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酝酿一场暴风雨

扭捏地站在门口,小芹穿着周俊良送她今年最时髦的黑色连体丝袜,前两天还特意买了亚麻灰色短裙来搭配,只不过一起风她就不安,不停用力向下拽裙摆,一边还后悔应该买那条稍微长一些的才好呢,这样才不会被风吹起来。

这是他们交往的第三年,周俊良升职加薪,让本来就富裕的家庭成了真正的万元户。于是他买了自己的第一辆汽车,夏利带空调的。刚买车的那几个月,他经常开车带她去兜风,不是去海边就是去旷野公园,来来去去小芹都记得路了。其实没啥好逛的,周俊良主要是为了过把手瘾。坐在副驾的小芹却没有他那般神气,平时为了节省电费连电风扇都很少开,她习惯了热,这个空调的冷风吹得她太阳穴疼,但又不好意思和他说,怕显得自己矫情。不过,她享受摇下车窗被清风拂过脸颊的感觉,闭上眼睛,要不是周俊良身上的香和车内的气味在鼻尖作祟,她真的会以为自己被自然的风所包裹,带她去到一个无忧无虑的自由之境,没有周俊良吗?没有姥姥吗?好像真的没有,不过那也没什么吧。周俊良不让她把手臂伸出去,她就只探出几根手指,像撩拨琴弦一样拨弄这无形的风影,感受它在指尖穿梭时的温柔清爽。那天,她睁开眼,看见车窗外的夕阳正美得令人陶醉,她把整个车窗都摇下来,倚在上面静心看着。周俊良用余光看见了,不禁会心一笑,取出一张孟庭苇的CD,《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悄然响起,小芹惊喜地转过头看他偷笑的侧脸,那是她最喜欢的歌。

“很应景吧。”

“嗯。”她又将头靠在车窗边框上,看着流云随风游走,才不一会儿的功夫,云朵就变换了形状。

今天院线热映的是《重庆森林》,在看见宣传海报的第一眼的时候,小芹就决定非它不可了。海报是碎片式的群像图画,剪了短发的王菲歪着头在看谁;林青霞一头黄色卷发戴着墨镜,像一个有故事的女人;梁朝伟斜躺着手拿一只飞机模型;中间那个只露半张脸的看着很是好看,据说那是金城武,这个名字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过了一会儿,周俊良拿着两张电影票跑过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走吧,电影还有八分钟就开始了。”拉起小芹的手就小跑起来。

“慢点,我穿着高跟鞋呐。”小芹一边摸着裙摆一边跑。

自从1991年小芹看了第一部电影就爱上了电影,在荧幕上看到了张国荣和王祖贤的神仙眷侣组合,她当下就代入了自己和周俊良,感动得一塌糊涂。是电影让她相信生活是浪漫的,爱情原来也可以这样轰轰烈烈、撕心裂肺,原来在爱人眼中真的会有天长地久、岁月静好可期。她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穿进屏幕里,进行一段刻骨铭心又短暂的传奇故事,不用长久,她怕会醒。眼下的生活实在太平淡了,偶尔还掺了甜蜜和苦涩进去,让人一时不知道是喜是忧,由忧到喜的转变太快,由喜到忧的过渡太伤人,怎么着都不会令人满意,怎么着也不会过得舒坦。她撑着头仔细端详着金城武的脸,深觉这不该是在现实中存在的人,怎么会俊得这样完美,伴随着独特的节奏和配乐,整部电影让她如梦似幻的,像是醉酒的林青霞靠在金城武的肩上一个字不说,那是一种沉沦,浪漫至死、不需解释的沉沦,她爱。渐渐地,她喜欢琢磨和品味台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其实了解一个人并不代表什么,人是会变的,今天他喜欢凤梨,明天他可以喜欢别的”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看着坐在她左手边的这个男人,她拥有他,在交往的两年期间里,她了解他,她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在下雨天喜欢做什么,知道他家人的生日,想要和他一辈子,但,他也如此了解她吗?在他心里自己是什么地位呢?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议带她去见他的家人,是不是……可是,说来可笑,她也没有带他来见外婆啊,自己都没有做的事情怎么反倒是先要求别人呢。可他不是“别人”,是她男朋友啊。自己什么都不会,自然是比不上他身边的女人成功,会不会今天他喜欢自己,明天他就喜欢别人了呢?他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也从未给过她什么天长地久的承诺,就算哪天他突然离她而去也不会意外的。目光所至,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上淌了一片失落,此时,周俊良因为前一天晚上加班劳累早就支撑不住睡着了。

灯忽然全都亮了起来,小芹轻轻摇醒了他说:“电影放完了,我们走吧。”周俊良疲倦地睁开眼睛,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昨天加班太困了。”

小芹笑笑说:“没关系,很累吧,还来陪我看电影。”

“不会啊,这些日子很忙一直没机会陪你,我已经很愧疚了,没想到连场电影我都没能陪你看完。”

“你人到了就好啦。走啦。”

走在路上,小芹脑袋里想着怎样去点拨周俊良,盘算了半天她还是决定开口:“那个。”

“嗯?”

“我们交往了这么久,你有没有想过未来啊?”

他想了一下说:“未来啊,我想更加努力地工作,在市中心买一套大平米的房子,然后把小夏利换掉,然后…”

“不是啊,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们…”

小芹还没说完他的电话就响了,“等下,我先接个电话。”他放了她的手走到一旁接电话。不管他是不是故意答非所问,小芹都决定不再问了,这份寡淡的爱情又增添了一份无言的酸楚。

下课后,李航见厕所门口围了一圈人,平时不爱看热闹的他也被喧闹声吸引了过去。“脱裤子!把他裤子扒下来,像这样!”人群的缝隙中,一个瘦弱、白白净净的男孩正被几个男生推来搡去,毫无招架之力,隐隐约约像是在窗口看《红楼梦》的男孩。

伴随着又一阵哄笑,那个男孩红着脸拽着裤腰带冲出重围飞快地跑了出来,随即淹没在大家的视线里,那群男孩子不依不饶地仍笑着去追,李航有些纳闷——那不是刘传芳么?

回到座位,李航便忘了这件事。第二天吃过午饭去洗饭盒,只见刘传芳已经在那里了,看见自己靠近他机警地闪远了一步,李航沉默了一会,看他将餐具整齐地码放在餐盒里,在他离开前他问:“喂,你怎么上初中了。”

不知道是他声音太小还是刘传芳没听懂,见没有回应,他又问了一遍:“我说,你不是比我小四岁么,怎么现在上初中了?”

“我跳了一级。现在上初一。”

李航第一次感到了挫败感。从小到大他一直被视为“神童”“第一”的存在,没有一个人不夸他学习好,凭什么自己一级一级地升学而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男孩会被允许跳级呢?

“喂,他们为什么欺负你啊?”

他看见刘传芳停了手上的动作,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嘴巴闭得紧紧的,像是不会吐露分毫的样子。

“我听见他们说你不男不女怎么回事?”

