他了解她的脾气秉性,得顺着毛捋才能把她脾气捋顺,这事得慢慢说。更何况,眼下儿子娶媳妇急需用钱盖房,亲家更是扬言,要是不盖上两间新房闺女就绝不嫁过去。而家里那些个穷亲戚哪个也掏不出钱来接济,他就硬着头皮写了好几封信给孙婶也等不来回信,他就顾不得脸面便索性买了车票进城来找。过了这么些年他仍在记挂着当年那个为了赶时兴而辫双麻花辫的翠英,她的脸盘子大,两条麻花辫修饰在两边像是大门口的春联,每次见了他都想笑。要不是被逼无奈,他怎么也不肯向她开口借钱的。如果翠英能和他回老家就更好了,听说她男人学问高,想必赚得也不少,那么她俩离婚后财产肯定会带回来些,家里的危机不久解决了。他在路上都盘算好了,如今看孙婶的反应他心里就有了谱。

大约九点的时候孙教授带着倦容进了大院,刘富贵无聊在窗口望着,像平日里孙教授边系扣子边往外看一样,他一瞅见孙教授的身影就立刻趴低了脑袋,小声地招呼孙婶:“哎,是他不?他咋回来哩!”

孙婶急忙从厨房赶出来,匆匆瞥了一眼,然后焦急地看着刘富贵,寻摸着该让他躲在哪儿,还没来得及指挥,孙教授就进了门,风餐露宿的眼镜片受了热气感动立刻起了一层薄雾,他放下公文包,脱了手套摘下眼镜,这才看见了毫不客气坐在凳子上的刘富贵。于是他用围巾的一角擦干净镜片,重又戴上眼镜问孙婶:“这位是…”

“哦!他…他是我乡下的表哥,今天过来看看我。”孙婶随口一说,刘富贵刚想张口解释就被她一个眼神憋了回去。

“表哥啊,你请坐,我先换个衣裳。”孙教授客气地对他说,然后进了里屋。

刘富贵等他关了房门才小声问:“为啥说俺是你表哥,我是你老相好的!”

“你闭嘴,别给我惹事听见没。你不想过我还想过日子呢!”

“翠英,你…你咋这样,变得无情无义,一点情分都不讲。我这次…”

“我跟你的情分早就断了,你快...”看见孙教授出来她立刻不说了,微笑着冲“表哥”说:“哥,你先喝水啊。坐沙发上,来。”孙教授也请他过去,他虽不情不愿也就坐了,脸上一副欠债的表情。

孙婶咳嗽了一声提醒他,他看了她一眼,表情缓和了些,却依旧拉长着脸。

孙婶问:“你怎么提早回来了?”

“哦,那边出了点问题没法继续了,就提前回来了。”他敷衍着说了个大概。

刘富贵讽刺地哼了一声。孙教授疑惑地看着他,心上已有了些不悦。

孙婶又“啃”了一声,瞪了他一眼。

孙教授怎么可能没觉察出不对劲,只是没往别处想而已。

孙婶开口笑道:“我跟表哥好久没见了,今天打算带他出去逛逛,买点特产回家带了去,是吧表哥。”

尽管一万个不乐意,刘富贵还是随口附和说是。

“是啊,青市还是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们好好玩。我就不去了,坐了一天的车,我去歇歇。”

“哼,干啥去了自己还不清楚么,还装。人家就是瞧不上咱这些乡下来的穷亲戚啊。”

孙教授有些火了:“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

不管孙婶怎么扯他袖子刘富贵都势不可挡地向他喷射火舌:“别装哩,你自己干了啥事还不清楚么?还编哩。”

“我装什么了,请你讲清楚。”孙教授皱着眉头问。

刘富贵抖开孙婶的手,悄声跟她说道:“俺就要跟他说清楚!”随即站起来自下而上地审视着孙教授:“甭以为俺不知道,你骗得了翠英可骗不了俺!你是不是养了个小老婆你自己知道!还让俺说哩,真不害臊!”

“什么小老婆,你听谁说的?”孙教授看了孙婶一眼。孙婶拼命地摇头。

“你甭看她,不是她说的俺也知道。”

“不管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谣言,但表哥你来我们家是来做客的吧,我们的家事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可以对我有意见,但请不要侮辱我。”孙教授刚要起身离开就被刘富贵一把扯了回来。

“你回来!你整天这么装大尾巴狼累不累啊,俺都替你觉得累!你不是让俺跟你说清楚么,俺就跟你说,俺不是你表哥也不是她表哥,俺是翠英的老相好。在你和她认识之前俺俩就好了十好几年哩。”

“什么?”

“告诉你吧,俺俩打小就认识。要不是你,俺俩早就结婚哩!你俩结婚以后那点破事翠英都给俺说哩,你的那些花花肠子我可清楚得很,她没办法我可有办法。反正你也不喜欢她,可俺,俺是从始至终都喜欢她,想把她娶进门啊。要不是你,俺俩早就结婚哩。你说,是这个理不?”

孙婶惊慌地观察着孙教授的反应,在心里恨不得把刘富贵撕咬成一千片一万片了,没想到孙教授的眉头舒展开了,像是终于掌握了一直以来找寻的平衡感,于是轻笑一声说:“是这样啊,我大概听明白了,那大哥你来是想干什么?”