“没有!他们造谣!”没想到刘传芳竟突然冲他咆哮起来,李航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改变了话风:“离他们远点。”

“我知道!可他们就是缠着我,烦死了!”他忿忿地一拳打在水龙头上,整根水管都跟着颤动。

李航瞥了眼他,低头接着洗刷:“下次别穿这么干净了。”

刘传芳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他拧上水龙头就走了。

杨琴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说了这事就忙问李航情况,李航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惹到赵亿君他们。”

“我听立夏说,赵亿君、刘二城和他表弟经常堵他,有时候还打他呢。你说他咋不告诉老师呢?”

“告老师有用的话也不会闹到主任那儿了。”

“主任都知道啦?”杨琴激动地拍桌子。

李航撇撇嘴,杨琴反应过来小声问:“难不成是你告的?”

李航不语,却问:“立夏喜欢他啊?”

“你怎么知道?”

“一下课就去人家门口望,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切,把你厉害的。”

“比你厉害。”两个人笑着笑着就把刘传芳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快乐就像过山车,向来都是在享受顶点的欢愉的片刻之后不经意间急速跌落下去。

临近寒假的家长会,老师思来想去还是把李航这半年的变化打包向他妈妈做了反馈。得知儿子的名次不但退步了,还跟不学无术的女同学走得很近,当时她就火了,被老师的好言相劝半天才压住怒火。其实她生气并不完全因为儿子,还有她一如既往糟心的工作,同事小美抢了她的一个大客户,本来还有一两天就能搞定签合同了,偏偏小美插手进来,见了两次面就把人给撬走了,不知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她在心里咬着牙愤愤不能平,不知道该向哪儿发这通脾气,偏偏儿子又搞出麻烦来,给了她一个出气口。

她一路上沉着脸不讲话,到家后关上房门不由分说地给了李航一巴掌:“李航,你可真给我争气!我和你爸辛辛苦苦工作供你上学,不知道报恩也就算了,你倒好,还给我整出这个事是吧?你去学校是学习去了,不是交朋友去啦!好的不学你跟坏孩子鬼混,你看看你还有脸么?!考这么低的分数你好意思么?我看看你一天到晚都学啥了。”话音刚落,方志慧不由分说地抢过他手里的书包,“唰”的一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噼里啪啦”,书、练习册、铅笔盒和一些小纸条连同李航青春稚嫩的秘密全被无情地暴露在布满灰尘和刀锋的冷酷空间里。她像触电一样抢在李航之前把那些“秘密”捡起来,瞪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愤恨,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儿子而是丈夫李国平,她解气似的大声读了出来,一字一句一点一点地剥落着李航脆弱的自尊心,他没有争辩,只是如木头一样听着,并在脑海里仔细回忆附在每张纸条上的回忆,那些片段如同走马灯一样闪过,然后熄灭。

大概是也触及到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她突然停下来,顿了一会儿,忿忿地咬着牙把纸条全都扔进炉子里喂了火。随即又拽住这个惊慌失措的小人又是一巴掌,她越是打,由击打肉体火辣的触感所激发的兴奋让她越是上瘾,属于母爱的心疼早已消失不见,此刻只有暴力带给她的变态的愉悦和满足占据着身体。

打累了,她再次指着李航上气不接下气地数落起来。李航闭着眼睛,回想记事以来父母对他所有的责骂和压榨,那些带着伤痛的记忆以更快的速度漫上心头,淹没了印象里某些时刻父母流露的点滴关爱。他已经麻木了,头挂在脖子上胀得越来越沉,沉得发紧,他特别想把脑袋揪下来扔在她脸上好让她闭嘴,可是妈妈遗传给他的怯懦和爸爸的少言寡语让他仍旧默默忍受,苦痛的沉默最后还是掐灭了眼神最后一丝光亮,淌下了一滴泪水。

方志慧跟老师要求换座位,最好是那女孩换班,理由是李航已经适应了这个老师,换一个新环境他会不适应,不利于中考的发挥,进而影响学校的指标。至于那个女孩,学不学习也就无所谓了。

他眼睛里又有了光:“妈,你不能这样。我俩又没干什么,她也没耽误我学习啊,是我自己的问题,你牵扯到她身上干什么?”

“你小子还来劲了是吧?要是没事你能这么护着她?我不管你们谁先招惹谁的,总之,以后别想再鬼混了。你就给我好好学习,专心准备中考,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你记住了。”她这般发疯的模样估计照了镜子自己也会吓一跳,几缕头发散落着,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发,眼球布满血丝,粗糙的毛孔和发黄的皮肤无一不在告诉她:她正在老去。

看来已成定局,没得商量,李航就没好气地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胡乱地塞进书包,故意弄出响声以泄愤。

“怎么的,你小子还长脾气了是吧,跟谁耍气呢?!”她强硬地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不依不饶。

“没有!”

“你放屁!立刻认错听见没,我怎么教你的,啊?”

沉默。

死寂的可怕。

“对不起!”他喊着,进了房间,上锁。任凭他妈在客厅继续在絮絮叨叨个没完。

后来,杨琴果真在一个周一的早晨搬去了隔壁班,等他发现的时候旁边的书桌已经搬干净了,一点痕迹也不剩。杨琴一句话也没给他留下,只有当时在场的同学才知道她又多不舍地朝着李航的座位望了一眼又一眼,即使放慢速度收拾书包也没能等来他,于是杨琴就和平时一块玩的伙伴们挨个告别,离开了教室。

老师在全班同学们前欣慰地笑着说:“哎呀,同学们,我们终于有了安静的学习氛围了。”

自从李航生命里的阳光被抽走了,除了学习什么事他就全不在乎了。每日把自己埋在书本试卷里,他的懦弱和别扭性格让他永远不会主动去找杨琴,而杨琴也识趣地不再去找他,因为老师曾警告过她如果再打扰李航学习就会被勒令退学,而她那酒鬼爸爸巴不得不让她上学好回家干活呢,她也就乖乖听话离他远远的,她当然知道虽然她喜欢和李航玩但也不至于要搭上自己的未来,虽然她还不懂未来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但那是老师威胁她的。

那是李航在未来某天中回忆青春距离爱情最近,也是最远的时候。

照常一天晚上,饭店前台来了电话,小芹心中有数地快步过去接:“喂~”

“芹菜,我今天临时有事得加个班,没法去找你了,对不起啊。”电话那头周俊良深表歉意地说。

小芹有些失落地玩着电话线,嘴上还是说:“没关系,你吃晚饭了没有?你别一加班就老是忘了吃饭,这样对身体不好。要不我给你送饭去吧。”

“不用不用,我等会就吃。我先去忙了啊,改天联系。”周俊良的语气有些急促慌张,不知是不是仍在开会,还没等她再问,他挂断了电话。

小芹意犹未尽地放下电话,手插进围裙的口袋走到门外,看着醉酒的夕阳将天空染的红晕越来越大,旁边浅灰色的流云不经意地飘着,像华丽桌布下的流苏,她不禁感慨:“啊,好美的夕阳啊。”刚才的失落情绪一下子统统消失了,她已经下定主意,待会早下班偷偷给他送晚饭过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会儿沿街的路灯还没有亮完全,她乘着渐浓的夜色小心地踏着自行车,生怕遇到什么沟啊坎啊什么的颠簸路段,不时留意车筐里颠簸的饭盒,骑一会停下来查看一回,担心里面精心搭配的饭菜会混作一团。

之前周俊良回公司取东西带她来过一次,她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公司门口,下车摸摸保温盒还是温的,她就欢喜地一路寻了上去。

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想来已经散会了。她见周俊良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的灯亮着。她兴奋地走过去,听见有声音从门缝传出来,怕打扰他和人谈工作,她便悄悄守在门外听动静,等那人走了再进去给他个惊喜。暗自忖度着,她差点笑出了声。

她听着,是两个男人在说话。

“周,你承认吧,你不可能对我没有感情。”

小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又凑近了一点仔细听,“你不要再说了,我有女朋友。”周俊良的声音警告道。

“你在自欺欺人!你真的爱她吗?你对她根本就没有感觉!你和她交往究竟为了什么不清楚吗?你就只是为了我的那句话,想要证明给我看!”那个男人喊道。

“你小点声,不要胡说!我追求她不是为了你,你算老几啊,不要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周俊良的头偏到一侧,话语中已有了些怒气。

小芹还从没见过他和人发火。

“那你为什么和刘自强动手啊,又为什么总去我们相识的饭店吃饭,你敢说不是为了我么?”

周俊良没有说话,小芹的心却“咯噔”了一下。

那个男人仍不罢休:“周,这么多年了,我们都很合拍不是吗?你为我做得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都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为什么我们就是不能在一起呢?如果你不想公之于众我们也可以像往常一样啊,我没问题的。你是在害怕么?”

“赵英杰,我警告你不要再说了。”周俊良的声音有些一反从前的慌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可以想见他的脸上既有愤恨也有恼羞成怒的脸红,在赵英杰面前他的勇气是可以被看破的。

三声缓慢的脚步声从容地响起,那个叫赵英杰的男人离他更近了,一只手抚上周俊良的脸颊轻声说:“周,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就像是个倔强的男孩子,我都知道,你交女朋友是为了堵别人的嘴,可是你老实说,你这样欺骗自己真的开心吗?你那小女朋友,她适合你吗,了解你吗,她连你不吃芹菜、吃花生过敏这种事都不知道,她更不知道,家庭的期望、上司的看重还有别人的眼光对你来说有多沉重。我也一样,我也曾经历过、深深体会过,清楚哪有多难熬,所以,只有我才能懂你,你明白吗?一直以来你都在为别人活,可你有为自己痛快地活过一回么。哪怕,一回。”

声音越来越小,小芹听不到声音便心急如焚,咬咬牙扒着门缝往里面看,眼下,一个穿着米色长风衣的男人背对着她,双手捧着周俊良的脸,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看不分别。

小芹不敢再看就立即缩了回去,靠在墙壁上捂住嘴巴慢慢滑倒在地上,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而眼泪却无声息地滑落在指尖。此刻脑袋在“嗡嗡”地响,她已经不能够思考。那两个人的关系,本来可以自己解释清楚的,但其中一方是周俊良,就全部乱了套…她终于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逃离现场。直到跑出公司外,她才放声哭了出来,也惹来不少目光,因此她慢慢收了情绪,继续向前走,路过垃圾桶时,她冷漠地瞥了一眼,便将手里的饭盒丢了进去。“咕咚”一声闷响,今夜的惊喜结束了。

宝丽送走一桌客人正忙着擦桌子,余光瞥见乌压压一行人进门便抬头笑迎:“欢迎光临,这边请坐。”

来者原来是老冤家斌哥的手下一个叫阿钟的,自从斌哥不知是洗手不干还是落势被欺后,阿钟便顶替了他的位置,身边跟着一群歪瓜裂枣的失业人员经常在街上瞎混的。

宝丽认出他们便冷了脸走向柜台,阿钟笑着追过去:“我说怎么着,宝丽,这才过了多少天就不认识我了?”

“干什么?不是上个礼拜刚给你么,怎么又来?”她说的是保护费。每月5号阿钟的手下便来收钱,有个别手欠的还想趁机摸宝丽两把揩油,都被宝丽的大师傅拿扫把赶了出去。可巧的是,今天大师傅老婆生孩子,她就来掌勺了。

“吃饭不行啊?”阿钟拽出椅子骑在上面冲她嬉皮笑脸。服务生小妹从后厨探出头来,见势头不对,就放下门帘从偏门跑了。

宝丽拧紧眉头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甩了抹布正色道:“到底什么事,我们这是小本买卖,还需要基本的客流量保证收入的。你要是想照常收到钱就别打扰我做生意。快说,说完就走。”

旁边的“排骨”的公鸭嗓就谑道:“小娘们儿还挺辣。”

“嘴巴放干净点,排骨。”阿钟笑着朝他肚子给了一拳,排骨本能地向后躲闪了一下。

“你也别急,我们来就是想吃顿饭,顺便给你带件好事。”

“好事?”

“是这样,哥哥我看你一个女人家过生活不容易,想着给你找个伴,你觉得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

阿钟看出宝丽在强忍脾气,就更为自己的计划激动不已:“我给你物色了一个人选。”

宝丽感觉到一股气堵到了嗓子,胸口闷闷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就继续听他说完。

“我知道你和林永斌关系还不错,你应该不讨厌做他的弟妹吧,他那个智障弟弟你应该也见过吧,啊?你觉得怎么样?你说话呀,你是不是特别开心啊?”他自己大概对这个主意非常满意,以至于刚说出口就笑得不行。

“你有病!”池宝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小姑娘气什么,哦不对,你已经是昨日黄花了,哪儿还算小姑娘了,知道你在哪儿呆过那个好男人还敢要你啊?哥哥心疼你,好心帮你找个好人家你还不领情。上次你不是还替他出头么,现在矜持什么。人我给你带来了。”

他看了排骨一眼,排骨就去门外招呼人进来,只见两个手臂有刺青的混混中间夹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人,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男孩,他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睛里还闪烁着纯真和灿烂的星光,一看见宝丽便冲她傻乎乎地微笑,笑得宝丽有些于心不忍,对阿钟的恨就又添了几分。

“是叫林秋生对吧,瞧瞧人家这名字多好听!宝丽你觉得呢?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挠我?”阿钟调侃道,脸上笑意未减。

“你以为你抓了他就能要挟我吗,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劝你别打这主意了。”

“打不打主意是我的事,不过这小子的命可握在你手里。要是这傻小子后半生没有个老婆,万一走在马路上被车撞死,被人砍死,掉进河里淹死可怎么办啊,你不心疼啊?”