“谁是你大哥,别套近乎。我这次来是想接翠英回去,俺俩一起过!”

“你还说!俺都说了不跟你不跟你了,你咋还不死心哩!”孙婶急得又一次爆发了她内心深处遥远的野性。

“你别急,翠英。听他说完。”孙教授不紧不慢地淡然地说,脸上没有一点不快,和刘富贵不同,他的情绪几乎从不外露,被刘富贵归为知识分子狡猾的伪装。

刘富贵瞅了一眼孙婶继续说:“翠英和我都互相喜欢,你和她没感情,这你不能否认吧。俩人过得喜欢才能过!你说是吧,再说了你说你扣着她有什么用啊,说点实在话,翠英的模样也不是你喜欢的,家里又没钱,你还拽着她不走干啥啊。”

从这样一个灰头土脸打扮的糙汉口中听到“喜欢”和“感情”两个风花雪月的词汇着实让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宁说惊讶不如说是嫌恶,感觉白雪地被泥脚印玷污了一般。他认为只有像他们这样的有教养懂风情的人才配谈情爱,而刘富贵,显然一个只知穿衣吃饭、油盐酱醋的庄稼汉,连小学不见得念完的人凭什么来教他做人呢!

“嗯,我知道了。可是翠英,这些事我不早都和你说清楚了么,你怎么还揪着不放?如果你还是不信可以直接找我,不用把这些家事告诉外人。”

刘富贵张嘴刚想开口,孙教授就马上接着说道:“另外,你们两个的事商量好了再来和我说,我进屋了,至于这位,您请自便。”然后拿着水杯进了屋。

孙婶眼看着他就这样走了,忽然有种落败的寂寞和痛心,不知那是不是来源于背叛。目睹了这种事他不应该是这个反应的!他不生气么?还是说他已经生气了?

出乎意料的冷淡和放任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迟疑了一会儿,刘富贵欣喜地转过来问她:“翠英啊,你看看我说啥来着,他才不在乎,咱俩走吧!你收拾收拾啊。”

孙婶还处于巨大的惊讶与震撼之中,无神的眼睛里充满了这半生的遗憾和失望,看着他只说:“你走。”

“啥?他都不要你哩,你为啥还不跟我走啊?”

“我叫你走!你聋了?我不跟你回去。你个挨千刀的给我走听见没!”

“俺,俺其实来,是想…”刘富贵被她的模样吓到了,就缩了缩脖子,不再抬眼看她。

“想干什么。”

“俺儿子结婚得盖两间房,俺穷苦了大半辈子实在出不起…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找你,可一见面我就忍不住…”他慢吞吞地说着,脸瞬间变回黑红,像一下子又老了十岁,不好意思地捏着手侧过身去。他深知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难堪,便没脸再待,他挪到沙发,抓起那个破布包,腿脚就开始显现它因为常年在田地里劳作而造成的僵硬和变形,一步步走出了门外。

孙婶反倒是有些心宽,刘富贵捅破了这层她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窗户纸虽然可恶但也可怜,和孙教授冰冷的好意相比,刘富贵的“欺骗”也让她心里热乎乎的。她觉得不应该就让他这样走了,就从书柜的抽屉里掏出一包东西攥在手里追了出去,到了胡同口孙婶叫住了他:“刘富贵,你等等。你看你,你来原来是为了这个,早说不就行了,绕这么大一圈子,还说什么往日情分啥的。”

刘富贵眯着眼睛还想辩解什么却被孙婶的话给堵了回去:“你说你也是,跟我有啥不好意思的,借钱就借钱呗。你说你刚才何必说那么一通话惹他生气,还挑拨离间呐,不学点好,真是想气死我呀你。老了老了还没个正形。”

刘富贵在她的数落下像个犯错的孩子,背更驼了。他耷拉着眼皮等着她的训话。

孙婶实在受不了他可怜巴交的样子,就不再骂,从裤兜里拿出一包手绢,塞到他手里。

“这是啥?”

“这是一百多块钱,我手里钱不多,你也别嫌少,钱你不用还了,就当我给孩子们随礼了。人都说我嫁到城里好像是享福了,但谁过日子谁自己知道。再多了我也帮不了你,你以后别来了。”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剩下刘富贵张着嘴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得懊悔地蹲着,用粗笨的大手锤自己的头。

来的时候没说一句重逢的寒暄,到离开了连句告别也是匆匆的。

相互喜欢才能把日子过下去的道理孙教授又何尝不懂呢?怪只怪当初的他没能勇敢地再坚持一步,哪怕是一步,就能和心爱的人白头偕老、儿女相伴了。如果说突然冒出来的刘富贵能够结束他们破碎虚伪的婚姻,拯救双方于水火之中,他大可以为他们腾出地方来,自己去躲清闲,想干什么干什么。只是这样做不就和刘富贵一样自私了么?

要不是父母下乡的时候欠了孙翠英家一条人命的恩情,也不至于拿他的婚姻来偿还。纵然是孙翠英不能生育断了孙家的香火,父母还是念着旧情咬着牙没让他把婚离掉。

听到外面息了动静,孙教授也就划掉了所有假设命题,接受这一既定结果。

婚姻即使没有感情也需要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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