“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是冲着我来吗,你找他什么麻烦,你还是不是人!”

“好听的我已经说完了,软的不吃非得吃硬的是吧?好,老五,想不想试试昨天我给你的水果刀,记得斌哥是怎么教你削水果皮么。”

老五歪着嘴角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外壳刻有花纹的小刀,他小心地拔掉刀鞘,露出银光闪闪的刀刃,在秋生的脸上比划,秋生见此感到了危险,忙扭动身体急着挣脱,挣脱不掉就苦着脸向宝丽求救:“宝丽宝丽,刀,血,刀,宝丽…”

宝丽走上前去试图抢夺老五手中的刀,却被排骨扭住了手腕靠近不得,“魏钟义!”她大叫。

阿钟摆摆手,老五就又把刀暂时收了回去,秋生还是抖个不停。

“妹子,我说过了,只要你嫁给这傻子,我就放过你,甚至放过你俩,如果你不配合,那我就没办法了,你不要逼我哦。”

“我说了我不嫁,你放了他你听见没有!快放了他!”越挣扎胳膊被掰得越疼,秋生脸上的表情越扭曲,宝丽着急地用力拍打排骨的手。

“听见没有,说你呢老五。”阿钟下了令,两个人用力扳着秋生的头,老五便在他的右脸颊从颧骨往下慢慢划了一刀,玫瑰花色的鲜血随着刀尖不住地渗出来,越流越快,像一大滴白色画布上的红色颜料,秋生大声嚎叫道:“啊,啊,疼,宝丽,救我,宝丽…”眼泪和血混在一起流了下来,弄湿了洁白的衬衫,晕成一大片花瓣。

宝丽情急之下狠狠地咬了排骨的手,又朝裤裆踢了一脚,排骨不知该顾哪边疼就弓着腰放掉了宝丽,宝丽趁势向前扑,又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抓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秋生流血流泪。

阿钟站起来扇了她一巴掌,又做戏似的,无奈地顺着宝丽的泪痕抚摸她的脸说:“妹子,你又何必呢?”

“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嗯?”宝丽嫌恶地躲开他,瞪着眼问道。

“毁了你。”阿钟凑到她的耳边说,宝丽打了一身冷颤。

“在林生斌手下干了这么多年才熬到现在这个位置,你以为我很感激他么,我呸,他算个什么东西!以为自己是根葱就不把我们当人看,就他那副德行还有脸谈爱情装情圣,要不是他缠上卫宁,人家好好一姑娘又怎么会替他挨了一板砖成了植物人呢,他以为自己去医院守着就能赎罪了?真他娘的不要脸。怎么样,他遭报应了,我魏钟义翻身了,这就是老天开眼,按我说就该一道雷劈死这个孙子!他不来惹我,他的傻子弟弟倒不怕我,你说这么个傻玩意儿送上门来了我要是放走多不领情啊。”

“你终于说实话了。”

“我说了,怎么着啊。”

“你有什么脸提斌哥,你和他比什么都不是!你说斌哥不把你当人看,事实上是你不干人事,惹了那么多是非还让他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恩将仇报,拿他的弟弟开刀,遭报应的应该是你才对!”

话音未落,阿钟抬手又是一巴掌,另一个人怕碍事就退到了一边,这次宝丽的嘴角流了血,秋生不再哭闹,一会瞅着宝丽,一会盯着阿钟,怔怔地说:“宝丽流血了…你是坏人,你让宝丽流血了,我要杀了你!”

“秋生别闹!”宝丽使尽全身力气挣脱了架在身上的臂膀朝秋生扑过去,老五见局势混乱,错把刀当作手,鬼使神差地向宝丽挥去,没想到秋生沉睡的力量在瞬间被激发,甩开身边愣神的混混挡在宝丽身前,那一刀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背上,他吭了一声反而将宝丽抱得更紧了。

“秋生!”宝丽摸到了他后背的血,绝望地喊道。

老五傻了眼,他从来没跟别人动过刀子,这次还见了血,着实把他吓得够呛。阿钟也心里一惊,表面却没有分毫慌张。

秋生这次没有哭,也许是因为疼得厉害,他皱着眉头跪倒在地,伏在宝丽的肩上微弱地喘气,这样一个一生都被哥哥呵护着长大的大男孩在此刻保护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尽管后背很痛,他还是很开心,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他一直都想像哥哥待卫宁姐姐那样对宝丽好,也是因为宝丽喜欢自己,所以她才会保护自己吧,像哥哥那样。为了宝丽,他不后悔。

宝丽一声声地叫秋生的名字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她慌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伤,甚至这份悲伤本不该出现——为了一个傻子。她从不相信男人,对男人也从来没有动过感情,但她为什么还是想要保护秋生呢?她自己解释,是因为在她眼中秋生就是个大一些的孩子,况且在酒吧时斌哥就对自己不薄,那么,照顾他弟弟也是人之常情,所以这无关感情,只是出于母性的怜悯罢了。可她无法解释此刻的心碎,尤其是秋生冲过来替她挡那一刀的时候,那个举动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常,从来没有人为她拼过命,一个正常的人权衡一二也要慎重,而不谙世事、不明白生死重量的秋生却愿意不顾一切地为她以命相搏,也是在那一刻,她恍惚之间以为秋生的痴傻是装出来的,而此刻的英勇之举才是本性流露。可是现在怀里的秋生还在无意识地低哼自己的名字,声音里流出刻骨的伤痛,和刚才判若两人。

宝丽流泪拼命喊着:“我嫁我嫁,行了吧。”

“早答应不就行了,早答应不就用不着让你老公受罪了不是。”阿钟蹲下来饶有兴趣地查看秋生白衬衫上长长的血痕。

“我现在宣布你们二人正式结为夫妇。别忘了举行婚礼的时候告诉我,哥哥带人去捧场。你还不知道吧,我最喜欢看新娘子出嫁了。”阿钟站起来跺跺脚,就招呼他们走了。

剩下宝丽抱着脸色逐渐苍白的秋生啜泣不止。

同时1994年一场原创歌谣比赛在青市举行,三儿得知后连续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白天的时候都在整合自己这些年所做的12首歌,从编曲到作词全由自己完成,他不停地在构思,不断地在修改,蓄足力气为了十天后的大赛做准备,他想靠这次受全国瞩目的节目上一展风采,让所有人记住他王三儿,让那些不看好自己的人都好好看看,我并不是不务正业!这件事他跟谁都没说,除了小芹——他唯一信得过的人也是唯一的“知己”,告诉她之后果然得到了期待的回答和表情,小芹抓住他的手激动地为他加油,鼓励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进决赛,她也一定会去看的,这就够了。等他出名了,他要告诉全世界,那最珍贵的一首歌是写给顾芹的,那将是最浪漫的告白,电影里都不敢这样写吧,对,就是这样!兴奋之余他又顾虑:这样唐突的惊喜会不会把她吓跑,毕竟他从未向她表露过心迹。平日的收敛恐怕会不会被她误解呢?他既不希望做她“哥哥”,又不想破坏她和周俊良的感情,但转念一想,窝囊了这么些年,偶尔放纵自己表露爱意又怎样呢?反正他也没要求小芹答应他什么。

自从那夜她窥探到了周俊良的秘密后,她便刻意躲着他,相处时也抗拒离他太近,她有无数次想要质问他的冲动,就有无数次的不忍去伤害他,只是当她察觉周俊良的脸凑近时,那夜那个男人和他亲吻的场景就会自动浮现,让她将头急忙错开去,周俊良不解,问她怎么了,她说不上来,只好装作害羞的模样在他脸颊亲了一口,然后跑开,这样周俊良就不会发现她的秘密了。

忙碌了一上午,小芹倒完班便往家赶,刚打开家门,她就看见姥姥躺在地上,她惊呼一声立刻冲上去,跪在地上拼命摇都没有把姥姥摇醒喊醒,小芹急坏了,掂了掂鼻息,好在还有气,于是就踩着不跟脚的高跟鞋又冲出去找孙婶帮忙:“孙婶!孙婶!您快出来救救我姥姥!”

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喊,孙婶和三儿妈都出来了问:“怎么回事啊丫头,你别急”

“我姥姥晕过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孙婶惊诧地看着她,小芹赶忙回答:“还有气!”

“走,快去看看!”

两位老人尽管腿脚不便也小跑着跟了过去。小芹姥姥闭着眼原本侧躺在地上,被小芹翻正了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腿蜷曲着,黄瘦的枯手还停在胸前,三儿妈见状说:“应该是心脏病又犯了吧。”

“心脏病?对啊,很可能是心脏病!”

“丫头,你先去叫救护车!”

“嗯!”

小芹脱掉高跟鞋,光脚跑向巷口的超市,那里有电话。

小卖部门口立了个醉醺醺的男人,背对着她举着一只啤酒瓶咕咚咕咚地往嗓子眼里灌。不用说,是刘二狗。

刘二狗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瞧见是她,便咧着嘴半梦半醒道:“哎呀是小芹妹子啊,你嗝~怎么没穿鞋啊,着急不穿鞋,嗝~小心着凉...”

小芹忌惮地瞥了他一眼,对上次的纠葛还心存芥蒂,没理他,转向里面问道:“老板,我打个电话。”喘着粗气,额前汗津津的。

“电话坏了,还没修。”老板不痛不痒地回答。

刘二狗自知没趣,又打了个饱嗝转过去仰面“咕咚咕咚”灌下了剩下不到一半的酒。“又没了,我真棒…”

“坏了?!”小芹急得快哭了出来,可是这个街上没有人有移动电话,再远一点的电话亭在两公里外,这样跑去肯定来不及了,于是她又跑回院里。三儿也来了,问:“怎么样,什么时候来?”

小芹忍着泪摇摇头:“电话坏了,打不了,这可怎么办呀…”

见小芹急得满脸通红,马上就要哭出来,三儿忙拍她后背安慰道:“别急啊小芹,别急。你对象呢?”

“他回家了。”

“那这样,我背着姥姥过去。赶过去也总比等着车来强吧,你说呢?”

三儿妈也说:“是啊,小芹,就让三儿背着吧,这孩子有轻重,你放心吧。”

“好,谢谢三哥了!我,我先去屋里拿钱。”

三儿叮嘱道:“哎,穿鞋!”

这一行人刚要出发,就碰到了在门前经过的老赵,他问:“怎么了这是?哟,小芹姥姥怎么了?”

“心脏病犯了。”孙婶不客气地甩了一句,老赵赶紧从三轮车上下来,说:“那可得去医院啊,这打不着车,背着去可不赶趟,你把她放在我车上,我拉着去总快点。”

“可是我们这么多人呢。”三儿问。

“去那么多干嘛啊,丫头去就行了,其他人别添乱了啊。小芹你去拿个褥子来,垫在下面,再拿床被,盖在上面。”见小芹发怔,老赵又催她:“快点啊孩子,等什么呢!”

“哦哦”三儿应着,把小芹姥姥背过去,老赵把三轮车上的纸盒子、瓶子都扔了下来,小芹手忙脚乱地抱出垫子和枕头小心铺好,再帮忙把姥姥平放在车上。老赵又坐回车座上:“孩子,你别急啊。我这就把你姥姥送到医院,咱们医院见啊。”

“谢谢赵大爷了!”

目送着赵大爷出发,小芹焦急地看着三儿,满眼在问她要怎么过去,三儿立刻领会了:“你等着,我找李阿明借车子去,在这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你不是和他有过节么…”

没等说完他一下子就跑远了。小芹看着他飞奔的背影突然好想哭,姥姥总说只有遇到事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真心,三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她清楚有时候三儿的贴心要胜于朋友的关爱,就像是家人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他总会站在身后支持自己,有这份亲情加友情的支撑,她感到踏实了许多。等三儿的功夫,她跑进屋里取了全部现金以防万一还有存折,换上了平底鞋。做完这一切她就乖乖地坐在台阶上等着,除此之外,她好像做不了任何事。不一会儿,三儿就推来了一辆自行车,冲她说:“上来吧,我载你过去。”

“啊?”

“啊什么啊,上来吧,你穿着裙子怎么骑车。再说了,去医院办手续那么大个事你一个人也应付不过来。听我的,走吧。”她从未见过三儿这样有魄力。

小芹就坐上了后座,手牢牢地抓着座上的铁杆,三儿用余光瞥了一眼,看着前方又嘱咐了一句:“不行就拽着我,别摔着。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她不知道三儿是怎样向李阿明求情的,李阿明的小心眼儿是胡同里出了名的,娶的老婆更是一等一的小性儿,况且三儿之前和他有过一次矛盾,李阿明又怎么会好心借车给他呢?一定遭受了不少羞辱吧,又或者是允诺了什么苛刻条件?她知道无论哪种可能,这份人情是她注定无法偿付的了。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问:“三儿哥,你怎么跟李阿明说的让他把车借给你的?”

“嗐,没什么,你不用管。”

“怎么会呢,你是为了我才去找他帮忙的,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三儿犹豫着,小芹捏着他的衣角央求道:“你快说呀,不然,我就跳下去。”

“哎哎哎,你别。”

“那你快说。”

“我答应把我的吉他借给李阿明一个礼拜,就这个没别的。”

小芹捏衣角的手一下子松了,她知道吉他对于三儿来说就像是孩子一样宝贝,平时碰都不舍得给别人碰一下,如今却能够为了她出借给做事毛里毛糙的李阿明,难道在他心中自己比吉他还要重要吗,不,他是为了姥姥…三儿这次为小芹是豁出去了,她的心七上八下的,满心都是愧疚和自责,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报答这份恩情。

没有感情关系作为逻辑前提,你来我往的人情便无法接受得理所当然,而是总要想着一点点偿还。

三儿骑车快而稳,没一会儿就到了医院,此刻赵大爷已经在门外边等着了。他拿锁链把车子拴好就赶紧把老太太背进了医院。

“家属先去交挂号费,在外面等着吧。”那个瘦瘦的护士说,然后和医生把老太太推进了诊断室。“走,先去交钱吧,你带够了没有?不够我这儿还有呢。”三儿问。

“够。”

又冲老赵说:“大爷,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您帮忙恐怕我姥姥就危险了。”

“孩子别见外,都是街里街坊的,谁有了困难不帮一下?现在最紧要的还是看你姥姥病情怎么样,她心脏不是一直不好么,这次既然来了,就好好检查检查啊,你姥姥这么大岁数了不容易啊。”

“嗯!还是得谢谢大爷。要不您先回去忙吧,等看完了病,我打车把姥姥拉回去。”

老赵往诊断室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说:“也行。你别着急啊孩子,好好照顾你姥姥。那我先走啦。”

“哎,大爷您慢着点骑。”道别了赵大爷,俩人就去挂号了。

医院楼道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四处冲撞着,绿色的墙皮掉了一块又一块。职业守则的挂牌上污渍斑斑,左上角还织了一层蜘蛛网,落了些许灰。三儿观察着周围,这只是县医院,卫生医疗水平自然是不能和大医院相比,但是好在它离家最近,也就只能先应急了。小芹还在一旁难过,他能做些什么来分担她的痛苦呢?就算有办法分担了,又要怎样做才不至于让她误会呢?最后他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说着那些他自己都嫌弃的废话:“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时间走了很久,一位下巴铁青的男医生走过来,拉下口罩,一脸愁苦,他们一看就知道他带了坏消息来。

“哪个是病人家属?”

“我是,我是她孙女。”

“好,那你跟我来吧,我跟你说下患者的病情。”

小芹疑惑地看着三儿跟着医生进入了另一个小房间。

“坐吧。”医生坐在她对面。

“医生,我姥姥她到底怎么样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双手交叉在一起,顿了一下说:“你姥姥地心脏病有年头了吧。”

“对。平时不怎么犯,吃了药也就好了呀。”

“你先听我说。心脏病是不可能根治的,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再受些打击或刺激,很可能重重地发作一次,你能理解吗?”小芹点点头。

“好。你姥姥是心梗引发的心律失常和休克,心梗导致心肌坏死,如果不及时就诊后果很可能是致命的。”

听到“致命”二字,小芹整个人都慌了,“那…那医生该怎么治啊?我姥姥能康复么?”

“可以挽救,但是风险也是很高的。得搭心脏支架,快速开通已经闭塞的血管,以保证心脏功能恢复。”

她听不懂,只是干着急:“那能赶快安排手术么?”

“县城医院太小了,你得去大医院才行,但是手术费很高,你要有心理准备。”

三儿在外面来回地踱步,不住地往里面看尽管什么也听不到。一会儿,小芹耷拉着脑袋打开门,医生跟在后面走出来对她说:“那你就赶快去准备手术费吧,别误了最佳时期,越早手术越好。”

“嗯。”小芹回头应了一声。

三儿小声问她:“怎么样了?”

她摇摇头:“我去办住院手续。”

姥姥醒的时候,正见小芹坐在她床前红着眼睛守着她,于是咧开苍白又干裂的嘴唇,伸出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抚摸着她的头,说:“傻丫头,吓坏了吧。”

“姥姥,可不是嘛,小芹快急死了。眼泪都快流干了。”三儿在一旁说。“

“哟,三儿也来了。”姥姥费力地扭过头看。

“是啊,多亏了三哥还有赵大爷,还有大家,不然我都没办法把您送医院来。”小芹握住姥姥的手,泪水不停地打在手背上。

“这都是应该的。”

姥姥感激道:“真是谢谢三儿了。丫头快别哭了,我这不没事了么。”

“怎么没事了呀,您总这样,还跟我瞒着。医生都说了你平时都不好好吃药,一点一点地累积,这才晕了过去。您这下得动手术才行!”

姥姥大吃一惊:“手术?”

“对啊,心脏搭桥还是什么的,这次治好了,你以后就不会犯病了。”

“我不做,这点病不打紧,别听医生的,医生就爱吓唬人。”老太太犟着。

小芹知道她这是又心疼钱了,就心急地嚷道:“什么没事啊!您还想这样昏过去几回?让我心碎几回?你放心吧,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办法啊?我呀,都七十多岁了,老棺材瓤子再活着有什么意思,现在看见你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我也就放心了,现在走正好,免得给你添加负担。好丫头,我知道你孝顺但是…”

“姥姥!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要是走了我怎么活下去啊,您说这话太伤人了。”小芹又哭了起来,三儿在旁边安慰道:“哎呀,姥姥,您就听小芹的做手术吧,钱赚赚总会有的,可是亲人就一个啊。钱的事我跟她一起想办法啊。”

“三哥,我不能再麻烦你了,你还又重要的事情要做,钱我自己会有办法借到的,一定会的!”小芹抹了眼泪,含着悲伤坚定地说。

三儿一直将自己的缺陷视作两人之间最牢固的阻碍,明明有爱意却只能表之以友情和哥哥的关怀,他很想越过这条线给她最好的爱,可是他不敢,也不肯毁了这个女孩应得的幸福。如今女孩落了难,他终于可以帮助她,正在有了一丝满足和快慰的时候,小芹又将他拒之门外,他这颗心就再次跌入了深渊。

虽然嘴上说得坚决,可她这些年攒下的存款还不及手术费用的五分之一,胡同里的邻居们应该会多少借一些,但数字不会太大,毕竟有钱就不会住在这里了。而父母去世以后家里的亲戚和祖孙俩的关系就越来越寡淡,渐渐失去了联系,平时没事都不往来的人,这次有了要紧事来求人家怎么能行呢,况且她家的两边亲戚也都没有几个钱,家家都有困难,想搭把手的恐怕都有心无力,所以亲戚这条路走不通了。小芹就去找玉红借钱,可是玉红才嫁人没几年,结婚时盖了新房子,现在手里的钱不多,今年才生了孩子,能借给她的就更没多少了。

无奈之下,她打算豁出去尊严去找周俊良借,这是她最后的选择。越是亲密的人这种话越是说不出口,一旦张不开嘴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她没有过多地跟他透露自己家境的不堪,她实在是怕她与他之间的差距让他们隔得越来越远,有时她也说不清,隐藏太多是欺骗还是防备?

她不留后路地硬着头皮去了,在公司大楼外她还在想该怎么跟他说,该怎么不失颜面又体面地向他借钱,借多少才合适呢?什么时候还给他呢?会不会以为她在骗他?

正思忖着,她看见周俊良和一个上了年纪、体态臃肿的女人走在一起,从两人的肢体动作和长相来看应该是他母亲。那女人身上的刺绣开襟大褂将整个人衬得雍容华贵,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在阳光下吐着莹润的光泽,右手在捋头发时露出的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闪得晃眼,还有那颜色浓重的红嘴唇,种种因素分明在说:你高攀不起。

两个人要上车了,周俊良先一步为她打开车门,她冲他笑了一下,说了些什么,紧接着,她的目光向小芹打了过来,报以轻蔑一笑,像是动物首领向失败者昭示主权似的,将对手贬低得无地自容,随后屈身钻进了车里,周俊良把车门“啪”地一声关上走进驾驶位驱车远去。

在那一刻,她和他之间模糊的距离变得明晰起来,隔在对面角落里的小芹靠在墙壁上自嘲。

被这样的眼神哪怕扫一眼,小芹就被石化了,她害怕了,她不知道周俊良的母亲是否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但无疑,这样的自己根本入不了她的势利眼,于是长久以来极力掩藏的自卑和恐惧再次漫过了心头,颠覆了所有美好的幻想和回忆,最后也把她给吞噬了进去。

那些羞于开口的话就在那一瞥中被杀死,枯萎在嘴边。她低眉转过身去,眼眶泛着泪,却感到格外的轻松。

不知不觉,她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要不是身后的喇叭声将她惊醒,她恐怕会这样一直游荡下去,像一只幽灵。她茫然地看着周围来往的人和一幢又一幢的房子在视线里模糊,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家。

见一间酒吧门前贴了招工启事,工作时间只在晚上,工资奇高。大家都说酒吧不是什么好地方,去酒吧的人也不是什么正派人物。她看了一眼也就走了。

缴手术费的期限不断逼近,医生又在催缴住院费,小芹慌了,在短时间内该怎样才能凑到那么一大笔钱呢?饭店老板不肯预支薪水给她,走投无路,她想到了小玉曾说的话,“她的优势”!她看着茶色玻璃门上反映出的她的身影。定了定心,还是决定去那间酒吧看看。当时她不知道,她的人生从推开那扇门起就有了新的转机,那是一条不归路。

过了酒吧那扇重重地玻璃门,迎接她的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闪耀的霓虹灯,醉醺醺的男女,开到最大声的音乐,还有站在圆台上的热舞女郎,底下的男人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那女人时不时会飞起的裙摆和颤抖着的、呼之欲出的胸部,不停地叫好。斜上方的电视里正放着今年“原创歌谣大赛”的节目,现在正在演唱的是6号选手,歌名叫《挚爱》,屏幕上的人太小看不清歌手的模样,只听见断断续续地乐声,她凑近,旋律像章鱼的吸盘牢牢地牵住了小芹的注意力,“请你将指尖的烟掐灭,在过眼云烟中听我说曾经,从前的花狗小憩榕树下,我弹着沙哑的吉他…”,好奇怪的歌词!回过神来才记起,今天三哥参赛,他是几号来着?自己明明答应过要去看他海选来着,结果忙昏了头全都忘记了,三哥应该不会生气吧,他能理解的。比赛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明明很精彩,可还是没有人看。小芹搂着胳膊左右观摩着,双腿像是刚刚安上了假肢,走起路来很是别扭。

突然有人拍她肩膀,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发现是一个穿着时髦的男人正在冲她笑:“美女,来这里玩吗,请你喝点酒?”

“我…我来找工作。”

那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这挑剔又带有索取意味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他说:“好吧,跟我来。”

她又往电视机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跟着那男人去了,穿过喧嚣的音浪和发狂的舞蹈, 经过一条四周都是玻璃的走廊,还撞见了一对正在角落里接吻的男女,他们坏笑着丝毫没有害臊的意思。她小跑跟着,终于走到了一个像是办公室的门前,这大概是整间酒吧里最正经的房间了。在椅子上坐着的是一个下巴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看着比带她进来的男人年长十几岁,那男人对他说:“力哥,来人了。”

力哥一看见她就两眼放光,立刻就站了起来,眯着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重又坐回去。

“我看了门口的招聘启事。”小芹解释补充道。

力哥翘着二郎腿问:“多大了。”

“二十四岁。”

“嗯,不小了。会喝酒么?”

“啊?不会。”被问这种问题让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力哥搓搓下巴又问:“会唱歌跳舞么?”

“会一点。”

“之前干过么?”

“没有没有,我之前在饭店打工,做服务员。”

“哦…这样啊,你先出去等一下好吧,我们商量商量。”

小芹点点头,出去带上了门。她不安地不停捏着包,脚在地毯上蹭来蹭去,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什么结果。

不久,带她来的男人把门打开了,就听见力哥在里面说:“进来吧,姑娘。”小芹又乖乖进去。

力哥冲她笑着:“姑娘,恭喜你,你被录用了。”

“真的?”

“还不相信么,真是的。”力哥和那男人笑她。

小芹不好意思地问:“老板,我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平时端茶送水和你在饭店一样,偶尔上去唱个歌,跳个舞什么的,给我们招揽顾客。”

“啊?这…”

“别担心姑娘,没让你做什么出格的事。”带她来的男人拍拍她说,看了他一眼,她咬着嘴唇说:“好。”

力哥满意地点点头:“明天就来上班吧。找他,你就叫他斌哥,他给你安排。”那男人是林生斌。

小芹小心地问:“老板,可不可以…先预支我一年的薪水啊,我着急用钱。”

力哥差点咬到舌头:“一年的薪水?小妹妹,我们可没这规矩。”

“拜托了老板,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您放心,我会好好工作的,绝对不会逃走。只要不违背原则的事我都听您的。”

力哥和斌哥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说:“行吧,看你年纪还小。我可以先预支给你,但是你得跟我们签合同,对你刚才说的话作保证,可以做到吧。”

“可以!”

“好,明天下午四点,早点过来。”

等小芹带上门走后,力哥点燃一根烟冲他笑道:“阿斌,你可真行啊,找谁不好,你找了个这么像那丫头的人来。”

“我第一眼见的时候就觉得她和宝丽太像了,还以为是宝丽回来了呢,你看她们两个连要钱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是啊,恍惚之间我也以为宝丽回来了,但那是不可能的。”

“她不是在南铺开了家饭店么,生意还不错。”

小芹带上门隐隐听到大伟和力哥小声讲话,她有点好奇那个叫“池宝丽”的人究竟和自己有多像。

由于酒吧的灯光太昏暗,以至于她在一出门的时候就被头顶的太阳刺得眼疼,她用手遮挡着,在眼睛里闪耀的日光和一束孤单的火苗让她无比坚定,她冲着无尽的苍穹也冲着还在胆怯的自己说:“以前的我只想找个依靠,避免直面这个世界,现在我要勇敢地走出去,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一切,纵使它再可怕,我也有办法面对!”

再和周俊良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决定和他分手。是心里冲撞的那份不甘、自尊、愧疚以及每个夜晚低回盘旋的对他的爱恋令她做了这个选择,她没敢犹豫,因为肯定会舍不得。

她看见他的眼里头一次出现了害怕,不停地摇她的肩膀问为什么,她只是努力地扮着冷酷,心里却一直在打鼓,没敢看他的眼睛:“我觉得,我们得分开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说什么?”

“你看我什么都不是,没读过几年书,也没什么文化,我们之间的差距岂止是服务员和白领这样简单?我为了迎合你,配得上你的身份和学识,每天都活得很累,那不是我。如果一段感情让一个人身心俱疲、面目全非难道不是错误吗?而且你知道我现在又堕落到什么地步了吗?我现在在酒吧工作。怎么了,你怎么这个表情,果然是这样。你看到了我是这样的不堪,你还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我在一起么?就算你愿意你妈能同意么?”她横下心冷冷地直视他的眼睛说:“况且,你也没有打算和家人介绍我吧。”

周俊良抓她的肩膀更紧了,厉声问:“酒吧?小芹,你和我说清楚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妈和你说了些什么。”

“你放开我!”小芹努力地挣脱他,后退一步冷笑一声:“‘那种地方’?你现在已经瞧不起我了?我是遇到了麻烦,但我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了。”

“酒吧就是你找到的办法?”

“周俊良,我累了,和你在一起的这两年以来,我一直都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改变成你喜欢的样子,让自己站在你身边可以不那么渺小,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和你相配,好几次我自己差点都信了!可是,到头来还是无济于事。你的工作越来越忙,越来越忙,以至于忽略了我,我不怪你,可我接受不了你的未来里压根就没想要有我。你还记得那天我问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你含糊其辞,我的心当时就凉了。而且从你妈妈的眼神里我就能看出来,你我之间的差距和生活方式是再多的包容和感情都无法融合的。你听我说完,周俊良,很感谢你这两年来的陪伴,陪我走过那么多的夜路,陪我抗拒了那么多的黑,不过我以后应该再也不用走那条路了,你也不必绕远去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她慢慢说着,还是没出息地涌出了眼泪来,这是她最不想要的结果,连在他面前最后的一点尊严都失去了。她想轻巧地离开,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可怜,可是还是办不到,在他面前她终究无法彻底狠下心来。

周俊良听着,心被一层一层地剥落,他还没有察觉,眼泪就滴在了领带上,那是为今天约会特地挑选的一条。

“小芹,我从没想过也不认为我们会分开,就算如你所说我们之间有差异,可是人和人就是不同的呀。我从未说过,但是我爱你,我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也不在乎媒妁之言,我只要你,也请你放心和我在一起好么。至于我妈,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妈,但我相信她也不会介意的。还有对不起,我因为工作有时冷落了你,但是求你不要离开…”

“爱?我不知道什么算爱,生活本就是一锅水,往里面撒调味品罢了,我的水里充斥着垃圾,我需要一个出口,但不想把你的那锅水也弄脏,你明白吗。如果所有的感情到最后都会归于平淡,那我认为也没有挽留的必要了。”

“小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别这么悲观好不好,之前我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为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你不要一条路走到黑,听我的劝,有什么困难告诉我别自己硬撑,也别再说这些伤人的话。”

“你是在可怜我吗?也许在你们看来我们小老百姓的生活确实可怜。你知道我一直都不愿向你坦白的我的背景吗?因为我没有背景,我只有贫穷、孤苦、受排挤和嘲笑!你不知道的事很多。也怪我,是自己没有讲出来,是我不好,所以,及时止损吧,这对你我都好。”小芹一副慷慨就义的样子,自嘲地笑着。

“你疯了...才一个礼拜没见,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这样啊?”

“变成哪样?”小芹立刻反驳道。

小芹闭着眼睛无可奈何地给了他答案:“我们不合适。”

“什么是合适?小芹你告诉我?在一起这么久了你居然这样评价我们的感情,我以为只有我妈才会说这种话。”他立刻就后悔说了最后一句话。

果然被她猜对了,她便少了一丝愧意,继续说道:“合适就是,在你和我分享你的工作的时候能附和、交流想法;就是在和你相处的时候永远不会紧张,紧张到连表情都失控;就是和你一个世界;就是能够得到父母的认可;就是...”

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低着头抹眼泪。周俊良痛心地摇头:“不会的,你在撒谎。是不是我妈找过你了还是什么,我妈是因为不了解你所以才会对你有偏见的,你相信我,我会说服她的。”

“不,不是。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你知道吗?”

“我认为这是你的借口。”他无力地看着她,想把她看懂,但始终无法理解,就像无法理解为什么总经理要把他调离青市一样。

“芹菜,你...你说得没错,看来我是真的不了解你。但过去的两年里我们不是过得很开心?为什么所有的质疑和心灰意冷会在今天出现?!你知道吗,再过些日子我本来是想向你求婚的!现在看来不用了,我太自负了,以为对一个女人百般好就能获得她的心,哼,实在太傻。”

小芹的心揪了一下,但此刻后悔会显得太世俗,感动又显得虚伪。不能够退缩!路是自己选的,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了。

她决定最后狠狠心让他离开,便说了这样的话:“周俊良,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原因吗,好,我告诉你,”

周俊良有些吃惊,他有一种熟悉的不祥的预感,“你应该不会忘记那天你说你加班我要给你送饭的那天晚上,你猜我在你办公室门口看到了什么?”他大概已经猜到了,神色已经显得有些慌张,刚要解释就被小芹强硬的手势挡了回去,“我看到!你和一个男人接吻,你不要和我说什么误会,你大概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要比我在一起幸福轻松得多。呵,是我傻,我爱的人居然喜欢男人。我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你不愿意和我有未来的原因,因为你无法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做自己,一半做给大家看。”小芹强装无情,用戏谑的眼神审视他,她知道那对他来说有多残忍,但是为了让他离开这样的自己她不得不忍痛割爱。

周俊良的脸立刻褪掉了颜色,他伸出颤抖的手松了松领结,她从来没见他慌成这个样子,看来被自己说中了,他应该会很痛吧,她差一点就要心软抱住他了。

“小芹,你听我说,是...是这样的,那天赵英杰喝多了,有些神志不清就朝我...”

“不要解释了,承认了又能怎样?你认为事到如今我们还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我对不起你,我该死!”周俊良低下头扇了自己一耳光,小芹心痛地转过头用袖口擦掉了眼泪。

“我承认,之前我…我是有些…搞不清…但是自从遇见你我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喜欢他啊!你看看我好不好?难道…难道你连最后一个机会都不愿给我吗?”周俊良几乎是在央求。

最后她努力对焦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着他的眼睛不哭,叹了口气,微微笑说:“就到这里吧,就当我们从来没遇见过。”

两年来曾被美好期待过的爱恋就在这深深的凝视中风轻云淡地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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